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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武館

  楚珩見齊峯垂首,連忙站起身:「師叔折煞我了,來帝都的是楚珩,姬無月一直都在漓山。」

  齊峯笑了笑,從善如流又叫了他的小名「阿月」,楚珩點頭應聲在窗前坐了下來,神情仍是懨懨的。

  齊峯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見他面色鬱郁,不由開口問道:「可是在宮裡遇到了棘手的事?」

  楚珩搖搖頭,揉了揉眉心道:「沒有,御前事情不多,同僚大都算是和氣,陛下也一向……」

  他說到此處,不自已地又想起了敬誠殿里的那一幕,本已稍稍平復的情緒頓時又被勾了起來,眉梢眼角俱寫著低落。

  齊峯見他不肯說,也不好再直言追問,溫言寬慰了兩句,轉而關切道:「你從漓山來的時候壓境封骨,才剛到帝都就去了武英殿,這段時日你沒出宮,一直都沒找到機會問你,在武英殿里可沒受旁人的氣吧?」

  楚珩聞言微微露出了點笑影:「不曾,師父不是送了封信到武英殿么。我人還沒去,漓山撐腰的信就已經送到謝統領的案前了。這般快的動作,是師叔給師父傳的消息吧?」

  齊峯笑,看向楚珩的目光滿是慈愛:「你來帝都本就有諸多不方便,鍾平侯府里漓山不好插手便就算了,總不能還讓你在武英殿受委屈。」

  楚珩心中一暖。

  大胤國法明令,大乘境入帝都前須得請旨。漓山東君姬無月本是不該、也不方便踏足帝都的。

  楚珩來帝都,也並不是出於漓山東君的立場,只是他自己心裡記掛著楚歆楚琰,想回侯府看看。

  他來這裡之前,曾壓境封骨,將武功堪堪維持在了武道入門的塑脈境。如此既符合眾人記憶里「根骨極差、學武不成」的印象,也方便他在帝都行事,而不被頂尖高手看破端倪,給漓山和他自己帶來麻煩。

  他當然是不願意讓漓山、讓一葉孤城被繁難所擾的。

  楚珩記得,他幼時不足,根骨不顯,是家中棄子。

  和鍾平侯府的其他人一樣,他也姓楚,鍾離楚氏的楚,是鍾平侯的親子,但只因為他武道天資「差」,他差點死在楚家。

  可偏偏諷刺的是,也是因為他姓楚,侯府嫡長子年幼早夭,他便在鍾平侯眾子中年居最長,身份尤其尷尬,背後又沒有母族護持,所以他不能比主母後來所出的侯府世子天資好太多,否則有人同樣不會讓他在楚家活著長大。

  世家大族裡,宗法在上,有時嫡庶就是天,有些事就算明知也不能說,說了便是錯。

  所以只有他自己知道,四歲的時候生母把他送去漓山,原因並不是對外所說的學武,也不是因為他生母察覺他根骨有異,其實就僅僅只是為了活下去。

  他在一葉孤城過了十六餘年,寫過許多家信,逢年過節亦奉禮拜賀,但他的生身家族鍾離楚氏從不曾過問過他一句,鍾平侯府也早當沒了他這號人。若不是因為楚歆和楚琰,楚珩大抵這輩子都不會再回到這個「家」了。

  他從沒想去過抱怨誰,也沒心思去糾結那些不公。只不過他母親是漓山人,他學在漓山,長在漓山,今日是漓山的東君,日後自然也不會是鍾離的大乘境,便沒有必要讓人知曉姬無月到底是誰。

  「皇宮大內高手眾多,你在御前沒被人看出什麼來吧?」

  楚珩想了想,對齊峯說道:「除了天子影衛的首領凌啟有些麻煩,其他人倒還好。不過平日里也沒什麼,我逢六休沐,正巧可以避開十六那日。」

  壓境封骨並不是無跡可尋的,每個月十六這一日,楚珩會回境大乘。他這次來帝都,會到武英殿已經是意料之外了,只是他境界太高,在武英殿里刻意斂著一些也沒人看得出來。可機緣巧合之下,人竟又被調到了御前,如此便不能再有半分大意了。

  齊峯聽完皺了皺眉,神情凝重了許多,對楚珩沉聲道:「阿月,有件事師叔還沒來得及和你說。你自幼不在帝都,同京城士族圈子裡那些彼此知根知底的世家子弟不一樣,你的事旁人知道的太少,所以一旦入了眾人的眼,立刻就會成為明查暗訪的對象。如今你被擢選為御前侍墨,九州的諸多世家勢必要把你仔仔細細地查一遍。掌門在漓山給你擋了一些,但其中還是會有漏網之魚,而且差你的人里,也少不了宮裡的。」

  楚珩聞言坐直身體,擰了擰眉,心神有些沒來由的不寧,總覺得有些事會發生。他知道明查暗訪是少不了的,若是只查「楚珩」倒也沒什麼,但就怕其中萬一出了岔子,一同查到「姬無月」身上,可能就會有些麻煩了。

  他在漓山一直都有兩份道牒。一份是明面上的楚珩,師承漓山占星閣主穆熙雲,是全漓山眾所周知的花架子;一份是姬無月,師承東都境主葉見微,是名震九州的大乘東君。

  人人都可以輕而易舉地知道楚珩是誰,但就算是漓山弟子,對他們的東君大師兄亦是所知甚少,更沒人見過他半截面具下的面容。

  可正是因為如此,兩個人若是被查到了一起去,才會有些麻煩。九州的世家著族倒也罷了,但若是帝王刀兵天子影衛查人……

  楚珩心中微沉。

  許是見他皺著眉半晌沒說話,齊峯又寬慰道:「和你說此事,只是讓你在宮裡稍加註意一些。你師父堂堂東都境主,他那關沒那麼好過,你的身份也不會輕易就被查出來。出身與天資都對不上,再查應當也只會止步於漓山東君姬無月和你母親是同宗。」

  楚珩「嗯」了一聲,蹙著的眉依舊未曾舒展開來。

  齊峯見狀,轉而又道:「就算是有人暗查,但你身在帝都,現在又杵在眾人的眼窩子里,四方明槍暗箭諸多,不可不防。只十六那日回境大乘恐怕是不行的,半夢曇可帶來了?」

  楚珩輕輕搖頭:「我從漓山來的時候葯還差了一味,不過眼下快到太后千秋,師娘會從一葉孤城過來帝都,順便會把半夢曇帶過來。我出宮的時候不多,在御前還應付的來,暫時沒什麼事非要我出手。萬一這段時間有變,我的偕行靈玉還在。」

  齊峯點點頭,稍稍放下了心。

  天色漸晚,正事說完,齊峯便起身離開了。楚珩送完他,獨自一人站在窗前,窗欞一開,冷風迎面而來。

  夜很靜,敬誠殿里的那些畫面再次浮現在腦海,他儘力靜下心來思忖了一會兒,卻怎麼都弄不清楚自己這些情緒到底是從哪來的,反而越想下去,心頭火氣漸漸又有了要再燒起來的跡象。

  他有些煩躁地關上窗子,發泄似的將自己整個人埋進了床榻間的被子里。

  同一片夜空下,總有不約而同會想到一處的人。

  彼時皇城敬誠殿內,凌燁處理完明日召見臣子的事宜,正要舉步回寢宮休息,餘光瞥見侍立一旁的敬誠殿掌殿覷著他的神色,有些欲言又止。他偏過頭隨口問道:「何事?」

  掌殿想起前些日子,陛下暗囑他散出的關於楚珩在御前如何如何被磋磨的流言,猶豫了一下還是如實稟道:「有件事忘了稟奏陛下,今日傍晚,御前侍墨楚珩曾來過,應該是有事要面聖。」

  凌燁心中一動,皺了皺眉問:「怎麼沒見通傳?」

  掌殿回道:「碰巧陛下正和蘇朗公子在說話,楚侍墨在外面等了一會兒,便離開了。想來應當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

  凌燁點點頭:「等他明早過來,朕問他吧。」

  掌殿聞言,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陛下,明日是初六,楚侍墨正值休沐。」

  凌燁放筆的手一頓,眉峰霎時皺起:「他明日休沐?」

  掌殿聞聲一凜,垂首恭敬道:「是,每月逢六,御前侍墨休沐。」

  凌燁面色有些不愉,放下筆不知在想什麼,半晌,只淡淡「嗯」了一聲。掌殿見他凝神沉思,不敢再出言打擾,低下頭退至一旁。

  翌日天亮,楚珩才吃過早膳,雲非就準時準點地到了露園門外。

  昨日晌午在武英殿,雲非得知楚珩初六休沐的事,便邀他一起去明正武館一觀。

  雲非大抵是還在為楚珩被陛下記了二十杖一事自責,後來又聽傳言說楚珩在御前各種艱辛,心裡就更是愧疚,便提議帶楚珩到武館逛逛,中午在四時食居請他吃宴,權當是賠罪。

  他相邀的時候格外誠懇,楚珩不好和他講自己在御前的實情,便只得應允了下來。

  見楚珩從露園出來的時候面上神色有些不霽,雲非出言詢問了幾句,楚珩只說是昨夜沒有休息好,雲非見狀便和談說起一些帝都的新鮮事稍作提神。

  如此,一路上倒也不算無聊。

  明正武館坐落在帝都內外城交界的長街上,京城武道中人比武觀劍都愛來這裡。

  原因無他,明正隸屬武英殿,是官府主持的武館,每日都會有四名武英殿任職的天子近衛來此坐鎮,同眾武者切磋論藝。

  明正不以出身貴賤分高下,只憑本事高低論英雄,因而備受京城武道中人推崇。

  楚珩頭回來這裡,進門第一眼就看見廳堂的匾額上鐫刻著「明堂正道」四個字,以金粉寫就,蒼遒端嚴,乃是御筆所題。

  他們二人從城外露園過來,到武館的時候已經將近巳時了,正中央的大比武台上左右兩側各立著兩撥人,是等會要當眾切磋的武者。

  明正的比武,最是看中「光明磊落」四個字,因都是同道中人切磋論藝,故而比武一律點到即止,絕不允許重傷他人。一旦有人有失切磋之義,當日坐鎮武館的天子近衛便會即刻出手叫停。

  也正因為有如此規則,明正武館是武英殿的每一位天子近衛都必須要過來輪流當值的地方。

  其實楚珩本也不例外,但他情況特殊,與他同日當值的必須得是武英殿最頂尖的高手才能鎮得住場。

  北殿的兩位倒是好安排,可南殿的扛把子蘇朗前些日子恰巧回穎海了,謝初便只得先將此事放了一放。

  彼時對此毫不知情的楚珩才將將跟著雲非踏進了明正武館的門,站在二樓高台上的陸稷一眼看見,立刻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過來。

  今日的比武確實值得一觀,明正武館前幾天便放出消息,初六同台切磋的幾位都是離識境靈虛境的高手,武館二樓的廂閣雅座一大早便被搶佔一空,就連一樓的看台上也站滿了人。

  正巧今日輪到雲非來此鎮場,他一早出發露園去尋楚珩,便讓同日武館當值的陸稷幫他們提前佔個好位置。

  楚珩跟著雲非上了二樓,武館里的堂倌很快就端上了清茶和各色果子。

  不過雲非卻沒空享用這些,他和楚珩從露園過來,這會兒身上還穿著錦袍,連勁裝武服都沒來得及換。他們才剛進了廂閣,雲非忙不迭地招手喚來門口托著名牌的堂倌,準備要下注。

  第一場比武的兩位武者已經在台上站定,一位是離識境巔峰,另一位卻已經躍入了更高一階的靈虛境。

  雲非和陸稷不假思索都不押了同一邊,剛下完注,二人立刻轉過身滿臉興奮地看向楚珩:「快押,這局右邊穩贏,白送……」

  楚珩心不在焉地抬眸朝比武台上瞥了兩眼,卻直接和他們倆押了相反的左側。雲非瞪圓了眼睛,還沒來得及阻攔,楚珩就已經遞了下注的名牌。

  雲非立刻急了:「哎,你怎麼押了左,兩邊差著境界呢!這下虧了虧大了……」

  陸稷直接哀嚎一聲:「錢啊——」

  楚珩端著茶盞的手霎時一抖,聞言又朝台上看了一眼,右邊確實境界高一些,但左邊的那位卻並不是普通的離識境,修習方式特別,內力尤其渾厚,這樣的人往往有越境擊殺的能力。

  楚珩知道自己不會看錯,但云非他們已搶先下了注,他也不好解釋自己一個「學武不成」的花架子是怎麼看出來的,只得胡謅道:「我看左邊的人長得高些,想來應該會厲害一點……」

  「……」

  陸稷目瞪口呆。

  雲非登時無語。但下注不改,楚珩這把也只得虧了。他格外心疼那銀子,臨去後頭換衣服之前,又拉著楚珩的衣袖痛心疾首地交代下局一定要等自己過來,跟著他押,穩贏。

  楚珩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點頭應了。

  雲非和陸稷一走,廂閣內便只剩下了楚珩一人。比武台上雙方已經互相致禮,就要開打。

  左右閑著沒什麼事,楚珩便放下茶盞,走到了廂閣前視野更開闊的看台,倚著欄杆看起比武。

  然而他的手才剛碰上看台的欄杆,就聽迴廊處傳來一道格外輕蔑的聲音:「你就是楚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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