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賞金刺客(十三)
廿五,陰雨。
黃曆曰:忌開工,忌出行,忌上樑,宜求醫。
雨點如碎銀子般毫無規則親赴後繼的打在窗檐上,聽起來是一種極為輕快的鼓點,就像香山居士白居易筆下的詩句一樣,「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如果不做刺客,也許我也可以是個詩人,手中執筆而不是仗劍。
劍?
我伸手在身側摸索,所幸,爐,就在手邊。不知道什麼時候起,這把爐莫名的能夠給我安全感,也許是因為它又粗又大又重,也是因為這是師傅傳給我的。
「你醒了。」
這是誰的聲音,我一驚,睜開眼舉起爐劍就朝剛才發出聲音的方向揮砍而去,這聲音來自一落珠簾之後,隨著我一記蠻力的橫斬,那一串串懸挂的珠簾猶如輕薄的綢緞般被從中間割斷,失去勾連的大珠小珠散落在地上,混合著窗外的雨點,發出碎銀子般的聲響,隨著珠簾下墜,藏在幕後發出聲響的源頭便露出了真面目,她臉上帶著白色紗巾,眉色清靜,烏絲隱隱。不是別人,正是柳鶯組織的女藥師——蔚薇。
我的這一劍蔚薇並沒有正面迎接,只是身子輕盈地淺淺向後一退,橫掃而過的爐撲了個空。
這裡是蒲雀濟堂。
「呃……好疼。」
剛才那急急的一揮,帶來一股灼熱尖銳的陣痛,我才注意到自己右肩一側有非常嚴重的被利刃擦割的傷口,傷口呈紅紫色,皮肉有些許潰爛,不過已經讓人上了白葯以及不知名的黃綠色草膏。在判斷這裡是安全之地后,我才再次躺下,這個位置先前是一張轎椅,現在已經是竹床了,不便的是抬頭就能看到那幅《雪柳圖》,陰霾沉霧,蕭冷肅殺,枯枝寒柳,湖石交錯。
真好,此時的安全感又莫名的增加了一分,除了手邊的爐劍,還有一位女藥師陪伴。
「我幾時來的這裡?」
「昨日卯時三刻。」
「我怎麼完全不記得?」
「姬花烏頭,輕者可致人水腫,冷痛,風寒濕痹,重者則半身不遂,癲癎瘋症。」
「你是說我中毒了?」
「是。」
……
「房頂有人!誰!」
紫纓槍客竟在我將要蓋上青瓦之時發覺了我的存在,並且拔槍就朝我的方位發出一點,槍頭是銳長的尖錐利刃,並且此時帶著極其強烈的旋轉,螺旋狀的紫纓猶如一張恐怖的巨網向我撲面而來,這槍速出奇的快,我用爐勉強彈開,但右肩膀還是被那槍頭的側刃割出一道長長的口子,一道血飈濺在了雨空,我急轉翻身準備撤逃到下一個屋檐,正在當空之時,紅纓槍客已經跳上房頂,也朝我發來一槍,這一槍速度也很快,但明顯不及紫纓槍客,只不過在我想揮動爐劍格擋時竟然有些吃力,勉強擋下第二記飛懸的紅槍后我倉促地跳上鄰近的屋檐,險些因為踩到沾滿青苔的屋瓦而滑到,左手摁著右肩血流不停的傷口向城西方向逃走,我回頭一看,紅纓槍客接住了回彈的長槍拔腿就要繼續追捕,但是被紫纓槍客攔住。
「莫追,以防有詐。」
這紫纓槍客不簡單,反應極為敏捷,發起攻擊果斷,還異常冷靜,反觀此時的自己,澆淋著大雨,狼狽地逃竄而出,被我踩過的一幢幢屋檐發出混亂的聲響,一深一淺的破碎著青黃的瓦片,根本沒有一個刺客應該有的沉著模樣,師傅所有的教導,靜心,身法,速度,力量,早就忘卻在一邊,此刻我只想逃命,身體也開始漸漸發冷,握著爐劍的右手已經發虛發抖甚至有些無力,眼前模糊的出現一排柳樹,不知是蒲雀茶莊還是蒲雀濟堂,可以確定的是它的牌匾開始歪倒在我的視線,或者說,我倒在了瓢潑的冬雨中……
「秦家槍,江湖上頗有名頭,主事的是秦氏兄弟,本是武林正道,后因秦家慘遭滅門,投靠投靠柳豐鏢局,兄長名秦雷,持一把紫纓骨矛槍,其弟名秦霆,使的是紅纓桐木槍,絕技有二,一是背舞纏槍,攔拿扎刺,攻守兼備;其二是流星追刺,點撥舞花,旋風透刺,你所中便是這一招,看你傷,並非正面交鋒所受,應當是閃躲所致,否則創面將會更大,由於唐秦二家向來交好,所以秦家槍所用槍頭刀刃附有唐門毒物,姬花烏頭便是其中較為利害的,所幸是雨天,毒性稀釋,你的創面雖大,但傷口淺薄,加上你的內功修為較淳厚,加之我及時清創敷藥,並無大礙。」
「多謝蔚薇姑娘。」
「不必謝我,我的身份除了是藥師,也是組織的清道夫,若醫你無效,便會殺你。」
「我應該沒那麼容易死。」
「若是秦家雷霆兄弟聯手,正面迎戰,你毫無勝算,必死無疑。」
「有那麼利害嗎?」
「針雨散梨花,秦家槍的合體技,非一般人可擋,明刺對現在的你來說太難,只有冷靜尋找機會暗殺,分而治之,才是良策。」
「看來你不希望我死啊。」
我說這句話的時候,藥師蔚薇沒有看著我,而是瞥了一眼我手裡的爐劍。
「這幾日你就在此處養傷,阿衣會定時給你上藥,送飯食,不會有人打攪。」
「行,多謝,對了,你這幅《雪柳圖》是……」
神出鬼沒,藥師蔚薇沒等我說完就消失不見了。
廿六,廿七,廿八,接連三日大雨。
這幾日黃曆皆曰:諸事不宜。
在蒲雀濟堂的內廳,基本上可以聽到外廳發生的一切,這幾日前來抓藥的病人不多,也許是藥師蔚薇對我特別的優待。
阿衣會准准在辰時,午時以及酉時的一刻送上飯菜以及一日三換的特製葯貼,我尤其喜歡午時的飯菜,因為還會有一壺新煎的茶,茶湯碧綠,口感香醇,如丘之初芽,雖長於野,茶意卻不濃烈,這正是蒲雀茶莊的招牌銘品,方山露芽,很適合像我這樣的新手。
廿九,晴。
黃曆曰:宜開張,宜破土,宜安香,忌安床。
經過數日修整安頓,右肩的傷口已癒合大半,寅時三刻我便起身。
今日放晴,柳豐染坊必會抓緊時間趕製和晾曬布匹,那麼齊開墨必定會現身。
將要外出行動時分,我留意到這間內廳在翠竹屏風旁的藏書閣一層被人打開過,這藏書閣所有的抽屜在前幾日均是關閉的才對,我走近一看,打開的那一格里放了一個小葫蘆玉瓷瓶,上面刻有四個字「解姬化烏」。
白鷺城西,柳豐染坊。
相比先前刺探的時辰,今日我要早了許多,原本設想是可以早早尋好暗處觀察的落腳點,伺機找尋可以接近齊開墨的時機點,但由於數天前的行動暴露,柳豐染坊的安防變得更加嚴格,我只是在接近柳豐染坊的不遠處就已經看到柳豐染坊的大院里增派了巡邏的人手,要想靠近賬房變得更加困難,只能在大院東邊,也就是東圊茅房的上方保持一定距離觀察。
一,二,三……十五……二十五……三十五。
為了趕製進貢江南錦給齊開明口中說的惑妃,原本的五橫六縱的染缸已經增加到五橫七縱,看來齊開墨已經將缺漏的染匠補齊了,這些新的染匠皆為少女,她們正忙得不可開交。
「大家都給爺抓點緊咯,這批江南錦必須在明日午時完工,質量要好,速度要快!」
齊開墨每隔半個時辰便會出來大院查看進度,催督染匠幹活,對婦孺的態度惡劣豪橫,而對待新補的少女們則是綿言細語,有時甚至動手動腳。
齊開墨所到之處,紅纓槍客秦霆都寸步不離,就連齊開墨登東小解之時,秦霆都是隨行前往。這會,齊開墨便正在我所潛伏的東圊處小解,身後是背過去的秦霆。
「秦霆老弟,你說這普天之下皇帝老兒什麼仙女兒沒見過,這惑妃得是有多美,可以把他迷得神魂顛倒,嘖嘖嘖,真想一睹芳容啊,嘶……你說,要是我能親自把這批貨送到惑妃手中,嘿,不就能見著了嗎?」
「回二當家,大當家有吩咐過,您這幾日不得出染坊半步,恐有不測。」
「小啦,格局小啦,秦霆老弟,要向咱柳爺柳大掌柜學習,一點點螻蟻算什麼,怕他作甚,我齊開墨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對咯,今晚戌時我在煙雨閣有應酬,有一批新貨色要驗一驗,還是老規矩,我應酬的時候你可得在門外待著,千萬別掃了我的興緻。」
「回二當家,大當家吩咐過,您不能出染坊半步,何況這批貨也需要盯著……
「哎喲喂,耳朵都要長繭子了,走吧,這茅房得叫人洗洗了,真臭。」
齊開墨精神抖擻一陣,掏了掏耳朵,罵罵咧咧地離開後去了賬房。
整個白鷺城排在前兩號的花樓之所,一是位於城中石上榴會館,號稱「君臨石上榴,俯首裙下臣。」另一處便是白鷺城西的煙雨閣,不同於石上榴會館的富麗堂皇,雕樑畫棟,煙雨閣更加樸素清雅,價錢方面也不像石上榴那般昂貴,整個煙雨閣有三層,按照下閣,中閣,上閣區分消費等級,因此前去吃花酒的人便是三六九等,包羅萬象,不少窮苦書生和頹敗的騷人墨客都會選擇去煙雨閣消遣作樂,和商女瘦馬一起在歌酒繚繞中憑弔海海人生,而且他們往往選擇價格最低的下閣,酒醉熏天,落榜的大好書生往往喜歡仰天長嘯一聲,「閣下奈是無用的讀書之人,自然應在這下閣之中。」所以煙雨閣,又被坊間稱作「詩下閣」。
無論它是叫「煙雨閣」,還是「詩下閣」,明日,也就是臘月初一的午時,都將是齊開墨的終點。用師傅的話說,這叫「躲得過初一,也逃不過十五。不如便在初一了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