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賞金刺客（十八）

  白鷺城，石上榴，劍歌台。

  江風黛無首的身軀傾倒在地，從頸部逃竄而出的鮮血滲進了地上覆蓋的一層厚厚的白色絨毯，淺淺暈染成一片，像是開出了一朵猩紅的花，而他的頭顱歪斜地倒在一旁，表情驚悚而詫異，嘴微微半張著，像是有沒有說完的話，他的臉正朝著此時癱縮在劍歌台主賓席位角落的柳豐錢莊的大掌柜柳江南，以及身後護著的其女柳池雨。不到半刻之前，柳江南還是一副高高在上，洋洋得意的模樣，然而現在他的面色凝重，並沒有比已死之人江風黛的氣色好到哪裡去，這也許是死期將近之人，應有的表現。

  「羽大人，屬下無能，請您發落。」

  我單膝跪地，雙手抱拳向眼前的「角望」請罪，準確的說，她正是蒲雀濟堂的女藥師蔚薇，更是我所在的柳鶯組織的最高首領——羽大人。

  「起。」

  羽大人不再掩飾身份，掀開「角望」的喬裝，露出一身藍色斗篷，雖然依舊半遮著面，但我已不覺得陌生。

  「羽大人，屬下有眼不識泰山，望恕罪。」

  跟著畢恭畢敬發話的是角速，畢竟今夜的行刺整晚腳速都是和羽大人在一起，卻也是毫無察覺。

  「此人非等閑之輩，殺。」

  羽大人側頰一瞥，眼神依舊不離數丈外的柳江南，但口中話語所指乃是角速此刻看押之人，琴師翡雪。此女一直以柔弱琴師身份作掩，實乃柳江南的暗哨，在先前的戰鬥中與江風黛配合，一瞬間偷襲並傷殺我方几十號弟兄，的確非同尋常。

  「是」。

  角速領命，舉劍便要刎削琴師翡雪的咽喉。

  此時若要是換了旁人，聽聞自己性命危在旦夕，必定情緒潰亂，氣脈惶張，但從這位頭戴輕紗帷帽一襲白衣的琴師翡雪身上，卻見不到半點波瀾起伏，反倒是平靜佛了，不念生死，難道這世上真有如此超脫凡俗之人？

  「哼，可惜啊……」

  就在這時，柳江南突然開口冷笑道。

  「哦，可惜什麼。」

  羽大同樣冷笑而語。

  「雖然你們這些螻蟻很努力想殺我，可惜，你們已經錯過了殺我的最佳時機。至少今晚是這樣。」

  「角速，動手。」

  「是。」

  說時遲那時快，整個劍歌台突然瀰漫起一股極為恐怖且無比強大的殺戮氣息，這氣息不止來自內心，而是在眼前和周圍形成了一道輕薄而朦朧的血霧。

  話起劍落，角速驚恐地看著自己舉劍的右手連劍帶著整支右手胳膊一起應聲落地，由於斬斷腳速手臂的出劍速度極快，那條斷臂以及角速體內流動的血液居然還沒有反應過來，過了半晌，才從腋下一側狂飆而出，又一道長長的血漬噴薄在劍歌台白色絨毯上，角速「啊」的一聲痛苦無力地跪地，勉強撐著身子，額頭狂冒冷汗，左手死死抱著斷臂出已經血流不止的傷口，眼神恍惚起來。

  這樣的場面，我似曾相識，上一次見時同樣是在鷺城，同樣是在青樓，只不過並不是石上榴會館，而是煙雨閣。當時的目標是柳豐染坊的二當家齊開墨，事發地位於煙雨閣上閣的天字壹號間，當時出現一位身穿森黑色長袍，持一柄赤劍，出劍速度奇快，我只有用力捕捉才能勉強跟上一點他的速度，齊開墨的右小腿正是被此神秘人給斬斷。

  而此刻，那位神秘人近在眼前，緊閉雙眼，站在迷離的血霧之中，隱隱能看到他那森黑色長袍下覆蓋著的那柄奇異的泛著猩紅亮光的赤劍，身旁是已經被他救下的琴師翡雪，方才這神秘人的出劍即便如今的我也全然沒能識破，短短數年時間，此人的功力精進程度竟如此之巨。只是一瞬間的功夫，不僅斬斷了角速的右臂，還是在羽大人的眼皮底下救下了人，並解開了琴師翡雪的穴道，其真正實力深不可測。

  「啊……啊啊……」

  角速突然一陣嚎叫，我定睛一看，他那被斬斷的右胳膊傷口斷面正在被瀰漫在空中的血霧腐蝕，那血霧像是有生命一般，扎堆地憑著血腥味地源頭侵蝕著角速的傷口，同樣是帶血的傷口，但先前倒地的江風黛以及我方柳鶯組織犧牲的兄弟們，包括我身上的傷口，卻並未被這團血霧侵蝕。由此可以判斷，這血霧會腐化的是由赤劍產生的傷口。

  思索判斷完畢后，一股擔心由心頭升起，我必須將這信息轉達給羽大人。

  「羽大人……」

  這是今晚羽大人出現后，第一次將視線從柳江南身上轉移，並且望向我。

  「我已知曉，速替角速清理包紮傷口。看好目標，沒我准許，不得出手。」

  「是……」

  在同羽大人一番會意后，我才安心地將角速攙扶至劍歌台一角，此處的血霧更為稀薄，看來這血霧的源頭便是那神秘人手持的赤劍，以赤劍為中心向周圍開散，距離越遠，血霧越稠。雖然侵蝕時間不長，但角速右胳膊的斷面已經被血霧「吃」掉了不少血肉，夜行衣的黑色碎口皮料已經和傷口黏粘在了一起，必須仔細清理。

  「上峰，屬下無能……」

  「無需多言，你暫且休息。」

  在另一角的柳池雨想用手撥弄拍散身體周圍的血霧，但是那些血霧每被撲散去一處，又反撲回來。嚇得她只能縮躲在柳江南的懷中。

  「池雨不怕，這黑衣劍客是咱的人，他是阿爹手中的王牌，這當今天下，沒有人可以在他的劍下或活著離開。」

  觀戰同時，我亦照羽大人的吩咐仔細盯防著柳江南父女的一舉一動，此時的柳江南全然沒了先前驚慌失措的模樣，又恢復了自若怡然的神態，話語中透露出猖狂的自信，似乎在他的眼裡，那位持有赤劍的神秘人，戰無不勝。

  「虺炎妖夜，紅秀赤鴖。你手中這把鴖喙之劍本屬於『蛇』組織的最高首領『炎妖』，但『蛇』組織早已不復存在，傳說中的『炎妖』更是不知所蹤。你為何會有此劍。」

  羽大人說道，原來這黑衣人手中的赤劍便是小三前輩曾今向我介紹過的傳說中的劍，那把劍的名字出自《山海經》，叫鴖，是其中的《西山一經》所記載的一種奇鳥，形似翠鳥，嘴喙細長而尖，通體赤色，所以鴖劍，也叫鴖喙之劍。

  而羽大人提到的「炎妖」便是專門培育女刺客的不良人組織「蛇」，據說「蛇」組織的最高首領「炎妖」是毒性最烈的刺客，但是近三十年未曾出沒江湖……而小三前輩之所以向我介紹鴖喙之劍的緣由，是因為當時我們的行刺目標——風雨庭，也就是新任的武林盟組被人搶先一步殺害，現場留下了的是近幾年讓江湖聞風喪膽的記號……那一幕，我永遠不會忘記，吟劍閣外，雷雨大作，數道閃電接二連小三前輩劃破長夜，明暗交錯的光線下，風雨庭已經沒有了呼吸，臉上毫無血色，他的雙眼被人挖去，兩道細長的濃黑的血線從眼角順著顴骨和臉頰兩側，一路蜿蜒，最後匯聚到下巴，形成一股更濃的血滴，滴在了案桌邊緣早已經被血水浸透的信紙上，風雨庭的右手仍然緊握一隻被削去上半截的毛筆，看起來，死前他正在執筆修書，不料有人突然闖入行刺，隨即想注氣至筆身，以筆代劍格擋反擊，但對方揮劍速度遠超其想象，在極短時間內一劍刺穿心臟，瞭然離去。只留下案台上一個大大的血字——晝……

  而這慘烈的一幕，在不久之後，便同樣復刻在我的小三前輩身上……所以，一直以來，總是搶先我們一步，殘忍挖去無數人雙眼的傳聞中的刺客，並且殘殺了小三前輩的人，此時此刻就站在我的眼前，這個穿著森黑色長袍的劍客，就是「晝」。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搞錯了對象。」

  晝語道，雖然他的身旁皆是濃烈的血污，但他的語氣卻像是屍體發出的聲音，涼涼的，沒有一絲血氣。

  「看來，這位琴師，對你很重要。不久前，我的一位部下，便是死在你手中的劍下，他的雙眼被人挖去，他的能力對我來說，同樣很重要。所以，這麼說來，我並沒有搞錯對象。因為，你，就是晝。」

  「柳鶯徵三，我有印象，他是所有死在我劍下里，活得最久的一位，他的三步一殺如果足夠快的話，我會有興趣認真起來，可惜，他不夠快。」

  晝提到小三前輩的每一句話語，都飽含著輕蔑，我胸中壓制不住地奔騰起熊熊怒火，此時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宰了他！

  「既然你想看更快的劍……很簡單。」

  羽大人將手中原本角望的佩劍脫手飛出，那劍瞬間便出現在柳江南腳跟前，震得柳江南一驚，縮腿大半步。

  「啊！阿爹你沒事吧。」

  「不礙事，不礙事，有晝在，他們不敢動我半根毫毛。」

  羽大人冷冷地用鼻息「哼」了一聲，身體一震，原本在羽大人周圍的血霧瞬間被驅散開來，羽大人身體周圍覆蓋了厚厚一層虛空之氣，煙熅在周遭的血霧再也無法靠近其半分，緊接著，羽大人從腰間取了一片泛黃乾癟的柳葉，說來奇怪，剛取出時還是僵死的枯葉，但是才到嘴邊，卻已經嫩綠如初，隨後，劍歌台響起了簌颯的柳葉之音，這音律婉曲動人，游魚出聽，我這輩子還是頭一回知道柳葉能吹出如此音曲，我注意到柳江南聽到詞曲時眉頭一緊，此曲似乎喚起他的某些記憶。

  沒過多久，伴著羽大人吹奏的富有宮商角徵羽歌律的柳葉飛音，劍歌台外竟然飛來五隻色彩斑瀾的鶯鳥，它們扑打著飛翅穩穩地朝著羽大人所在的方向飛去，更令人吃驚的是這五隻鶯鳥嘴裡共同銜著一柄青如柳枝，碧身寶玉的發著青光的長劍，此長劍沒有劍鞘，劍柄是溫潤的玉石製成，上面有精緻的青柳飛鶯的紋理，和組織每位刺客所持有的令牌一致，劍身曲折，並非常規佩劍的通體剛直設計，而是如纏柳一般螺旋而上，這點和我的爐有異曲同工之妙，兩把劍都沒有外露的鋒芒。

  鶯鳥們從空中輕盈下落，羽大人取過它們口中銜著的佩劍。

  「這……這柄劍是……柳浪聞鶯……」

  「阿爹，你知道這柄劍？」

  「……」

  柳江南似乎一下子就認出了羽大人此時手中的佩劍，不覺眉頭更緊。

  羽大人輕輕解開長袍領口的系扣，雙手攤開衣袖，鶯鳥們便「啁啾啁啾」了幾聲后，乖巧地飛到其身後，五隻鶯鳥用嘴分別銜著羽大人兩側的袖口，衣肩，以及長袍的帽檐，然後輕盈地升起，褪去了長袍的羽大人穿著一身青藍色的緊身夜行衣，一雙雲頭錦履。

  在我的印象中，從未見過羽大人真正出手，至多也只是覆袍持劍，從剛才羽大人的一番舉動，可以看出，眼前的晝是需要認真對待的強敵。

  「我從不殺女人。這天下，我只想殺一個女人。」

  「我……」

  羽大人開口說出一個字后，竟舉劍瞬間出現在了琴師翡雪身後……

  「……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