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月,一場寒風令京城溫度驟降,仿如寒冬臘月天。

  是夜小雪,祁陽王府內燈火通明氣氛凝重,一個太醫模樣的人匆忙進了二院,這已經是今日請的第三位太醫了。

  方檸剛自冰窟里解脫便又落入了火海,她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枯瘦蒼白的身體在火里漸漸融化,但她卻奇迹般地沒有痛楚,仿若解脫。

  她想,這也好,灰飛煙滅也比爛在泥里好。

  恍惚間,她見一女子向她走來,不知說了什麼,只是滿臉淚痕地看著她,方檸想拉著她黃泉路上做個伴,可剛一伸手那姑娘就消失了,而後她又墜入了無盡的黑暗中,直到被一股細微的痛拉扯清明,她聽見周圍有人在說話。

  「表小姐是不是醒了?我瞧見她眼皮子好像動了!」

  「好像真是誒,快快通知夫人來瞧瞧!」

  「阿彌陀佛菩薩保佑,表妹妹吉人天相。」

  這個聲音一下將方檸從混沌中抽離,她倏地睜開眼,目光如有實質地穿過眼前層層人臉,看向方才念阿彌陀佛那個女人。

  那是她姐姐方慧,她臨死見到的最後一個人——怎麼會?她不是已經死了嗎?

  方慧在碰觸到方檸的眼神后眼睛驟縮,那一閃而過的不屑瞬間收斂,隨即便有些心虛地別開了。方檸心中狐疑,暫且收回了目光,正對上床前的太醫,那太醫大概被她的眼神嚇到了,愣了一下。

  「表,表小姐只要醒了就算是過了鬼門關,後續調養即可。」太醫擦著腦門上的汗收了葯匣子,躬著身離開了。

  表小姐?

  方檸見方慧的穿著打扮,與她死前見的無甚差別,應當是已經入了祁陽王府做妾,那所謂的表小姐不就是謝如清?

  她沒死,卻成了謝如清?

  謝如清三個字將方檸重新拽回了那冰冷刺骨的世界中,剛入十月份,也不知怎的就冷如寒冬臘月,方檸蜷縮在破棉被中,看著那個跟她有三分像的女人推開門。

  「妹妹這裡似乎有些簡陋了。」方慧打量著方檸的房間,眼神里儘是悲憫,「你可不知道,府上才住進個嬌花一樣的表姑娘,在家裡好生受寵,我才剛從她屋裡出來,轉眼到了你這裡,還以為自己進了地獄——妹妹,我替你不值。」

  方檸閉著眼,連一個應付的冷笑也欠奉,她已經聽夠了她這種聽來疼惜卻又幸災樂禍的口吻,可是她內心卻不能否認她的這句「不值」。

  從她出嫁那天起,她的人生已經不值了,只是她直到將死前的這段時日才承認罷了。

  方檸在娘家是嫡女,家中雖不是顯赫貴族,卻自小被爹娘捧在手心裡長大,及岌那年得祁陽王府世子親自上門提親,隔年便三媒六聘風光嫁進了王府大門。他們的親事在京城可謂轟動一時,祁陽王世子妃的位子不知道有多少人家盯著,最後卻便宜給了一個四品文臣,眼紅的不甘的比比皆是,誰也不知道方家何德何能可以與祁陽王聯姻,這一來可不是麻雀上枝頭,離高飛不遠了嗎。

  當時方檸一個懵懂少女,不太懂朝局之事,只是聽母親喜上眉梢地描述世子如何如何丰神俊朗少年才俊,祁陽王府行事如何如何氣派,如何如何有誠意,說女子能得這般夫君都是前世積德,如此方檸認定自己尋得良婿,滿心眼裡只有歡喜。

  然而這點少女歡喜並沒有維持太久,婚後某日世子喝多了酒,盯著她的臉瞧了半天,無奈又飽含某種她所不能理解的深情說了一句:「你終究不是她。」

  她當時只覺五雷轟頂,她雖然不懂世子的感情,可她聽得懂人話——她只是個替代品。

  原來她以為的如蜜一般的日子都是幻影,她只是她夫君思念另一個女子的慰藉。

  怪不得他會那樣主動求娶她進門,怪不得他看她的眼神總是那樣悠遠。

  可既然嫁進了門,她就是他的妻子,方檸在短暫的哀怨之後樂觀地想,如果能替他生一個孩子,應該可以得到他的些許關注吧。

  但令他想不到的是,自那次醉酒之後,夫君就不怎麼進她的屋了,偶爾來一次夜裡喊得都是「慧兒」。

  那段時間恰好方慧的夫君病逝,方慧成了寡婦傷心欲絕病了好一場,故而在方家養病。當然,當時方檸並沒有想太多,直到有天世子來跟她講,他要納一個女子進門,那女子有了他的孩子。

  致死方檸都記得當時心落在深淵裡的聲音,她的夫君愛自己的姐姐,她是自己姐姐的替代品,她姐姐進了門,她就徹底進了冷宮。

  「妹妹,情愛這個東西是靠不住的,別說你從未獲得,即便是我與世子郎情妾意,我也是不信的。」方慧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諷,不知道是沖方檸還是沖世間所有被情愛所困的傻子,「你瞧,路邊的石頭無處不在,踢掉一個你,還有個謝如清,將來興許還有更多,但都沒所謂,我會一個個將她們踢開的,到時候你在天上看著,也許會為我高興。」

  當天晚上,方檸得到了一碗久違的熱雞湯,這雞湯她日日喝,外人皆道方側妃仁義重情,卻不知道湯里的「料」能慢慢將人折磨死。本以為方慧會繼續折磨她至死,卻不想今日給了她一個痛快。

  想死嗎?垂死之際方檸這樣問自己,她當然不想死,她有諸多的不甘,她想親眼看著那對狗男女遭報應,想回家看看爹娘……

  都說人死之前會放下一切,可直到這一刻方檸才意識到自己遠比表現出來的還要恨,這恨意足夠透過生死隨她到下一世——如果上天再給她一次機會,她一定讓世子跟方慧嘗嘗她這一世受的苦!

  那日世子妃「病」死在了偏院里,七天後,表小姐失足落水,都說是世子妃的魂來索命的。

  好一個方慧,她想要做的都做成了。

  「我的如清,你可算醒了!」王妃余氏匆忙進來走向床前,握著謝如清的手,「瞧瞧都折磨成什麼樣子了,還不快讓廚房準備雞湯燕窩。」

  余氏是方檸的正經婆婆,自她進門便不冷不熱的,一來嫌她樣貌普通,二來嫌她不能生養。

  以前方檸覺得這多半是自己沒福氣,長相生子皆不由人,強求不來。直到方慧進門她才懂,不是強求不來,是她不會求。

  方慧只比她大幾個月,是家裡的庶女,身份比自己是天上地下,樣貌不過比自己多幾分媚色,還是個嫁過人的寡婦,可她照樣混得風生水起。方慧因為身份不高,前幾年嫁給了一個小小的參軍,她極會做人,記得在娘家的時候母親就常常誇她懂事,出嫁之後哄得婆婆夫君歡心,以至於在她男人死後,婆家不忍心她小小年紀守寡,竟是一紙和離書放了她自由。

  進了祁陽王府雖然是個妾,可因為肚子爭氣生下長孫,王府上下竟也不得怠慢她。余氏起先瞧不上她的出身,後來竟也被她哄得團團轉,在謝如清進府之前,幾乎要拿她當成正經媳婦待。

  想來是這個謝如清礙了方慧的眼,才遭了毒手吧。方檸只憑余氏口中一句「我的如清」,便大致理清了思緒,這個謝如清很得余氏喜歡,極有可能是要給他兒子續弦的。

  方檸想起混沌中見到的那位女子,應當就是謝如清本人了,那也是個跟自己一樣無辜可憐的姑娘,老天讓她代替她活一次,是給她們倆共同的機會。

  既然如此,方檸……不,現在她是謝如清了,許是死了一場,她滿心的愛恨情仇也跟著死了一回,死前那股除了死再也化不開的仇恨竟然奇迹般地平和了。謝如清掃了遠處的方慧一眼,心裡冷笑一聲——不急,既然老天又給了她一次機會,她會把她失去的遭遇的,以及原本的謝如清遭遇的,通通都還給她的。

  她滿含痛苦地看著對她噓寒問暖的余氏,眼裡擠出了一點委屈的瑩潤,像個受傷回家的小鹿,一眼就把余氏的心看化了。

  「如清你怎麼樣,是哪裡不舒服嗎,冷還是熱還是渴了,你告訴姨母,要什麼我讓丫頭們去準備。」余氏焦急著噓寒問暖。

  謝如清卻不言語,只是越發難受地看著她,余氏腦子哄地一聲,她指了指自己問:「如清,你認得姨母嗎?」

  謝如清點了點頭,依舊不說話,她倒也不是裝的,她嗓子確實火灼般的難受,應該是受寒發熱導致的,喉嚨里似是堵了一團棉花,她方才有心哼兩聲,卻發現出不來聲兒。

  余氏懸著的心剛要放下,又一下提起來——這孩子不吱聲是什麼毛病?

  「如清,你想吃什麼,我這就叫廚房準備。」

  謝如清只是搖頭,表示不吃,余氏按捺著心裡不好的預感,把她的手放進被子里起身,吩咐丫頭們好好伺候著,出門便叫人把剛送走的太醫叫回來。

  太醫一把年紀,大半夜雪天里來回來跑也怪不容易,剛出王府大門又被揪回來,頂著一腦門雪問:「可是又不好?」

  余氏客氣問:「您說那孩子不說話,會不會是啞巴了?」

  太醫一愣,「按理說不應當,她落水嗆了水受了涼,喉嚨不適是必然的,許是暫時的,我給開副葯喝一喝,看看明日是個什麼光景再說。」

  然而到了第二日,謝如清依然不能說話。

  余氏便有些著急了,親自到謝如清病床前喂她喝葯,「如清,你喉嚨還疼嗎?」

  謝如清點頭,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嚨擺擺手,眼睛里又蓄起了淚水。

  余氏的心越發涼了,好好一個準媳婦要是成了啞巴可如何是好?

  她喂完了葯冷著臉出去,招來跟前的嬤嬤下去查昨日謝如清落水事件,她不知怎麼想起昨晚上謝如清的眼神——那分明是帶著恐懼與怨恨的。余氏掌管後院多年,豈能猜不到那眼神的含義,如清平日一向乖順,從不與人結怨,能那樣看一個人,證明她落水事件並不是所謂的死人索命,既有可能是被屋裡的某個人害的。

  謝如清瞧著余氏出門的神色,便知昨晚上自己刻意的表演奏效了,她並不指望將方慧一下推進深淵,那個女人慣會遮掩做戲,但她會慢慢地釜底抽薪,而謝如清那個可憐女子的遭遇,就是方慧坍塌的第一步。

  「表小姐,世子跟三少爺來了。」這時候丫頭回稟說。

  謝如清一愣,還未等她收拾出尋常的心情來迎接那個男人時,世子便領著三少爺進了門,她抬頭打帘子內瞧見來人,眼裡險些當場甩出一串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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