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不變應萬變
林家美拿著借來的四千元回到家,昔日完整的家園,已經燒毀了一大半,滿目狼藉,燒得發黑的橫樑殘駭,橫七豎八,地上到處都是破爛的瓦片。
牆角放著她買回來的煤氣瓶,瓶口有灼燒過的痕迹,萬幸的是沒有在火災中發生爆炸。
不然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所有的傢具,都在這場火災中消失。
她靜靜地看著那一片燒毀的房屋,內心卻出奇地平靜,沒有任何的悲傷與心痛。
經歷了這麼多,她早已看淡了身外之物。
也許,等一切都散盡,才能換來家人的安康,才能讓家人過上平靜安穩的生活!
爸爸住在還沒有燒毀的半邊房子里。
一邊倒塌,一邊住著人。
裡面沒有一件像樣的傢具,只有幾張木椅和一張舊桌子,以及隨便堆砌起來,用來煮飯燒菜的灶台。
她看著眼前空曠曠的牆壁,那裡應該掛著爸爸年輕時英俊的素描畫像,大大的畫像右下角,粘著一張手指般大小,她唯一的一張兒時的照片。
那張照片,是她五歲左右拍下的。
當她看到堂哥在村口那一片茂盛的竹林拍照的時候,由於對拍照過於好奇,她厚著臉皮爬上土坡,然後站在青竹旁,右手扶著參天的青竹,望著鏡頭拍下的照片。
記得拍照的時候,堂哥一個勁地叫她:「家美,你站遠一點,再站遠一點!」
她很想對堂哥說:「我不走,我也要拍照!」
可是她不敢說,因為她有點怕他。
她很不情願地聽堂哥的話走遠一點點,然後趁堂哥不注意的時候,又偷偷地挪動雙腳,悄無聲息地向他靠近,始終不願離得他太遠!
照片洗出來之後,她知道自己被攝影師納入了鏡頭,高興得樂開了花。
這是她第一次拍照。
那個時候,拍照是一件很奢侈的玩意,見到有下鄉的攝影師,很多人都想拍照,卻很少有人有閑錢去消費。
拍照的人,也不喜歡有外人在。
堂哥也不例外,他不喜歡自己的單人照里,還有一個誤入鏡頭的小丫頭,他把站在旁邊的她,用剪刀剪了下來,然後把照片送給她。
當她拿著小小的照片,看著照片里的自己,圓圓的臉蛋,剪著男孩子一樣的髮型,穿著紅色燈芯絨上衣和黑色橡筋褲,她的心裡美滋滋的。
這是她印象中最好看的一套衣服。
想到堂哥那麼討厭她,討厭到非要把她的照片剪下來,又有點不開心。
直到長大,每次看到那張照片,想起兒時不懂事的自己,她的嘴角依然噙著一抹笑。
如今,所有值得紀念和不舍的一切,都隨著那一場火災,從她的生命中消失,像一陣風一樣吹散,消失於無形。
一股凄冷悲涼的心緒湧上心頭。
一轉身,一回顧。
曾經擁有又失去的一切,都仿若隔世!
林媽媽走上前,輕輕地拍著她的背:「放下行李,去看看你爸吧!」
林家美隨著媽媽來到爸爸的房間,還沒踏進房門口,一陣濃郁難聞的藥油味撲鼻而來,充斥著敏感的鼻端,空氣中散發著濃烈的藥味。
她走進去,看著昏暗的燈光下,那張睡著卻蒼老的半邊側臉,憔悴衰老,形容枯槁,心情越發的沉重了起來。
她站在床邊,彎著腰輕喚:「爸,我回來了!」
再也不會讓別人來欺負您。
再也不會了!
對不起!
我沒有在您最無助的時候,出現在您的身邊,保護您。
林四海聽到聲音,睜開眼睛,吃力地挪動著渾身疼痛的身子,在見到她的那一瞬間,一向剛強的他,顯露出自己最脆弱的一面。
帶著些許的委屈與輕微的哭腔,對林家美說:「我差點就見不到你了!」
爸,我也很害怕見不到您!
聽到您被人打傷,每一刻對我來說都是一種折磨,因為我不知道您傷得怎麼樣,傷得重不重!
我很害怕我借不到錢回來治好您的傷,很害怕因此而失去您!
林家美湧起一股欲哭的衝動,鼻子酸酸的,眼眶瞬間被淚水塞滿,又別過臉把眼淚隱沒。
因為她從來都沒有見過頂天立地,威武霸氣,撐起一片天的父親,變得這樣弱小。
他何曾這樣無力過!
林家美眼裡噙著淚,壓抑著內心無言的酸楚,問:「您現在怎麼樣?」
一個人在家,是不是受盡很多的白眼與譏諷?
這段時間,您一個人是怎樣走過來的?
對不起!
我只顧著工作,沒有回來看您。
我以為只要我努力工作,賺錢回來養您,您就會好好的,沒想到您會被人打成這個樣子!
林爸爸的語調輕緩而低沉,依然帶著淺淺的哭腔,顯得可憐兮兮的:「全身都痛!」
林家美握著爸爸冰涼的手,小心翼翼地揉搓著,溫言安撫:「沒事的!您好好養傷,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爸,您放心,我不會讓您有事的!
您無法為我們遮風擋雨,就讓我為您撐起一把傘,在風雨中攜手前行,不離不棄。
曾經為她遮風擋雨無所不能的爸爸,真的老了!
沒有壯年時的威風凜凜,變得單薄瘦弱,如同一片葉子,從蒼翠變成枯黃,彷彿一瞬間步入垂暮。
林媽媽站在旁邊看著床上瘦弱的丈夫,眸眼裡都是心疼,自言自語地嘀咕著:「全身都打得青黑一片的瘀血!」
想起昨天憂心如焚地趕回來,看到自己的丈夫傷得這麼重,那麼可憐地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壓抑著的語氣又重了幾分,帶著些許的幽怨。
「沒見過這麼歹毒的人,下手那麼狠!再怎麼說你爸以前也幫過他!」
年輕時的林武良有一次晚上得了急病,是丈夫拿著手電筒,三更半夜冒著黑夜頂著寒風,騎一個多小時的自行車去幫他請的醫生。
林家美看著爸爸手臂上青一塊紫一塊瘀黑的傷,心裡很難過。
那麼多人看著爸爸被人打,為什麼沒有人伸出緩手,哪怕隔著遠遠的距離,隔空規勸一句!
都讓她感到人間依然有溫情。
如果雅蘭沒有跑去找大伯,不知道爸爸被人打成什麼樣子!
林家美聽到媽媽這樣說,嘴角劃過一抹苦澀:「媽,過去的事情,你提來又有什麼用?」
善良的人,絕不會對一個沒有理智的瘋子,痛下毒手。
心不善,又何來的銘感不忘。
直到現在她都不敢相信,善良和藹,平易近人的林武良,是一個狠心毒辣宵小的偽君子。
若不是枕邊人的加以慫恿,他又怎會做出一些破壞自身形象,給他的人生留下污點的事情。
林媽媽向她使了使眼色,走出了房間,似乎有話和她說,又不願讓自己的丈夫知道。
林家美領悟,輕柔地替爸爸蓋好被子,說:「爸,我出去一下,待會再來看您!」
「你有事就去忙吧!」
林媽媽從房間里走了出來,憂心忡忡地對林家美說:「現在林武良家裡來了好多人,都是他娘家那邊的人,全都是男的,不知道他們想怎麼樣!我們沒權又沒勢!」
林家美聽聞,一抹愁緒湧上眉梢,隨即又隱沒,眉宇間滿是不屑:「他們想怎樣就隨他們,我就不信他們能一手遮天,目無王法!」
林武良家有地位,是村中數一數二的有錢人。
林媽媽目光鋒利,似有一團火從眸眼中噴薄而出,毫不畏懼地說:「如果他們真的敢惹事,我就是拼了這條老命,也會跟他們拼到底!窮歸窮,我不可以讓人這樣欺負的!」
我們家什麼都沒有了,唯一剩下的只有一條爛命!
忍,也是受人欺負!
她為什麼非要忍,逼著自己吞下這口惡氣?
「您一個老人家拼什麼命啊?真的打起來的話,要拚命也是我去拚命!」
如果真的要打,大不了兩敗俱傷,使出吃奶的力,她也要與他們同歸於盡!
她也不是任由別人踩到頭上,仍不還擊的人。
只是凡事都要有個度,事情還沒有發展到最糟糕的地步。
現在只能靜觀其變。
以不變,應萬變。
林家美思忖一下,又說:「不過,我看他們也弄不出什麼幺蛾子,估計是他們看到我們都回來了,他們又把爸爸打得這麼傷,作賊心虛,怕我們鬧事,才叫娘家的人來撐腰的。」
現在就看林武良如何做人了。
因為這一切都取決於他!
林媽媽怒氣滿腹,憤恨地說:「難道不是嗎?一百幾十雙眼睛,親眼目睹地看著他們像打狗一樣打你爸的!我昨天回到家,多少人和我說了當時的情景!現在上下三村的人,誰不知道林武良夫婦惡毒!」
想起丈夫滿身瘀血,傷痕纍纍,她就心疼不已,心就像刀割一樣痛。
如果不是自己的丈夫患病,何曾讓人欺負至此!
「那又能怎樣?媽,不管您的嘴巴說得有多毒,有多不甘,有多憤怒,除了咒罵幾句,發泄一下!難不成我們真的拿起武器,來捍衛我們的尊嚴,拼個你死我活嗎?」
林媽媽的嘴巴動了動,又不知該說什麼,頓時語塞。
林家美又說:「既然什麼都不能做,倒不如消消氣,心平氣靜地看他們如何演變,又如何收場!」
我就不信他們能翻天!
真的打起來,娘家人來撐腰也沒用!
她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
希望他們不要逼她走到這一步!
林媽媽怒氣難消:「他們就是欺負我們家窮!」
「如果我們家不窮,他們敢欺負嗎?給個膽他們都不敢,就是因為我們窮才欺負!」
林家美和媽媽聊了幾句之後,就去阿婆河那邊的菜園找哥哥。
碰巧看到林武良的媳婦,站在她自家的家門口,歪著身子靠著牆壁,正悠哉悠哉地嗑著瓜子。
林家美若無其事地叫了她一聲:「伯娘!」
林武良的媳婦沒想到林家美還會與她打招呼,似乎感到有點意外,隨即把下巴抬得高高的。
「哦,家美啊!你回來了?」
「嗯!」
林家美淡淡地回應,並不願與她多說話,轉身就要離開。
背後傳來林武良媳婦的聲音:「我們家永芳,昨晚打電話和我說,說你打電話給她了!她還問我,以後還跟不跟你做朋友呢!」
林家美轉身望著她,皮笑肉不笑地「哦」了一聲,便轉身離去,不作任何的逗留。
做不做朋友,又有什麼關係?
心胸狹隘,不入她心者,她還不屑與之同行。
可是,當她聽到那句『還跟不跟她做朋友』的時候,她還是有那麼的一點失落與難過的。
從小玩到大的夥伴,卻因為父母的恩怨,從此就斷了所有的聯繫。
而且一斷,就是十幾年!
她不是沒有惋惜!
當別人和你撇清一切關係的時候,自己就沒有必要像一條哈巴狗一樣,去糾纏著別人不放。
因為在這個世界上,誰沒有了誰,照樣活得很精彩。
人的一生,有破敗的時候,也有崛起之時,誰又能擔保自己的一生順風順水,一切如意的呢!
人生得意如同陽光,盛極必反趨於衰朽,洵爛之極反歸於渙滅。
人也如此,良心磨滅,運也磨滅。
衰運也有走盡的時候,好運也有磨光的一天,凡事都有個輪迴。
做人莫要太囂張,十年河東,十年河西,指不定以後誰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