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3、遺忘的,記住的
他把手掌攤開,說:「痛。」
她對著光細看,原來他掌心裡有細小的玻璃渣嵌在裡面,想想都疼得鑽心。護士忙走來想替他處理,司徒修遠卻馬上察覺那觸感和體味的不同,他抽回手,固執地叫:「漫漫……」
路漫漫對護士說:「讓我來吧。」
護士將消毒酒精棉和小鑷子交給她,她拉起他的手掌,小心翼翼地夾出玻璃渣,司徒修遠疼得嘴裡抽氣。好不容易處理乾淨,塗上消毒液,他鬆了一口氣。
聽說司徒修遠蘇醒,所有人都趕到,黑壓壓擠滿房間,他身體虛弱,絕大部分時候是聽眾人噓寒問暖,偶爾動一動手指回應,或者說簡單的幾個字回答——熱、痛、渴。
但是,他叫得最頻繁的還是「漫漫」,彷彿這個名字是咒語,掛在嘴邊,就可緩解痛楚。
卓雅眼含熱淚,坐在床邊握住司徒修遠的手:「兒子啊,你要快點好起來,咱們家只有你一個男人,你是頂樑柱,整個公司的事都指望你拿主意呢。」
司徒修遠喉嚨里一陣痛苦的咳嗽,然後問:「爸爸呢?」
全體凝固,司徒修遠眼睛看不見,還抬起手,在空氣中摸索,叫:「爸爸?」
無人應答,司徒修遠不記得司徒雄已經失蹤多年?
醫生咳嗽一聲,說:「應該讓傷者多休息,有助於傷口恢復,我看今天到此為止吧,大家都離開,讓他安靜一下。」
護士走上前去,注射藥物,司徒修遠掙扎了幾下,再也不動,沉沉睡去。大家走出病房,面面相覷。醫生心裡有數,引入辦公室細談。
「司徒先生可能失憶。」
司徒雪霏尖叫:「什麼?他不認得我們了?」
路漫漫一言不發,和李兆駿以眼神交流彼此的憂慮。
「很難講,我建議之後幾天,在他精神狀況好的時候,諸位問他一些問題,看看他記得什麼,忘記什麼。頭部受創的患者,出現短暫性失憶是常有的現象,很多病例是過一陣子會慢慢恢復。」
李兆駿問:「假如是永久性的失憶呢?」
「那……其實也不影響生活,人的記憶分為程序性記憶和陳述性記憶,比如他受傷前會游泳,會開車,懂外語,現在還是會,跳舞的舞步,數學的公式,穿衣的順序等等,這些事情也是不會忘記的。但他可能忘記舉行過婚禮,和家人的某次度假,愛吃的某種食物等等。」
司徒雪霏憤然道:「如果他都不記得家人的狀況,怎麼能說不影響生活?生存和生活是兩回事,醫生,你一定要想辦法,他不能這樣迷迷糊糊過一輩子啊!」
醫生露出為難的神色:「人的大腦非常複雜,有很多事,是我們現在的科學無法解釋的。我是一個外科醫生,並非神經科學家,也許我可以轉介這方面的專家來幫助你們。」
卓雅鎮定地說:「當然,我們希望他恢復從前的樣子。」
路漫漫只聽,不說話,她心裡有個聲音在咕噥——他已經不一樣了,留在肉體和心靈上的傷痕,永遠不會消失,人的心啊,不是一泓清水,船過水無痕。人的心是一棵樹,風吹雨打,花開過,鳥來過,都會刻下痕迹。
這一夜,誰都睡不好。司徒雪霏半夜又被噩夢驚醒,在夢裡,Kai又出現了,他還是那個樣子,蒼白,潮濕,頭髮往下滴水,赤著腳朝她走來,就像溺水那天的情形一模一樣,他端著一個盤子,天真的黑漆漆的大眼睛看著她,討好地說:「雪霏阿姨,水果給你吃。」
司徒雪霏定睛一看,那盤子里裝的不是水果,而是一顆血淋淋的心臟!還在撲通撲通地跳!她尖叫著醒來,渾身是汗,好似從水裡爬出來一般。
第二天,她找夏夢。
她哭著說:「我好難過,好內疚,今日的災禍,是因我而起。如果我不害死Kai,路漫漫就不會憎恨我哥,她就不會跟兆駿好,我哥傷心欲絕才會撞車,他是存心尋死。如果我哥死了,我也不活了。」
夏夢神情恬淡,聽她發泄之後,說:「誰說那孩子是你害死的,你連他一根頭髮都沒碰過。」
「可是,我沒有跳下去救他。」
「你哥不是去救他了嗎?還是沒救活,可見那就是他的命,老天爺給每個人的命數和福氣是一定的。他在世上只有那麼多日子。與你無關,與你哥哥更加毫無瓜葛。」
司徒雪霏看著夏夢,這個永遠如冰雪女王一般的名媛,臉上好似戴著面具,她一點悲傷或者悔恨的情緒都沒有。簡直讓司徒雪霏疑心當日是她的心魔作祟,夏夢並沒有在那個關鍵的一瞬捏住她的手,叫她閉上眼睛繼續睡。
夏夢置身事外,承受苦果的,只是司徒雪霏。她無法對任何人說出這個秘密,眼見「報應」落在哥哥身上,她恨不得她自己去死。
第二天,路漫漫一大早就趕到醫院,其他人卻比她更早。今天,他要拆眼睛的紗布,玻璃傷到眼球之後,醫生給他做了手術,至於他的視力是否收到影響,今日就見分曉。路漫漫很緊張,手心一直冒汗,李兆駿悄悄握住她的手。
紗布解開,司徒修遠皺起眉頭,抬手擋住眼睛,一時無法適應明亮的光線。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放下手,眯著眼睛環視屋裡的每個人,然後,他輕聲呼喚:「漫漫!」
路漫漫覺得天旋地轉,那麼多人,他卻第一個認出她,喚她的名。沒人覺得驚訝,彷彿這是天經地義。不知是誰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她往前跌了一步,鬆開了李兆駿的手。
司徒修遠朝他伸出手來,渴望和她肌膚接觸。路漫漫很想握緊他的手,那衝動強烈得使得她臉頰發燙,她強迫自己冷靜,問:「你記得我是誰嗎?」
司徒修遠笑,他說話仍然沒有力氣,聲音極低:「愛人。」
李兆駿背過身去,走出房間。他不想再聽下去,路漫漫是他的妻子!卓雅和司徒雪霏圍上去,問了好多問題,有的他記得,有的他完全懵懂。
醫生阻攔說:「一次性不要講太多話,讓病人多休息。」
路漫漫被眾人簇擁著走出房間,她扭頭看司徒修遠,護士正在給他輸液,他的眼睛卻一直追隨著路漫漫而移動,依依不捨。
李建明提議,大家一起吃頓飯。
「路小姐一起來吧。」
「我……不太方便吧。」
「此刻,修遠最需要的就是你。」
坐到餐廳的包廂,眾人都很沉默,山珍海味也如同嚼蠟。
司徒雪霏說:「請你多陪伴我哥,你有任何要求,我們都可以滿足你。」
路漫漫說:「事到如今,司徒小姐還是沒有明白,世界上有許多事,不是錢可以解決。
她低下頭:「我早已明白了,錢常常令我不快樂。」
卓雅的聲音近乎哀求:「請幫助修遠度過這個難關。」
路漫漫不願聽下去,她疲倦地往後一靠:「你們不必把我像菩薩一樣供起來,我不是鐵石心腸,也不會趁火打劫。但我也不會承諾你們任何事,我只能儘力而為。不管他能否恢復記憶,至少在他住院這陣子,我不會離開。我飽了,你們慢用。」
路漫漫起身就走,李兆駿忙問:「你去哪兒,我送你。」
「去醫院,有司機送我,不必擔心。」
她的心情很複雜,強烈感受到司徒修遠和她之間存在某種無形的聯繫,使得她難以忍受他孤單一人躺在醫院裡。
護理人員給司徒修遠餵了一些流質食物,他精神還可以,很清醒。眼睛里還有一些血絲,醫生說慢慢會消散。
他微笑著迎接路漫漫,直到她坐在身邊。她的眼神澄澈,迎上他的黑眸。
他張開嘴,路漫漫湊近,他輕聲問:「我是不是癱瘓了?」
「哦,沒有,你只是兩條腿都有骨折,打了石膏不能動,傷筋動骨一百天,休養一陣子就好。」
他臉上露出一絲痛楚,抓住路漫漫的手,示意她往下摸。路漫漫明白了,因為他自己夠不著,他想知道還有沒有感覺,如果癱瘓了,下肢會麻痹。
路漫漫咬唇,此時屋裡沒有別人,她掀開床單,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腳踝,他的皮膚冰涼,而她的手溫熱。她輕輕摩挲,問:「有感覺嗎?」
司徒修遠微笑:「舒服,繼續。」
路漫漫氣結,他原來是調戲她!
他努力抬起手臂,指一指臉。
路漫漫沒好氣地說:「感謝安全氣囊,你英俊的相貌得以保全啦!是劃破了幾處,下頜骨脫臼,現在腫得像豬頭。不過你不會毀容。」
他眯起眼睛笑,心情好得像晴空萬里。
「檢查一下那東西還在不在。」他指一指腰部。
路漫漫怒目而視:「流氓!」然而,她憋不住,還是笑了。
「你是不是撞傻了,那東西如果不在了,導尿管是插在哪裡?」
「功能健全嗎?」
路漫漫欲哭無淚,為什麼這個人撞成破玩偶一樣躺在這裡,還可以這樣放蕩?
「不如我按鈴,叫護士來給你重新插一次導尿管,那時候你就知道那東西行不行了,據說很爽哦!」路漫漫語氣輕鬆,臉上卻滾燙。
司徒修遠咧開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