第十五章 雷霆
當日下午,楚珩還是回了趟鍾平侯府。
他剛進門,迎面就碰見了正朝外走的鐘平侯楚弘。楚珩停住腳步,垂眸斂目拱手行了一禮:「父親。」
楚弘瞥他一眼,淡淡「嗯」了一聲,不苟言笑:「你如今是在御前吧?」
楚珩道是。
楚弘點點頭:「你能去御前,本身並不是什麼壞事。但是陛下處理政事時素來喜靜,以前從不曾擢選過侍墨,集賢殿的侍讀學士也都被打發到了御書房。我聽說,你在武英殿觸怒過陛下,突然被點到御前其實也是因著此事?」
楚珩聞言,有些不知該從何說起,微微猶疑了一下,道:「其實我在御前……」
然而不等他說完,鍾平侯的神色已經冷了下來,直接打斷他的話肅聲道:「你是鍾離楚氏送進武英殿的人,在外多少代表楚家的顏面,出人頭地就不必了,最要緊的是不可惹事生非,給家族徒增禍端。」
楚珩垂下眼帘,忽然意識到,昨晚在露園齊師叔問他在御前當值可還順利,他回答的那幾句話,其實並不需要在鍾平侯面前再說一遍了。
比起在御前,鍾平侯或許更希望他安安分分待在武英殿——不必出人頭地,大概也不可能出人頭地。
於是他低頭,依言道:「父親的教誨我記住了,定不會因自己禍及侯府。」
楚弘沉著臉又道:「另外,你今日在明正武館和嘉勇侯世子徐劭發生了衝突,最後是永安侯世子蕭高旻和穎國公府的蘇朗解的圍?同蕭蘇兩家結下善緣是好事,但嘉勇侯府到底是太子母族,還是要給幾分面子的,家裡最近有意讓你三弟蔭封入朝,正在給他鋪路,不該結的梁子就不要結。嘉勇侯府那邊,若是需要,改日你同徐劭賠個罪吧。」
楚珩低垂著眸子,眼底的情緒盡數被斂去,面上依舊是恭謹的神色,他沉默片刻,拱手道了個「是」字。
鍾平侯點點頭,徑直出門去了。
帝都冬月的風不疾不徐,卻總裹挾著凜冽的寒涼,將京城裡本就所剩無幾的暖意層層吞噬殆盡。
楚珩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視線里,眼裡像是盛著一汪靜謐無波的水,永遠靜默,始終順從——鍾平侯就是這樣想他的吧,也是這樣要求他的。
楚珩忽然想,如果今日蘇朗和蕭高旻沒有那麼及時,漓山東君姬無月「借給」他防身的那枚偕行靈玉,真被用來對付了徐劭,那麼鍾平侯還會毫不猶豫地說出「賠罪」兩個字么?
今日蘇朗出手,已經是便宜徐劭了。
想要賠罪?楚珩垂眸捻了捻指尖。
可是他這個人,最不擅長的就是與人認錯。
那徐劭不是說,若想踩在別人頭上,得入境大乘么。要讓他低頭賠罪,那就等徐劭自己有大乘境的本事再說。
楚珩面無表情地轉過身,朝竹枝樓的方向走去。
繞過迴廊,一路行至侯府東南角,竹林掩映后的樓閣清幽寂靜,沒幾個人,只有幾個小廝在院中洒掃閑聊,其中一個楚珩有印象,是他剛到侯府的第一日幫他提行李引路的那個,叫樂慶。
樂慶一眼看見他,放下掃帚樂顛顛地迎了上來:「二公子回來了,喝口茶歇歇。」
楚珩淺笑應聲,樂慶給他倒了熱茶,又跑到牆邊案几上抱來一個包裹:「前兩天夫人帶府里的姑娘們去城外宜安寺齋戒祈福,要在寺里借住幾日,二姑娘也去了。臨走前送來了這個包裹,說天入冬了,給您做了件披風,若是初六您出宮休沐回了侯府,走的時候就帶上。」
楚珩微微一怔,伸手輕輕摸了摸包袱里的披風,厚厚絨絨的觸感,是暖的。
阿歆今日不在侯府。
他抬眸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清晨還是晴空,午間就變得陰沉沉的,這會兒更是朔風漸起,彤雲密布,像是要落雪。
楚珩放下茶盞站起身,對樂慶道:「既然母親不在,那我便不去正院請安了。外頭天色不好,夜裡恐怕會下雪,我明早還要當值,就先回宮去了。等阿歆祈福回來,你幫我同她說一聲,十六那日我得空再回侯府。」
樂慶連聲應了,又道:「看天色是要落雪,明早不定路滑,二公子這會兒回宮也好。」
楚珩點點頭,一刻也不再多停留,順著來時的路朝鐘平侯府的側門走去。踏出竹枝樓時,他想了想,還是穿上了楚歆做的那件披風,軟緞棉里,刀子般寒冽的朔風全被擋在了外頭,果然是暖的。
從侯府到皇宮,寒風吹了一路,內城兩側的朱甍碧瓦在陰沉天幕下失去了往日的華彩。
只有在這樣的時節,帝都的內外城才不會像往日一般涇渭分明,長街短巷接棟連牆在重雲如蓋的蒼穹下,勾勒出成片烏蒙蒙的剪影。
但這樣渾然一體的黯淡,在巍峨屹立的九重宮闕前戛然而止,陰雲籠罩下的皇城依舊華美恢宏。無論寒天酷暑,還是晴霜雨雪,都動搖不了它半分磅礴壯麗,永遠莊嚴肅重,永遠令人敬畏,也許就如同這座皇城的主人。
凌燁坐在敬誠殿正殿里看摺子,神色平淡,似乎和以往沒什麼分別。但今日殿內的氣氛卻少見的緊張壓抑,大殿內外值守的宮人侍衛全都垂眸斂目低著頭,屏息靜氣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直到一名天子影衛進來低聲稟了什麼,凌燁「嗯」了一聲,放下手中摺子,朝侍立在側的掌殿問:「多久了?」
殿里戰戰兢兢的宮人侍衛頓時全鬆了口氣,掌殿恭敬道:「回稟陛下,已經將近兩個時辰了。」
凌燁淡淡點頭,站起身朝殿外走了出去。
殿外月台下的青磚地面上跪著一個人,分明是仲冬時節要落雪的天,外面寒風凜冽,這人額間卻全是冷汗,滿臉驚懼伏在地上,不自覺地發著抖。
凌燁面沉如水踏出殿門外,目光靜靜落在他身上,卻仍是不叫起。掌殿才放下的心霎時又高高吊了起來。
跪著的人身著銀線雲紋滾邊玄服,是在武英殿任職的天子近衛。如果楚珩在這,定然一眼就能認出來,跪在地上的人模樣和嘉勇侯世子徐劭很有幾分相似,是嘉勇侯的嫡次子、徐劭的親弟弟,名叫徐勘。今日在明正武館,徐劭無端向楚珩發難,就是此人的緣故。
徐勘顯然已經跪了許久,面孔青白一片,唇間沒有半點血色,汗流浹背地趴伏在地上。
今日午後,天子影衛忽然宣他到敬誠殿面聖,他本以為是陛下有事吩咐,說不準是要調他去御前,畢竟楚珩那等出身不顯、無甚本事的人都能被點為侍墨,而他家世能力樣樣不缺,甚至還同陛下沾親帶故,就更沒道理會一直明珠蒙塵。
他紅光滿面喜氣洋洋地過去,滿懷欣悅地站在敬誠殿外等待通傳。站在石階下不多時,陛下竟從殿內走了出來,他心中一喜,連忙跪地行禮。
可卻怎麼都沒想到,一個頭磕下去,陛下就再沒叫起。他低著頭跪在冷硬的青磚地面上,不久雙膝便酸痛難忍。
四周的宮人侍衛靜默肅立,連大聲呼吸都不敢,偌大的敬誠殿前安靜到可怕。胸膛里的心跳聲在這一刻被無限放大,一聲聲響在耳畔,簡直如雷似鼓,震得他眼前發昏。
他感覺陛下冷峻的目光沉沉凝在他身上,帝王威嚴深重如山,直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兜頭一盆冷水潑下,來時的喜悅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的驚慌和恐懼。
從出殿到回殿,一刻鐘的時間內,陛下始終一言不發,不開口問,也不給他辯解的機會。
他不清楚是因為什麼,也不明白自己犯了什麼錯,可越是未知就越是可怕,永遠都不知道前方等著他的是什麼,不知道陛下的聖裁何時降臨,也不知道何時會等來那一句「平身」。
這一跪便是將近兩個時辰,天陰沉得厲害,寒風愈發凜冽刺骨,刀子一般割在身上,牙齒都冷得發顫。雙腿早就沒了知覺,他眼前一陣陣發黑,汗透重衣癱在地上,滿身心都被重重驚懼吞沒,卻始終想不明白到底是因為什麼。
終於再次等來明黃龍袍的身影,皇帝一如方才,目光沉沉落在他身上,他全身不可抑制地瑟縮顫抖。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良晌之後,陛下開口同他說話時的語氣竟稱得上溫和:「你到武英殿也有些日子了,一直沒召你過來見見是朕的疏忽。允你半日休沐,明天帶你長兄徐劭一同過來見朕。就同他說,有些日子沒見了,親戚間也是該走動一二。」
他腦海一片空白,脊背上冷汗突突地往外冒,不等他回神應聲,殿前侍衛已經在陛下的授意下走上前來扶起他。他在侍衛的提醒下,稀里糊塗地謝完恩,就被攙著朝宮門走去。
凌燁站在殿門前,面無表情地看著徐勘的背影消失在靖章宮的側門外。他收回視線,有些詫異地望了一眼武英殿的方向,朝方才進殿稟報的影衛吩咐道:「去叫他過來。」
楚珩一進宮門便回了武英殿,今日是初六,就算提前回來,現在也仍是他休沐的時辰,他才不會到敬誠殿去。
再過小半個時辰就到酉時了,昨日酉時,陛下正和蘇朗君臣相得有說有笑,今日酉時,御前也不差能同陛下和樂融融的人。
許是人又回到了皇城內,從踏進宮門開始就是這樣了,儘管他剋制著自己不往敬誠殿的方向看,可不知為何,心神思緒還是會不受控制地去想九重宮闕的主人。
楚珩煩躁又低落,悶悶地解下披風疊起來放好,正準備隨便找點事情做,門就被敲響了,是天子影衛——
「陛下宣召。」
話音入耳,楚珩心神一動,低落的眉眼不自覺生動起來。他下意識地抬腳就要朝外走,又忽然想起了什麼,飛快地斂下情緒,悶聲悶氣地「哦」了一聲。
宣他做什麼,今日又不該他磨墨,找別人去。御前那麼多人,還差他么。
他磨磨蹭蹭地站在原地,影衛有些疑惑地朝他看來,楚珩糾結了一陣,還是忍不住跟著朝敬誠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