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1、你還記得我嗎?
田甜出門,路漫漫坐在廚房的小桌子前吃早飯。白粥,香菇肉包,榨菜。香氣撲鼻,她卻沒有胃口。她惦記躺在醫院裡的那個男人。他會不會活下來,痊癒?他有沒有後遺症,會殘疾嗎?會不會變成瞎子,聾子?他會不會失去記憶,忘記她是誰?
她攪著碗里的粥,發現眼淚掉在裡面,為何熱淚盈眶?一想到司徒修遠,就為他而哭泣。真是可笑,她明明詛咒他去死!她甚至還嫁給了另一個男人。
她強迫自己進食,今天她還是打算去醫院看一看,出於某種「道義責任」。
她下樓,看見司機在等,嘆口氣,走過去,問:「等很久了嗎?你可以打電話催我。」
「路小姐,這就是我的工作,等您是應該的。」
到達醫院,卓雅已經在那裡,老太太的頭髮梳得一絲不亂,臉上精心修飾過。天塌了,面對外人,她仍然保有一絲尊嚴,這就是大家風範。
路漫漫看起來毫無血色,風吹就倒的模樣,卓雅看出她內心深處,無時無刻不在擔憂司徒修遠。有感情就會有牽絆,她不會真的狠心不管。
卓雅對路漫漫說:「跟修遠說說話,讓他聽見你的聲音。」
「他聽得見嗎?」
「我絕不會放棄希望。醫生說你昨天來過之後,他的腦波更活躍,各項生命指標都在上升。我兒子是個堅強的人,他曾在瑞士滑雪遭遇雪崩,在那種極限的情況下,他仍然堅持到救援到來,我相信他有強烈的求生意志。」
路漫漫低頭,是的,司徒修遠是永不言棄的那種男人,還記得他們的飛機迫降在荒郊野嶺時,他是如何帶著她爬上山頂求援的。過去歷歷在目,他迷人,瀟洒,有值得信賴的肩膀。同時也放蕩,霸道,予取予求。她的情緒十分複雜,不知該走還是留。
馬三進來說:「夫人,董事局請您去公司議事。」
「小姐和李律師他們呢?」
「他們都已到場等您。」
「好,我這就走。」
卓雅起身便走,說:「路小姐,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該做什麼,不必我哀求抑或命令,對吧?」
屋裡靜寂如墳墓,那些儀器滴滴答答的聲音聽得更加清楚。路漫漫緩緩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上午的陽光穿過窗戶,落在床上,照亮司徒修遠從繃帶里露出的鼻樑和嘴唇,下巴上的鬍鬚已經瘋長。
她輕聲叫:「修遠。」聲音抖得如琴弦。她覺得這是徒勞無功,除非奇迹出現,此刻司徒修遠就像一尊雕像,或者一棵樹。
事實上,司徒修遠聽得到,他聽得見那宛如高塔頂上銅鈴輕響的美妙聲音,溫柔而空靈,他聽得出有人在呼喚他。他身處黑暗之中,好像粘稠的果凍包裹著他。他能感覺到那聲音如羽毛般輕撫在他心上,使他不再感到孤單和恐懼。他想衝破這無邊無際的黑暗,想要揮舞手臂,想要跳躍,想要站起來。他動彈不得,但是,那聲音在呼喚她。
路漫漫開始自言自語,對司徒修遠傾訴她的心事:「我還記得第一次看見你的場景,你讓我口乾舌燥,雙膝發軟。那年我才十六歲,不懂那就是男女之間的吸引力。我覺得你有完美的身體,卻包裹在冰冷的西裝革履之下,拒人於千里之外,每一句話背後彷彿都有潛台詞,你看我的眼神好像有手指,在撓我的臉,痒痒的。」
司徒修遠聽見了,他的呼吸變得更快,有更有力,胸膛緩緩起伏。路漫漫發現了這個,她試探著撫摸他的手。
「你知道嗎?那時候我多麼迷戀你,我跟姐姐說,你是全世界最完美的男人。一舉手一投足,都令我神魂顛倒。我常常夢見你,又怕姐姐知道,我懷揣著對你的暗戀,好似揣著贓物的小偷。
司徒修遠的手指突然動了一下,路漫漫大吃一驚,懷疑這是幻覺,抑或,只是毫無意義的抽搐。她湊近,看他的臉,他的面容仍然毫無表情。她摩挲他下頜上的鬍鬚,痒痒的。他沒有動。
她重新坐下,繼續開始獨白。司徒修遠在混沌之中彷彿看見金光從烏雲背後綻出,他心跳加速,努力集中精力,捕捉路漫漫的聲音。
「在你家住的那一年,可能是我人生最快樂的一段時光,被寵愛到忘卻姓名。你第一次去舞蹈學校接我下課,我興奮得都快暈倒。那之後你又來接過我好幾次。我永遠不會忘記在那輛勞斯萊斯的奶油色真皮座椅上,你抱著我的腳,替我按摩小腿,問我練舞累不累,晚上想吃什麼。我一無所有,但因為你寵我,我像個公主……」
李兆駿來了,他悄悄擰開房門,聽見路漫漫在說話,他站在門邊,屏住呼吸傾聽。好一會兒,他才關上。問守在門口的馬三:「路小姐幾點來的?」
「九點左右。」
「天啊,她一直在對修遠說話嗎?」李兆駿抬手看錶,已經十二點。他心裡酸酸的,路漫漫現在是他的妻子,卻對另一個男人傾訴她的愛意?
李兆駿咬牙,抬手敲門,然後走進去。
路漫漫有些局促,站起來,雙手在褲腿上搓,掌心裡都是汗。
「你在跟修遠聊天?」
「是,他一個人躺在這裡,毫無知覺的樣子,真的很可憐。」
「他還在昏迷,你說什麼,他聽不見。」
「我沒法看他一個人凄慘地躺在這裡,如果他真的有知覺,他一定會傷心。」
李兆駿說:「如果他蘇醒,醫生會通知我們的,來吧,你的臉色看起來很差,跟我一起去喝杯咖啡。」路漫漫看一眼司徒修遠,順服地跟著李兆駿離開。馬三仍舊盡職盡責地坐在門口守衛。
在咖啡館,路漫漫捧著一杯熱咖啡,貪婪地喝下去,她太需要咖啡因的刺激。
「如果你覺得疲倦,沒必要一直陪著。」
「他也許會需要我,他隨時會醒來。」
「漫漫,我們沒有做錯什麼,你是不是有負疚感?」
路漫漫垂下頭:「是。」
「這不公平,你不能因為他的獨佔欲,一輩子不嫁人,不談戀愛。他將你視作什麼?地下情人,小妾?漫漫,你有你的人生。」
路漫漫轉移話題:「我在新聞上看見你出席司徒集團的記者招待會,是去陪你父親嗎?」
「不,我是受司徒夫人所託,重回集團,任臨時總裁特助,協助她處理目前公司的事務。我曾一度擔任集團總經理,對情況比較熟悉,司徒家也信任我。」
「他們難道沒有總經理和其他可用的人嗎?」
李兆駿微笑:「司徒集團家大業大,難免有人趁虛而入,打歪主意,司徒家只信任我,這也是可以理解的。」
「那你現在的生意怎麼辦?」
「我打算找一個得力的人接班,我做挂名老闆。」
路漫漫想想說:「你好不容易才把你的公司做起來,是不是太可惜?」
李兆駿握住路漫漫的手:「沒什麼可惜的,從我想跟你結婚開始,我已打算退休,我母親有遺產給我,不花天酒地的話,足夠生活。致勝貿易一直有在賺錢,每年入賬夠我們開銷,我想帶你和夢曉一起去美國生活。」
路漫漫心跳漏了一拍,沒想到李兆駿已經考慮得那麼長遠。
「可是……現在……」
「現在當然走不了,我們的婚事也沒有公開,先度過這個艱難的時刻,從長計議。」
「好。」
喝完咖啡,李兆駿送路漫漫回到病房,看司徒修遠換藥,然後離開。路漫漫坐了一會兒,繼續跟司徒修遠說話。司徒雪霏前來探視,她臉色憂戚,站在床邊,久久不動。
「路漫漫,請你多陪陪他,他需要你。」
路漫漫苦笑,輕輕搖頭:「我已跟你哥糾纏了太多年,眼下我不過是出於同情,我不會承諾什麼。」
「我哥是最好的男人,你很明白。」
「哦?你可以說他是一個好兒子,好哥哥,好上司,但是,他從來不是一個好男人。」
司徒雪霏凝視路漫漫:「你撒謊,如果我哥不曾使你快樂過,你不會回來看他。」
氣氛尷尬而凝重,這時,司徒修遠的手似乎動了一下,扯動輸液管子晃蕩,司徒雪霏大喜,狂按鈴,醫生和護士馬上進來。
「我哥身體有反應!他是不是醒了。」
醫生查看腦波圖,說:「比前兩天有進步,生命跡象越來越活躍。我注意到當有人陪伴的時候尤其活躍,可見他對外界的聲音有反應。」
「之前我哥短暫蘇醒過,為何這兩天毫無知覺?」
「因為我們又做了一次腦部手術,清除淤血,使用的一些藥物使得他昏迷,但這是不得已而為之,以避免他的腦部受到更嚴重的傷害。等藥物代謝之後,相信他會有進步。司徒先生的身體很健康,我們有信心。」
司徒雪霏繼續坐了一會兒,便離開,她請求路漫漫:「我必須回公司,這裡交給你了。」
路漫漫盯著她:「你們倒是相信我,不怕我趁機報仇,拔掉他的氧氣管?」
司徒雪霏搖頭:「不,你不是那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