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悟及緣由
「我早看盧剛那廝辦事不牢靠,傳我的話,罰他兩個月的奉銀!」
次日一早聽了卓志欣的彙報,徐顯煬首先就發落了盧剛,繼而又追究起楊蓁:「那丫頭也太膽大妄為了,可見是被我縱的。叫單離傳話給段梁他們,以後無論何事,都不許她出教坊司大門一步!」
卓志欣聽得滿心奇怪:什麼叫被他「縱的」?他又憑何管著人家不許出門?他又不是人家上官,怎會恁不拿自己當外人?
難道我錯過了什麼重要隱情,未曾獲知?
奇怪歸奇怪,他還是得幫著說情:「楊姑娘也是為了襄助咱們,其實若非盧剛冒失,她此行也不至遇險。」
「怎不至於?」徐顯煬擰眉道,「倘若我沒來要你們在那裡守著,她此番貿然過去,說不定就被對方的殺手盯上,現在還有沒有命在,還是兩說。」
卓志欣也承認他所言有理,只得到:「好在如今沒人出事,她還幫上了咱們好大的忙。」
「忙,確實幫得不小,」徐顯煬背過身去翻看著那捲嘉興縐緞,臉上透著些真心的讚賞,聽說她竟然發現了連他都錯過去的線索,立了一功,他著實十分喜悅,除了為得到線索欣喜之外,似乎也為自己「慧眼識人」喜悅。
只是他並不將這份喜悅顯露半點在語氣中:「不過,也不能因此就誇她,免得她以後愈發我行我素,你沒誇她吧?」
「是……沒怎麼誇。」卓志欣不善說謊,無可搪塞,只好轉換話題,「去查嘉興縐緞的人手我已分派出來了,你看沒有問題,我便派出去。」
「派出去吧。我去看看李祥那邊審的如何了。」徐顯煬放下綢緞出門而去。
張克錦被連夜押回來,並沒受什麼刑罰,但也沒受什麼善待。有錦衣校尉輪班將他看在刑房裡一整夜,不打不罵,只是不讓他睡覺。
張克錦想打個盹都不得,僅此一條,臨到早晨他就已然瀕臨崩潰,恨不得早一時全盤招供了好能休息。
「你猜他究竟是為何去的葛六家?」在刑房門外,李祥手托著厚厚一疊供詞,對徐顯煬笑道,
「竟是為了偷東西。葛六並沒借過他銀子,想來也是,哪個樂戶敢朝奉鑾借銀子呢?張克錦自己承認,他半輩子都做著升官發財的夢,不放過一點斂財的機會,前日從流芳苑那邊聽說了葛六發過橫財的事,他就財迷心竅,起了心摸去葛六家,妄圖將其所存的銀子搜出來據為己有。」
徐顯煬問:「那就趕得恁巧,正好在那丫頭去的當天他也去了?」
「其實不算巧,」李祥道,「他說,原本他擔憂那邊仍有五城兵馬司的步快守著,想過幾天再去,結果昨日下午在教坊司里偶然聽見段梁與趙槐兩人說起什麼去拿回葛六欠他們的銀子,他怕被人捷足先登,就決定昨晚去了。」
「可見那兩個樂戶說話不謹慎,該得再好好敲打一番。」徐顯煬插了句口,又叫李祥繼續。
「他原來真可謂為斂財無所不用其極,什麼剋扣樂工的工錢、妓.女的脂粉錢,甚至還曾收受罪臣家裡的行賄,拿良家女換走罪臣之女——因為我嚇唬他說,我們在教坊司里安插了密探,還掌握了不少有關他的卷宗,他但凡敢說一字謊話,保他屍骨無存,他就把這些雞零狗碎全招了。就像生怕漏下什麼,被咱們當做蓄意隱瞞。」
李祥將那一大疊供詞呈給徐顯煬看,「他說的與咱們已知的處處吻和,聽來並沒有疑點。除此之外,還多得悉了一些細節。」
早在流芳苑那晚聽楊蓁提及張克錦其人,徐顯煬便命人整理出所有與張克錦相關的卷宗資料,因此對張克錦的一些過往他們已有一定了解。
李祥指點著供詞為徐顯煬和卓志欣解釋:「六年前張克錦擔任禮部祭祀司司務,雖然也是專管教坊事宜的九品小吏,但說出去總比教坊司的烏龜官兒要好聽許多。他那時被調任教坊司任奉鑾,還是因為與當時的禮部右侍郎孫震過往密切,受了孫震的牽連,才被踢出了禮部。」
「哦?」徐顯煬不禁失笑,「如此說來,他與咱們還是一派。」
禮部右侍郎孫震也是當年被涇陽黨排擠出朝廷的官員之一,廠公清洗涇陽黨之後,還曾有人保舉他回朝為官,孫震因已年過七旬,就婉拒未受。
張克錦的靠山不再,也就一直做著教坊司奉鸞。
「是啊。」李祥也笑了,「剛他還說,早有心投奔廠公與徐大人,奈何自己官職低微,沒有門路,這些時日因聽說楊姑娘……嗯,他以為是耿小姐,與你親厚,他還一直悉心照拂來著。」
徐顯煬問:「他會有心照拂耿德昌的女兒?聽那丫頭的意思,他的照拂也顯得不情不願。」
耿德昌是涇陽黨一大首腦,張克錦不會不知。他恨涇陽黨,就該也恨耿德昌。
李祥笑道:「我也如此問他,他說就因為知道那是耿小姐,他才照拂得不甚甘心,不過將來若能得咱們高抬貴手放他回去,他必將替徐大人傾力關照耿小姐。」
徐顯煬靜默理著腦中思路,張克錦的供詞確實處處合理,並無疑點,以他的立場,應當沒有替涇陽黨跑腿的可能。
更關鍵的是,涇陽黨人就像一群邪教狂徒,排斥異己已到了瘋狂的地步,但凡與他們立場不一致的人,不管對他們有無威脅,都會被他們視作仇敵去傾力對付。這樣的人,又怎可能把與殺人相關的大事託付給一個曾經受過他們打壓的人去做呢?
如此說來,張克錦是可以大體去除嫌疑的了。
徐顯煬不無失望:「也罷,有了這一遭,至少又給那丫頭多添一重保障。有了奉鑾照拂,她在教坊司當是不會再遇險的了。咱們就著力去查那緞子的來源吧。」
跟著徐顯煬走出刑房地界,卓志欣道:「昨日她最後還托我說句話給你,她說依她看來,那雇兇殺人的,恐怕並非為了掩蓋換人一事才行兇,而是另有緣故。」
李祥聽得大驚:「不是為了掩蓋換人,那還能是為什麼?」
「她說她還未想到。」卓志欣見徐顯煬似乎毫無反應,「顯煬你聽見了么?」
徐顯煬面色平淡地看看他倆,平平靜靜吐出一句驚人之語:「我早已想到了啊,你們如今怎還在為這事驚奇?」
李祥與卓志欣大驚,齊聲問:「你想到了什麼?」
徐顯煬抱起手臂:「早在她對我說,那個葛六似有意謀害她時,我便想到了,換個人出教坊司哪裡值得殺人滅口?想殺她的人,必定另有所圖。」
卓志欣問:「那你可猜到他們所圖什麼?」
徐顯煬怒其不爭似地擰起雙眉,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一句話:這都是明擺著的事兒你們竟然還想不通!
他抬手分別指了指那兩人:「你們也去動動腦筋,別事事都等我說,叫人家一個小丫頭都想在了你們頭裡,好光彩么?」
說完他便大步走了。
望著他走遠,李祥與卓志欣面面相覷。
李祥緊皺眉頭道:「你看他這是朝咱們擺官威,還是顯擺他比咱們機靈?」
卓志欣笑了出來:「他確實比咱們機靈,你不服氣也不成。」
心裡忽然一個閃念:也怨不得人家姑娘青睞他了……
因往日張克錦也不直接負責什麼活計,半天下來,教坊司內也沒有人留意到奉鑾大人不在。
只段梁與趙槐一早來找楊蓁,擔憂萬一張大人被無罪釋放,會對他們加以報復。楊蓁安撫了他們幾句,叫他們安心回去。
張克錦如果真被順利放回來,就說明他像趙段二人一樣,被錦衣衛確認沒有問題也沒有威脅,自然也只有如他們兩人一樣乖順的份,怎還可能報復他們?
話說回來,徐顯煬怎可能放一個會報復他們的人回來?
楊蓁心裡明白這一點,於是在午後聽到人傳話說張大人喚她過去時,她半點也不緊張。
張克錦如常坐在那間茶香四溢的值房裡,除了眼底有些熬夜的烏青之外,看起來與平日沒什麼兩樣。
「坐。」奉鑾大人畢竟比趙段二人多些派頭,又是個好面子的個性,即使對楊蓁遠比從前客氣,也沒到了低三下四的地步。
「謝大人。」楊蓁落座后又接了他遞來的一杯茶,忙欠身道謝。
張克錦緊繃著臉,活像個不情不願被迫認錯的小孩,靜了一陣方道:「我也不瞞你說,當年擠兌我從禮部調來教坊司做奉鑾的人里就有柳湘,我對他們懷恨多年,令尊耿大人雖與此事無干,但因前日那行賄案證實他與柳湘同屬一系,我難免也對他心有芥蒂。聽說你被送來教坊司后,我也存過刁難你的心思,但聽說你受徐大人照拂之後,也便作罷了。至於上一次喚你過來訓斥……」
他臉膛偏黑,此刻摻了一層紅色,圓圓的倒像個紫茄子,「都是因為我與聶鑫素來不和,看不過你與她來往親厚,倒不是針對你。」
楊蓁靜靜聽著他的話,中途忽然心頭一動,便似置身於暗室陡然推開一扇向陽的窗子,滿心亮堂了起來,那個曾經蒙塵一般模糊的猜測終於清晰呈現——
原來怎未想到,耿德昌的朋黨可能來看顧耿小姐,那仇家呢?
她在外人眼中都是耿小姐,不是楊蓁,若非被段梁告誡她有徐顯煬相護,張克錦便會將她當做耿家女兒來挾私報復,其餘憎恨耿德昌的人自然也有此可能。
恐怕雇了葛六來殺她的人,與換她進教坊司的那位少年公子根本不是一路,那些人壓根不知她曾被換過。
他們真正想殺的,是耿芝茵!
張克錦一番話說完,見楊蓁發著愣不出聲,小心問道:「蓁蓁?」
楊蓁回過神,忙點頭道:「張大人不說,我也知道。這些時日以來大人對我還是照拂居多,我一直心懷感激的。」
張克錦仍然綳著臉:「嗯,我也知道你不曾向徐大人告我的黑狀,要不然……反正廠公與徐大人的面子我張克錦總是要給的,將來在這教坊司的地界,我可以確保無人敢再來對你不利。你但有所需,也都可以來告知於我。」
「多謝大人。」楊蓁起身福了一禮,「不瞞大人說,我此刻確實有個不情之請,只是不知是否會令大人太過為難。」
「哦,你說來聽聽。」張克錦一改方才的彆扭模樣,兩眼放光地欠了欠身。足見他面上端著架子,實則還是很盼著儘快做點事,向徐大人表明忠心的。
楊蓁道:「我與流芳苑的畫屏交好,不忍見她去接客,聽說她舞技出眾,不知張大人可否調她來教坊司做舞女?」
張克錦不期她說起的是這事,一怔道:「她自己情願?」
「我與她說起過,她是情願的。」
張克錦「哦」了一聲,輕飄飄道:「我知道了,你回去聽消息便是,不出兩日,她便可過來與你作伴了。」
楊蓁不可置信地睜大雙眼:「大人您說真的?如此輕易便可調畫屏過來?」
以她所知,相比為一個教坊樂婦脫籍,自然是將畫屏從妓籍轉做尋常樂籍、調出流芳苑才是更難的一步,哪想到張克錦竟然應承得如此輕鬆。
張克錦又是一怔:「你為何不信?難道……那畫屏也是哪位大人照拂著的?」
楊蓁道:「那倒不曾,只是衛媽媽調.教畫屏定是花過大價錢的,我怕她不會情願放手。」
張克錦哼出一聲笑,終於又得機會擺出了奉鑾大人的派頭:「什麼大價錢?衛虔婆不過是喂人家一口飯吃,兼平日教教詩詞歌賦和琴棋書畫,能花得了多少銀子?那都是為賣個好價錢吹噓出來的罷了。我身為奉鑾,想調動個小妓.女再辦不到,那還不如找塊豆腐撞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