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訴(1)

  救了嶽寧與莫問,裴皓的身份便徹底暴露了。


  於是一行人再沒回先前定好的民宿,而是改去了裴皓在這裏的別院。不過雖然是王府別院,但這裏裴皓實在是不常來,所以也不過是稍大些的三進院子。


  並不若王府豪華。


  回到柔軟的床榻上,嶽寧覺得自己的骨骼都舒展開來。


  蜷縮在那濕冷的地牢裏實在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那種陰冷似乎會往人的骨髓裏鑽。剛到駐地,莫問便熬了一幅藥,和嶽寧一人一碗分著喝了。


  驅寒活血,以免日後落下病來。


  裴皓救她們出來的時候,嶽寧才知道,那南宮家是得了信兒,知道有奉天行事的欽差微服私訪,所以那二老爺開始才對自己和莫問那般客氣。


  得知自己二人是從寧遠來的之後,約莫覺得受到了捉弄,這才惱羞成怒。


  不過……嶽寧垂下眼簾,目光落在手感極好的蠶絲被麵上。


  那被麵是天青色的,用銀線繡著怒放的雪梅,看著格外清爽。她輕輕用手摩娑著那幼滑的絲麵,想到莫問先前那樣的自信……


  不過,或許這二老爺一開始並沒有猜錯。


  雖然莫問和自己的確是從寧遠出發的,但他……也有可能是欽差。


  不是麽?

  他的身份雖然見不得光,可仍舊是皇室中人。


  從之前莫問的行為上,她可以知道,莫問並沒有如先太子妃期望的那樣,不記仇恨、不問世事,隻平平淡淡、安安全全地過上一生。


  他身邊有暗衛,手上有不少效忠於他的人……或許和聖上還有什麽特別的約定也說不準。


  自太子西去後,聖上再沒有立太子。


  眼下朝堂上算得上九龍奪嫡,可聖上隻冷眼看著。誰的風頭盛了,便打擊一二。正如去年元霄時,當著眾朝臣的麵斥責八皇子安親王“結黨營私,拉籠朝臣”,當時打擊得安親王大病一場。又在今年年初斥四皇子臻親王“喜怒無常,非君子風”。


  端得是左右兩碗水端得極平,不較任何一方占了上風。


  誰知道聖上心裏是怎麽想的呢?

  莫問和那種自小流落民間,後來被認回的皇子不同,他的血統是絕對沒有疑問的,這點聖上心裏再明白不過了。


  所以,若是聖上想讓莫問承繼大統,也不過是幫他換個身份的問題。


  這事情說簡單不簡單,可說難,也不難。


  先前……即使沒有裴皓來救,想來莫問也有法子讓自己二人脫身。不……或者,裴皓來救,也是他計劃中的一部分。


  裴皓這趟去苗疆,本就是隱了身份,不欲人知的。


  可莫問同鄭州知府這樣一鬧,裴皓的行蹤瞬時間便大白於天下。相信以官場的傳播速度,不出三日,他的行跡便會眾人皆知。


  也或許,裴皓從第一天出發開始,聖上就已經知道了。


  嶽寧深深歎了口氣,往後一靠,整個人便陷入棉軟的被褥之中。棉花在太陽下爆曬過後的香氣讓人產生一種濃厚的安全感,她抱了被子,睜圓一雙眼。


  想睡,卻怎麽也睡不著。


  心頭一陣陣煩悶,連帶著身上也覺得燥熱起來。


  她起身赤腳去開窗,青磚的冰涼從腳心透上來,稍稍緩解了一下煩悶的感覺。寒風從打開的窗戶中撲進來,吹走室內的溫度。


  整間屋子一下子變得冰冷起來。


  可她仍舊覺得熱。


  這種熱,不是別的熱,而是從身體內部透出的,每一個毛孔都覺得熱。恨不得將身上所有的衣服全都脫掉……


  嶽寧猛地一驚。


  伸手便搭上了自己的脈。


  脈如擂鼓,又如春蛇遊動。綿軟細滑,快如激流。


  這是……


  她又驚又怒,連忙回身去尋自己的藥箱。


  她記得清清楚楚,自己是提著藥箱進屋的,一進屋,便將藥箱放在了拐角的地上,可此刻,就放在屋角的藥箱不見了。拎走它的人動作很是用力,地上還散落了些淡黃的藥粉。嶽寧認得這藥粉,是自己先前磨好的百年黃精粉……


  雖然很是珍貴,可此刻她並沒有心思去心疼這些損失。


  她先前那樣一驚一怒,讓體內的血液流動加快了。如毒蛇般潛伏在自己身體裏的藥在一刹那間蔓延至四肢百骸。


  那種煩悶的燥熱感越發的厲害。


  她的額頭慢慢滲出一層細密的汁珠,臉色如同粉色的孩兒麵珊瑚,又如盛開的桃花。連呼出的氣都帶了灼熱的溫度。


  嶽寧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轉身飛快地向放著銅臉盆的地方去,她記得晚上她淨麵的水夜羽並沒有倒掉。


  夜羽……


  想到這個名字,嶽寧才突然間意識到,自己同莫問回來,卻是並沒有看到夜羽。她人呢?到哪裏去了?


  先前自己怎麽沒有在意?


  她記得,自己被裴皓救出來,隻想著找張床好好睡上一覺……卻半點也沒有想到夜羽。進那民宿酒樓之前,夜羽都還在。


  她是什麽時候不見的?


  是自己離開的,還是……


  嶽寧沒法兒再思考下去了:銅盆裏的水居然也被人倒掉了,幹淨得連半滴水也沒有。額頭那層細密的汗珠已經聚集成豆粒一般,正順著她的臉頰緩緩往下落。


  ……


  此刻見到嶽寧投射過來的目光,莫問的神色中居然多了一絲慌亂。像是不敢直麵她的樣子,稍稍將頭偏了偏。


  嶽寧下意識地將被子拉了拉,即使先前坦誠相見,但仍舊不能讓她更坦然點兒。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她之後要和莫問怎樣相處呢?

  如同以前一般是再不可能了。


  可要讓她與莫問從此別過,她卻也做不到……嶽寧心中糾結萬分,一雙眼睛盯了莫問,不曾偏離半分。


  好半晌,才見莫問又將頭轉回來,緩緩開口。他的聲音似乎壓在喉嚨之中,即使嶽寧離他離得這樣近,卻也聽得不是很分明。


  “阿寧,相信我,今後,我總會護你周全。”雖然聲音聽得並不分明,但卻十分堅定。


  這話說出口之後,他似乎放下了一塊大石頭,神色也輕鬆許多。


  ……


  “春色晚”的藥性已經完全解開了。


  可這事並沒有完。


  先前……莫問也說過,裴皓是他放倒在窗外的。那麽,就是說,對自己下“春色晚”的人,其實是裴皓?

  他……居然會做出這種事情?


  嶽寧有些不敢相信,她知道自己變臉後的這幅容顏稱得上是傾城傾國,但她也知道,裴皓絕對不會是那種為了美色會做出下春藥這種低劣手段的人。


  他想得到什麽,絕對不會做出如此粗暴的事情。


  即使如同那說書先生所說的,嶽家如今手握重兵,他想同自己和好,也絕對不應該用這樣的手段。


  即使他得手了,自己也隻會更恨他。


  可如果不是他……那就是莫問說謊?


  嶽寧也不大能夠相信。


  她這點識人之明還是有的……雖然她對莫問的確也有好感,但怎麽也沒有到以前對裴皓的迷戀程度。


  在沒有盲目迷戀的情況下,嶽寧覺得自己還是不會看錯一個人的。


  況且……莫問如果要對自己下手,以前有的是機會。


  何必留到今天。


  如果這兩人都不是,又會是誰呢?


  自己是什麽時候中的“春色晚”?

  嶽寧隻覺得怎麽也想不明白,隻感覺有一張巨大的網將自己網在其中。又像是冥冥中有人吊好了線,自己不過是那人手中的玩偶。


  她歎了口氣,將這些紛雜的思緒暫且拋至腦後。


  既然想不明白,那就暫時不要想了。


  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


  先順其自然吧。


  此時莫問已經扯了自己的裏衣披上,整個人倚在床靠上,白綢的裏衣半敞著,露出結實的胸膛。長發將兩點朱紅正好遮住,正如一幅美男圖。


  嶽寧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


  若是能照得鏡子,她便能看見自己此刻的樣子,恰如色中餓鬼。


  莫問被她盯得再度臉紅起來。


  有些不自在地開口:“披件衣服吧,若你的侍女回來看到……恐怕不大好。我……可要先走?”


  雖然問著是否要先走,但他半點起身的意思都沒有。


  倒是嶽寧被他這麽一提醒,又想起夜羽來。


  猶豫了一下,她緩緩開口:“莫問……夜羽不見了。”腦中突然閃過一個想法,自己這“春色晚”的藥,該不會是夜羽下的吧?

  隨即這念頭便被她自己否定掉。


  夜羽是母親身邊的人,怎麽也不會害自己。


  怎麽可能會給自己下這樣的藥。


  莫問聽到她這樣說,也是愣了一下:“什麽時候不見的?”


  “不知道,我們進那民宿之前,她還在。”嶽寧搖搖頭,努力回憶,“隻是進去的時候,她說有東西落在車上沒拿,去後門取回……之後便一直沒過來。然後……”然後她們就被抓走了。


  莫問擰緊眉頭,想了一會兒,握了她的手安慰道:“無妨,她的身手極好。我手下的幾個暗衛恐怕都不及她。或許她有什麽事情……你放心,總歸不會送了性命。”


  嶽寧雖然有些擔心,卻也無計可施,也隻能這樣安慰自己。


  “那……裴皓……”她想了一下,還是開了口。


  提到裴皓,莫問露出沉思的表情。隔了一會兒,才開了口:“有些不對。我本來已經進了房間,卻有人敲了我的窗戶。”他頓了一頓,“我追出來,隻看見有黑影往你這裏去。過來的時候,看著裴皓站在你窗前,來來回回的走……我怕他對你不利,便把他敲了。也因為不放心你,所以推門進來看看。”


  “你門並沒有落劄,我進門的聲音也不低。誰料你半點反應也沒有……我以為你睡了,又怕你出事,所以走到床前看看……然後……”


  嶽寧的臉也紅了紅。隨即道:“這麽說,我的藥,也不一定是裴皓下的?”


  這回莫問倒是肯定地點了頭:“我覺得不大像他下的……不過也不一定,這事兒有些怪。”


  兩人討論一會兒,卻沒得出個靠譜的結論,也隻能同先前打算的一樣,走一步算一步。況且這一場狂歡下來,兩人都是極累。


  嶽寧抬頭,看到他眼中似有情愫,猶豫了一下,還是道:“莫問……”


  莫問看她:“嗯?”手指正抓了她一束頭發輕繞,一圈又一圈。


  “我以前……”她說到這裏,還是猶豫了。雖然大陳民風開放,但她畢竟是曾為人婦,莫問他……會不會介意?


  “我知道你以前曾是順親王妃。”莫問抬手撫上她幼滑的麵龐,像是知道她心底在想什麽,開口道,“不過,如今,你是嶽寧?是不是?你可願意永遠都是我的阿寧?”


  怎麽能不願意!!

  嶽寧拚命的點頭。


  他滿意地笑了起來,抬起嶽寧的下巴,又深深地吻過來:“隻要你願意是我的阿寧,我便永遠會在你的身邊。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再沒聽過這麽好聽的情話了。就算是再被騙一次……也隻當還他一條命罷了。嶽寧決定不再多想,今日有酒今日醉……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便擁著沉沉睡去。直到被一聲尖叫以及銅盆落地的聲音給驚醒。


  一名陌生的丫頭站在掀開的床簾前,一臉受了驚嚇地神色,驚恐地盯著床上的莫問和嶽寧。一隻銅盆倒扣在地上,水灑了一地。


  顯然是王府別院的丫頭,被派來侍候嶽寧梳洗。


  她掀了床簾,卻發現上麵還有個半裸的男子,自然驚得大叫。


  地上的銅盆,估計也是失手打翻的。


  嶽寧被她驚醒,睡眼蓬鬆地看著她。卻被莫問一個甩手,用被子將她的嬌軀擋了個嚴實。還沒來及反應過來,便聽莫問沉著聲音開了口:“不用你服侍,先下去罷。”


  那侍女明顯受了驚嚇,連應都沒應上一聲,轉身飛奔而出。


  還好離開的時候,順手將門給帶上了。


  片刻的工夫,嶽寧便已經清醒過來。


  隻怕這侍女一出去,所有的人都會知道自己和莫問……偷情了。她的臉刷地一下子全紅,猶如煮熟的蝦子。


  卻聽莫問長長歎了口氣。


  她不由得抬頭,莫問緊緊摟了她,卻道:“我現在最後悔的,就是當初收了你為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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