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御前
不知何時過來的天子影衛齊齊侍立在陛下身後,聞令立刻就要走上前來帶人。
楚珩已經認定自己今日在劫難逃,便先強迫自己暫且忽略杖責的疼痛,低著頭默默在心裡盤算了一下,二十杖會死人嗎?
不會。
哦,那打就打了。
謝初卻沒有他這麻痹自我、生死看淡般的寬心,旁人挨二十杖便也罷了,但像楚珩這樣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花架子,恨不得連劍都拿不穩,二十杖挨完,那得在床上躺多久?
謝初想想就頗覺不忍,急忙在皇帝身前跪了下來:「求陛下開恩,楚珩他剛開始當值,不懂規矩,是臣教導無方,才讓他一時衝撞了陛下。求陛下看在他第一回犯錯,又剛從漓山回來不曉人情世故的份上,饒他這一回。」
他這廂話音一落,武英殿跪著的眾人也連忙跟著求起情來。
凌燁仍是神色冷峻,垂眸看著跪在自己身旁的楚珩,一言不發。楚珩兀自低頭跪著,也不知道在想什麼,連認錯求饒的話都不知道說一句。
天光撒落肩頭,他們倆就這樣融在彼此的影子里,身前彷彿劃開一條長長的分界線,將眾人都隔絕開來。
良久,上首忽然傳來聲音,陛下淡聲道:「楚珩——」
楚珩像是才回過神來,垂眸斂目,後知後覺地道:「陛下息怒,臣知錯。」
「看在謝統領的面子上,饒你一回。二十杖先記著,如有下次,一併處置。」
跪著的眾人長長地鬆了口氣,然而還不待這口氣兒徹底松完,就聽陛下話鋒一轉,冷冷地繼續道:「你這般能耐,留在這可真是屈才了。從明日起,你就直接到敬誠殿來,朕倒要看看,這二十杖能記到幾時。」
陛下顯然怒意未消,話音一落,劍也不練了直接擺駕回了敬誠殿。
眾人紛紛從地上站起身,十分同情地齊齊看向楚珩。
未經層層考核,被陛下金口玉言直接點到御前,武英殿中少之又少難得一見。但是此刻絕沒有一個人會羨慕楚珩的「好運氣」——
被皇帝放到眼皮子底下親自抓小辮子,楚珩大概是大胤九州獨一份的體面。
這御前去的,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慄。
楚珩低垂著眸子,站在殿門下的陰影里,整個人都像是還沒緩過勁來,依舊沉浸在濃濃的悲傷和絕望里。
武英殿眾人紛紛上前,拍了拍楚珩的肩,絞盡腦汁地安慰一番,開始七嘴八舌地和他叮囑起在御前的種種注意事項來。
雲非之前跟楚珩信誓旦旦,佩刀掛劍地跑到武英殿來,腰間又沒有武英殿令牌的,絕對是不當值的皇城禁衛軍過來尋釁滋事。又再三強調「禁軍與狗,不得入內」對武英殿的重要性,叮囑他絕不能輸了天子近衛營的氣勢,一定要罵人拉鈴打架一氣呵成,充分彰顯武英男兒崢嶸本色。
然後頭回就出了事。
雲非磨蹭著上前,期期艾艾地安慰楚珩道:「陛下日理萬機,不定幾天就會忘了這事兒,也不用太擔心。但就是你要注意一點,在御前千萬別再讓陛下撞見錯處,不然可能會……」雲非越說聲音越小,眼神閃躲,心虛地低頭不敢看楚珩。
圍在一旁的眾同僚都聽出了他的未盡之意,紛紛對其投以譴責的眼神,對比之下,不禁對楚珩愈加同情。
陸稷左顧右盼,見沒人說,於是想也不想就十分自覺地把雲非未說完的話補全了:「放寬心,陛下輕易不殺人,對天子近衛更是一向寬縱。你方才都算得上是大不敬了,陛下不也沒深究么,所以日後最多就是二十杖變四十杖,死不了人的。」
「……」
二十變四十,在床上躺一個月變成躺兩個月,閑散日子一去不復返,還得時刻提心弔膽,這也太虧了些。
就算楚珩本不覺得有什麼,這會兒也要被他們說崩心態了,求助似的望向謝初,哀聲道:「大統領,我想在武英殿看大門……」
謝初十分不忍,但也沒法,只得親自提點楚珩在御前的諸多事宜,又在傍晚時分動身去找了天子影衛的首領凌啟,請他在御前幫忙照應一二。
不想凌啟一見謝初,不等他開口,就已經猜出了他的來意,直接道:「你是為楚珩來的吧?」
謝初聞言一怔。
凌啟負手而立,微微笑道:「知道你護犢子,不過老謝你且放寬心,楚珩去御前,是意外卻也不全是意外。至於他那二十杖,暫時還打不下來。」
謝初不解其意,皺了皺眉還要再問,誰知凌啟竟怎麼也不肯再多說了。
翌日是十月十六,楚珩換了身赤線雲紋滾邊的衣服,到武英前殿取了令牌,便在眾人同情憐憫的目光里,和今日一同御前當值的同僚一起踏上了去往敬誠殿的路。
敬誠殿隸屬靖章宮,地處皇城前廷中軸線上,是陛下日常處理政事的場所,也是九州權力的最中心。
甫一踏進靖章宮,沉重肅嚴的帝王威儀便迎面而來。無論是殿內服侍的宮人,還是陛下近前的親衛,每個人都是垂眸斂目,疾步而行,就連偶爾的交談也是再三放低了聲音。
楚珩不露聲色地呼了口氣,跟著同僚一起朝敬誠殿的方向走,他頭一回來御前,依禮是要先單獨去給陛下請安的。
楚珩想起那不知何時就要落在身上的二十杖,頓時覺得靖章宮上空的天都黯淡了。
就要走到敬誠殿,前方忽然迎面向他們走來一名天子影衛。
和武英殿的天子近衛不同,影衛中的每個人都是九州最頂尖的武道高手,他們團團圍護在陛下身邊,並不輕易現於人前,亦從不無端動用。影衛只聽帝令,是真真正正的天子心腹、帝王刀兵,以血止血以殺止殺,踏遍九州也無人敢攔。
楚珩微微皺了皺眉,不動聲色地刻意收斂了內息。
今天日子不對,見到這些或在明或在暗的天子影衛,他才陡然驚覺,自己真的有些大意了。
昨日陛下當眾下旨,他到御前已是定局,但面聖最好還是能夠避開今日。
楚珩回望了一眼來時的路,靖章宮的宮門已經很遠了,他心中微沉,現在想回恐怕已是來不及了。
身邊的同僚見他往回看,以為他是緊張害怕,悄悄碰了碰他的肩膀,遞給他一個安撫的眼神。
楚珩收斂心神,勉強露出淺笑,接受了他的善意。
那名天子影衛徑直朝他們過來,在他們身前三步停下,點頭致意后朝楚珩簡短道:「請跟我來。」
這顯然是陛下提前交代過,影衛一路帶著他朝敬誠殿正殿走去。宮門前例行檢查過後,不經通傳便直接引著楚珩入殿面聖請安。
楚珩的目光在殿前掃過,或明或暗的天子影衛,只是敬誠殿前,便就有二三十人。隨著他前行入殿,數道目光緊緊盯在他身上,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楚珩悄然感知過他們的內息,稍稍鬆了口氣。今日雖是十六,但好在天子影衛的首領凌啟並不在敬誠殿,倒省了他許多麻煩。
穿過長廊,隔著半開的窗子便能看見陛下神情閑適,正端坐在御案前批閱奏章,看上去似乎心情不錯的樣子。
他今日換下了武服便裝,穿上了天子常服,胸前和領口的金線龍紋在天光下折射出銳利的光澤,襯著冷淡的眉目,愈發顯得肅嚴端重,令人心生臣服。
影衛只將他帶到內殿書房門前便兀自退下了,只留他一個人獨自進去面聖請安。
楚珩心裡無端打了個突,深吸了口氣,低垂著眉眼踏進殿內。他放輕腳步走到御案前,俯身拜下去:「臣楚珩恭請陛下聖安。」
凌燁正在看摺子,聽見他請安,抬起眼帘瞥了楚珩一眼,唇邊綻開一點似有若無的笑意,卻並不應聲。
楚珩靜靜跪在下首,膝下是厚厚的羊絨地毯。他等了一會兒,但皇帝就像是沒看見他似的,並未叫起,他只好繼續低頭跪著。
一時間殿內安靜得落針可聞,只有角落裡刻漏滴滴答答的水聲落在耳畔,清晰非常,像是敲在人心上。
過了快一刻鐘,凌燁才從奏摺上移開視線,看向跪在御案前的楚珩。
他低著頭,外頭溫和的日光越過窗欞,恰好撒在楚珩肩頭膝前,將他露出的一節白皙修長的側頸鍍上一層溫柔的光澤。
楚珩正低頭出神,忽覺上首有沉沉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他心裡有些惴惴,知道陛下是想起來殿里還有自己這號人了。
他凝凝神,做好了迎接皇帝刁難的準備,以為皇帝會先奚落兩句,不想陛下卻只是輕笑一聲,語氣十分溫和:「來了?」
都來一刻鐘了!
楚珩在心裡憤憤,但又不敢說出來,只好低下頭悶悶地「嗯」了一聲。
誰知方才還是春風化雨,楚珩心裡的弦才剛松上一松,可一句話間,上首的皇帝忽然話鋒一轉,毫無徵兆地露出了本性——「來了就跪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