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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8 還賬抵債

  078 還賬抵債

  「我不擔心,人都打成這樣子了能不擔心嗎?」黃菁菁鐵青著臉,問周士武還有沒有傷到哪兒,周士武忙搖頭,「沒,就不小心頭挨了兩棍子,娘……」


  周士武的聲音有些低,垂著眼,不敢看黃菁菁的眼睛,戰戰巍巍道,「娘,工錢被他們搶了。」


  黃菁菁看他頹唐著臉,一臉委屈和不甘,心底嘆了口氣,不在意道,「沒了就沒了,人好好的比什麼都強,我可不想哪天白髮人送黑髮人,就是死我也得死在前邊,你們誰都別和我搶。」


  聽著這話,周士文和周士武俱是一震,周士武眨了眨眼,極力忍不住眼中酸澀,重重點了下頭。


  「所謂強龍鬥不過地頭蛇,你搶了別人的生意,他們當然會暗地使壞,是我沒有思慮周全……」黃菁菁自責道。


  「不是,和娘沒有關係,是我做事太心切,沒有想清楚裡邊的彎彎繞繞才吃了這麼暗虧,要不是趙二兩護著我,還不知道會如何呢。」周士武心下愧疚,兒行千里母擔憂,他娘哪有說的那般堅強,那些人擺明了想下死手,要不是趙二兩豁出命來護著他,他不死也會殘廢。


  他出了事,黃菁菁該會何等難過,有些事情以前不懂,現在卻是明白得透透的,他娘嘴上不說,心裡卻把他們看得格外重要。


  「是該好好謝謝他,他媳婦救了梨花,他又救了你,咱欠了人家大恩情哪。」黃菁菁細問了幾句,周士武一五一十說了實話,黃菁菁看他面露倦怠,才想起問他肚子餓不餓,有沒有吃飯,周士武喉嚨堵得厲害,拔高音量道,「不餓,大哥給我們叫了碗面,吃了飽飯回來的。」


  老花抱著米久出來,孩子容貌長開了些,只是不足月的關係,看著不夠白凈,黃菁菁讓他把米久抱回屋,讓周士武回屋歇歇,周士武卻不肯,「娘,把米久抱過來吧,說起來慚愧,我當爹的,還沒花叔上心。」


  老花咧著嘴笑了笑,「你們忙,我幫不上啥忙,有米久陪著,不至於清閑到無聊,你的頭疼不疼?」


  老花和顏悅色,不只是幾個孩子喜歡他,周士武也喜歡,黃菁菁說話做事太過嚴厲,猛的聽到老花輕聲細語,那種備受關懷的感覺紛至沓來,他抬手壓了壓受傷的地方,老實道,「還有點,花叔快過來坐。」


  周士文拉開凳子,路上他聽周士武說了家裡的事兒,米久這孩子給花叔看著,花叔一定會照顧得很好。


  「花叔,二弟和我說家裡多虧了有您。」周士文看著米久,小小的臉蛋,還不及他半個手掌大,閉著眼,時不時砸吧兩下唇,睡得甚是香甜,老花以為他想抱米久,把孩子遞過去,沉穩如周士文,臉上也閃過慌亂,「我是個粗人,不會抱孩子,會不會吵醒他?」


  「不會,他可聽話了,你彎著手,一手托著他脖子,一手托著不讓他掉就是了。」老花把孩子給周士文抱著,見黃菁菁目不轉睛盯著周士文寬厚的手,立刻斂了笑,轉頭看向周士文,待他抱著孩子坐下后,才鬆了口氣,朝黃菁菁解釋,「周大不會讓米久摔著的。」


  黃菁菁那副神色,擺明了是怕周大不會抱孩子。


  黃菁菁收回目光,輕輕嗯了聲。


  周士文抱著孩子,雙手僵直不動,脊背挺得直直的,眼睛落在米久身上,跟定住了似的。


  老花拍了拍他手臂,驚得周士文渾身都綳直了,老花好笑,「你放輕鬆,手臂肉硬,米久躺著不舒服。」


  周士文強自鎮定,曲了曲手肘,下巴抿成了一條線,周士武看得忍俊不禁,家裡的幾個孩子都是他娘帶著的,一歲前他們甚少抱,周士文不會,他也不會。


  「大哥,給我吧。」


  周士文如釋重負把孩子送了過去,周士武看著米久,心口一軟,「他比我走的時候又大了些,臉白了……」餘下的話還沒說出口,直直感受到一道鋒利的視線射來,不用看就知道是黃菁菁,他滯了滯,接著道,「好像越來越丑了,米久是個小丑人。」


  老花嘴角抽搐,湊過去看了幾眼,有些埋怨周士武不會說話,明明長得更好看了才是。


  「小孩子不經誇,話得反著說,不然不吉利。」黃菁菁出聲解釋。


  老花臉色白了一瞬,看著熟睡的米久,怔忡道,「還有這種說法?」


  他家老大,逢人就誇長得好看,誇他聰明,莫不是誇多了,他家老大承受不住沒了的?他身子顫了顫,踉踉蹌蹌站起身,但看周士文和黃菁菁望著他,他扯了扯嘴角,白皙的臉上儘是凄惶之色,「我……我把屋裡的碗拿出來洗了。」


  抬腳,膝蓋踢到桌腳,疼得他擰了下眉,周士文拉開凳子,起身欲攙扶他,被他拿手擋開了,「我,我自己去就是了……」


  幾乎是狼狽的奪門而出。


  周士武嘆了口氣,低聲道,「花叔不容易,一家子人說沒就沒了,大哥,我是想好了,待花叔年紀大些,我給他養老,他沒有兒子,我就給他當兒子了,不能讓他孤苦無依。」當年,老花肯把身上的銀錢拿出來,多少從他們身上看到了他兒子的影子吧。


  周士文眸色沉著如水,「應當的。」


  不一會兒,西屋傳來壓抑的哭聲,周士武和周士文對視一眼,眼底略有猶豫,「大哥?」


  「你們坐著,我去看看。」老花流浪這麼多年都沒走出來,可以想象一家子人在他心裡的分量,老花趴在床上,頭埋在米久的被子里,嗚嗚抽泣著,黃菁菁掩嘴咳嗽了兩聲,徐徐走了進去,安慰道,「別哭了,這是村裡迷信的說法,信則有不信則無,我一大把年紀,好不容易得了孫子,凡事想得多些。」


  抽泣聲滯了滯,老花翻過身,就著被子擦了擦臉,坐在床上,神色萎靡不振。


  黃菁菁猜他又在回想過去了,「無憂那孩子投在你家,肯定是開心的,九個月就會說話,普通人家,一歲多不會說話的比比皆是,他得的什麼病走的?」黃菁菁低低問道。


  老花抱著被子,往後靠了靠,聲音有些飄,「大夫說娘胎裡帶出來的病,那種病不會死人,他娘不也活得好好的嗎,他才一歲,怎麼就去了,我每天都有按時喂他吃藥,吃了葯不就會好嗎,大夫也說他會好的,那麼小的人……」說到這,他緊抿著唇,半晌才說出話來,「慧極必傷,慧極必傷,我咋就想不到呢,村裡人稱讚他聰慧,我還傻乎乎的與有榮焉……追根究底,是我害了他,是我……」


  「他不會怪你的,為人父母,沒有什麼比外人稱讚自己的孩子來得高興,他是生了病,和這件事無關,他那麼聰明,老天爺一定捨不得他再吃苦了,你好好活著,往後到了地下,與他說說你在世上見過的風景,經歷過的人事,那些,都是他不曾有過的,你要好好告訴他,你不只是你,你還帶著他對世間的憧憬,你得好好活著,否則,他也會不開心的。」黃菁菁的聲音很低,生離死別,確實是人間至痛,但死而復生,又何嘗會覺得痛快?


  想到自己種種遭遇,不由得悲從中來,她重重嘆了口氣,轉移了話題,「你別哭了,待會栓子他們回來問起,還以為我欺負你了?」


  老花擦了擦淚,慢慢下地,黃菁菁不察,被他握住了手,臉不由得拉了下來,聲音陡然一沉,「你做什麼?」


  「四娘,我是不是很沒用?」老花猝不及防來了句。


  黃菁菁望著他,抽回自己的手,答非所問道,「你聽誰喊我四娘的?」


  「老孫媳婦不就是這麼喊你?四娘,你能不能和我去個地方?」老花剛哭過,一雙眼噙著水,甚是明亮,黃菁菁不自然的別開了臉,冷冰冰道,「去哪兒?」


  「我想拜祭拜祭他們,我自己怕。」


  「怕什麼?」


  老花吸了吸鼻子,「怕自己沒有勇氣面對。」


  黃菁菁抬起頭,想問他為何要自己跟去,但看他眼裡滿是祈求,於心不忍,終究點了點頭。


  「謝謝你,四娘,真的謝謝你。」說著,竟又開始熱淚盈眶,搖晃著黃菁菁手臂,搖得她頭腦發暈,黃菁菁不由得呵斥道,「一大把年紀的人了,不嫌丟臉哪,趕緊鬆開,男女授受不親,你不嫌丟臉我還嫌棄呢。」


  拍了拍被老花晃過的手臂,臉上儘是嫌棄,她就納了悶了,老花幾十歲的人了,以前是心灰意冷不食人間煙火,如今倒跟個孩子似的,要不是遇著她這麼好心,誰管他啊,這個家裡,養得都是兒子。


  她道,「你若不急的話過些日子,老二挨打的事兒解決了再說。」


  「好。」


  中午,周士仁他們回來,得知周士武出門挨了打,劉慧梅嘴上關切了兩句,周士仁悶著頭,許久才擠出一句話來,「他們怕咱搶生意,肯定會攔著咱,二哥,往後你就別走遠了,咱就在清源鎮,一年到頭有進項就夠了。」


  「三弟,我自己有數,人哪有嫌錢多的,他們陰著來,待我查出來是誰,看我不揍他一頓,甭管遠還是近,生意我是做定了。」他下決心要讓黃菁菁過上好日子,至少,不能讓黃菁菁走得那般凄涼,他要掙錢讓黃菁菁住青磚大瓦房,整天在家享福。


  周士仁抿了抿唇,張嘴道,「下回我跟著你去,多個人多個照應。」


  周士武沒吭聲,他哪能讓周士仁跟著他挨打,想起另一件事來,「對了,劉家借的糧食辦完喪事還回去了沒?」


  劉氏幾個嫂子可不是省油的燈,韋氏年紀大了,哪兒壓得住她們,至於劉大劉二,周士武暫時不予置評。


  周士仁訝然的抬起頭,小心翼翼瞄了黃菁菁兩眼,見黃菁菁面上無動於衷他才諾諾道,「這幾日我也沒去,岳母那人最不願欠人人情,該是還回去了吧。」


  「你待會去問問,誰家都有遇著難事的時候,咬咬牙就挺過去了,糧食堆在家,一天兩天就給吃完了,不如還回去,心頭的壓力小些。」他想吃黃菁菁做的飯菜,黃菁菁去菜地摘了幾個茄子,混著肉炒的,外酥里軟,他特別喜歡,給桃花夾,桃花不肯吃,說是給他做的,一碗菜,他吃得最多,這會兒還剩下些,他吃不動了,手撐著桌面,提醒周士仁道,「你要養活一家子人,沒個主意怎麼成,萬一把賬算在你頭上,看你怎麼辦?」


  劉氏進屋聽著這話,眼皮耷拉下來,「二哥,我娘不是那樣的人,我大哥二哥也不是。」


  周士武看到劉氏,立即止了聲,沒有再說。


  人心隔肚皮,誰知道呢,謹慎些總是好的。


  周士仁也覺得周士武想多了,故而沒放在心上,回灶房做飯去了,劉氏看著黃菁菁,好幾次動了動唇,卻欲言又止。


  等人走了,周士文才問周士武發生了何事,周士武自不會瞞他,「他岳父過世,盡孝道是人之常情,可做得太過了,劉大劉二媳婦可是厲害的,我覺得三弟三弟妹會吃虧。」


  「他就是那樣的性子,從小就心軟,這件事娘說得對,你別管,分了家,由著他們去,劉家為人如何,這次一試便知。」有的事情光靠說周士仁不長記性,以他的經驗來看,劉家擺明了要坑周士仁和劉氏,否則把劉大劉二支走做什麼,他們不管了,讓周士仁自己琢磨去。


  鋪子還有事,他坐了會兒便準備回去了,叮囑周士武好好在家養傷,待有了消息會捎信回來。


  周士武多少了解自己大哥的性子,最是護短,逮到人,肯定不會放過他們,「大哥,這件事我自己解決,你好好在鋪子當掌柜,別耽誤了你的正事。」


  「兩兄弟說那些做什麼,娘在家,你和三弟多費心了,你大嫂那,遇著事還得靠你和三弟三弟妹。」周士文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回到鎮上,徑直去了全家,全毅和他相交多年,自是知道他的秉性,上午從稻水村回來就打聽到了,見到周士文,側身讓他進屋,「你還真料到了,果然是酒樓的廚子找人做的,他親戚是外鎮的,向他學了兩手,一年四季到處給人做席面,打聽到你二弟去外鎮,找人攔在半路,搶了錢還要費了你二弟的手,沒料到趙二兩發了狠,不要命也要護著你二弟……」


  周士文嗯了聲,眼底閃過抹狠戾,全毅知道他不會放過那個廚子,「你準備怎麼做,我認識幾個地痞……」


  「不用鎮上的人,去山裡找幾個獵戶,他要我二弟的手不想他做席面,我要他一輩子下不了床。」天不亮,他聽著人敲門,以為家裡出了什麼事,結果看到四人躺在地上,衣衫凌亂,狼狽不堪,趙二兩和周士武的頭流著血,要不是周士武衣服夾縫裡有些錢,幾人一路得走路回來。


  山裡的獵戶一年出來的次數屈指可數,打了人就躲回山裡,外邊人也拿他們沒法子,如果貿然進山報仇,多是有去無回的,死在深山老林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而且那些人彪悍,打架鬥毆少有人是他們的對手。


  全毅拍腿,「你這個法子好,明早我挑一籮筐糧食去,他們保管答應。」


  「全兄弟,這件事就拜託你了,傍晚我把糧食給你弄來。」


  「咱兄弟客氣什麼,走走走,進屋說去。」全毅招呼著周士文進屋,二人商量了些細節,半個時辰后,周士文才從全家出來,去鋪子幹活去了。


  周士武不知道周士文一切都計劃好了,日落西山,田野里到處是幹活的人,夕陽的餘光將他們身形拉長,周士武提著東西朝趙二兩家去。


  趙二兩躺在床上,徐氏在院子里搗鼓草藥,他敲了敲院門,旁邊門開了,一老婦人抱著半歲大的孩子,鼓著眼,目不轉睛盯著他,見他提著雞蛋和肉,對方沒有給他臉色看,而是有幾分討好,「是周二啊,二兩和他媳婦在家呢。」


  周士武喊了聲嬸子,說明來意,「我娘說二兩兄弟遭了罪,讓我來好好感激他。」


  「你娘客氣了,你也沒料到會發生意外,都是那群王八羔子黑心肝的……」話完,扯著嗓子朝院子里喊,「二兩媳婦,二兩媳婦,周二來看二兩了。」


  周士武善意的笑了笑,看著他懷裡的孩子,寒暄道,「是二兩兄弟的兒子吧,我不常來村裡走動,沒想到他都這麼大了。」說話間,從懷裡淘了兩顆糖遞過去,半歲大的孩子,正是抓著什麼都往嘴裡放的時候,老婦人趕緊替他拿開,孩子見東西沒了,張著嘴巴嚎啕大哭,左右扭著頭到處找。


  老婦人怕周士武誤會不給孩子吃,解釋道,「他還小,不會吃糖,容易噎著。」


  逢著徐氏出來,周士武和老婦人皆走了進去,趙家的日子不太好,右側半邊院子起了厚厚的苔蘚,濕噠噠的,一看就是常年洗衣服洒水的緣故,角落裡堆著很多竹篾,筲箕背簍編了一半了,周士武臉上沒露出半分嫌棄,見趙二兩出來,他忙走過去把人扶著,「我娘讓我來看看你,你回床上躺著,別下地。」


  趙二兩額頭流了很多血,身上挨了很多棍子,周士武從來不知道他是這般見義勇為之人,心裡不感激是假的。


  「你好好養著,我和村口的老鐵說了,讓他每天早上給你送根豬蹄和一條肉,什麼事養好了身子再說。」這是黃菁菁的意思,人家為了他差點沒了命,哪能不表示表示。


  村裡多少雙眼睛盯著,不處理好了,往後誰還敢跟著他做事。


  趙二兩看了眼徐氏,低下頭,「犯不著,你請我幹活我就感激不盡了,我跛了腳,誰還願意請我,你們能給口飯吃,我自然要護著你的。」


  他因為跛腳的事兒很是頹廢了一陣子,摔桌子摔碗,總覺得活不下去了,但是過了那段時間他便想開了,日子比他凄慘的人比比皆是,起碼,他還有兒子給他養老。


  當看到那些人是沖著周士武去的,他幾乎想都沒想就沖了過去,周士武每個月給他們糧食,如今又肯讓自己幫忙,他要是死了,一家人又被打回原型,他不想整個在院子里關著,想出門好好看看,不懼別人的目光,能保護他的妻兒。


  周士武是唯一的出路,他心裡明白。


  「你客氣了,不管怎麼說都該謝謝你的,我娘說,有的人四肢健全,活得卻豬狗不如,而有的人哪怕身有殘疾,但活得積極樂觀,我家的事兒你也知道,當年要不是花叔乞討經過,我們一家子只怕就餓死了,之後村裡人閑言碎語,說我娘水性楊花不守婦道,我娘從沒氣餒過,她拼著口氣,活得比誰都硬氣,二兩兄弟,你的腿是意外,只要還可以,也能活得和常人無異。」這番話是她娘得知趙二兩為了保護受傷感慨的,村裡有些人家境貧寒,卻認為自己家風清廉,高人一等,常常對別人指指點點,看不起這個,瞧不起那個。


  殊不知,自己才是最可憐的。


  趙二兩對周家的事兒自然是知曉一二的,想到黃菁菁受了多年的指指點點當個沒事人似的,他卻對別人異樣的目光感到煩躁,整日窩在家發脾氣,心胸氣度委實不夠。


  「周二,謝謝你,往後做席面還把我叫上吧,這兩年,孩子他娘跟著我不容易。」


  周士武點頭,「好,你好好養著,我去看看趙吉瑞和孫達。」


  兩人傷的不重,周士武仍然送了肉和雞蛋,趙衛村開明些,沒說什麼,到了孫家,孫婆子就有些嘀嘀咕咕,鬧得孫達和他翻臉。


  周士武對孫婆子的話充耳不聞,寒暄幾句就回了,只是心底終究有些難過,去找黃菁菁,被黃菁菁訓斥一頓,罵他閑得慌有空東想西想悵然若失不如干點正事,他想想也是,打起精神,幹活去了。


  沒過幾天,就聽村裡人閑扯起一樁事兒,鎮上酒樓的廚子被人打了,說是搶山裡人的糧食,被幾個山裡人揍得鼻青臉腫,手腳癱瘓了,山裡人最是野蠻,沒事誰招惹那些人,黃菁菁卻聽得咯噔一聲,回家問周士武,周士武也覺得匪夷所思,「不會是大哥吧,都說和山裡人搶糧食了,那些人可不比咱,是真不要命的主兒,娘別瞎想,我得空了去問問,大哥做事穩妥,不會是大哥做的,而且鎮上酒樓的廚子不止一個,沒準咱想多了。」


  黃菁菁哪敢讓他打草驚蛇,這件事就當沒發生過,他們啥也不知道,不管是不是打他們主意的廚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問是對的。


  周士武想想有道理,沒有作聲。


  日子不緊不慢過著,樹上的桃子由青轉紅,范翠翠娘家傳來消息,范翠翠嫁去了山裡,范老頭和范婆子爭執多日,終於還是把五百文的聘禮當做范翠翠的嫁妝給了范翠翠,范婆子拉著范翠翠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范翠翠沒有吭聲,給范老頭磕了三個響頭,和男人走了。


  說起這事兒,村裡人唏噓不已,范翠翠給周家生了個女兒和兒子,結果被親娘拾掇得休回家,嫁去了那種地方。


  桃花聽說后,半夜起床坐在台階上哭,老花照顧孩子,丁點動靜就醒了,給米久蓋好被子,輕手輕腳推開門走了出去。


  「桃花怎麼了?」


  「他們說我娘嫁人了,以後再也不回來了,花爺爺,我是不是沒有娘了?」桃花不敢哭太大聲了,怕吵醒人,她娘做錯了事,她知道沒人同情她,她,她就是捨不得。


  老花一怔,看了眼黃菁菁屋子,走過去,牽著她站起身,「起碼她還活著不是嗎?她還活著,你們就能再見面的,沒有父母是不疼愛孩子的,你娘也盼著你過得好呢。」


  范翠翠貪得無厭,鬧得家裡烏煙瘴氣,黃菁菁容不下她是正常的,寧缺毋濫。


  老花拍了拍她肩膀,「有些事你大些就明白了,但天底下沒有後悔葯,錯過了就是錯過了,沒有誰會在原地等你。」


  桃花似懂非懂,和老花絮絮叨叨說了許久的話,直到屋裡傳來黃菁菁的喊聲,二人才收了聲……


  周士武的傷好得差不多了,黃菁菁和老花商量好出門祭拜老花的家人,誰成想周士文捎信說鎮上有戶人家娶親,原先定的廚子家裡有事去不了,讓黃菁菁頂上,黃菁菁依然讓周士武出面,周士仁和劉氏留在家,照顧田地里的莊稼。


  周士武喊了趙二兩,趙衛村也讓趙吉瑞跟著,沒叫孫達,孫婆子得知他老鐵每日給趙二兩家送豬蹄,頗有微詞,到處說周家的壞話,以往這些話肯定傳不到周士武耳朵里,如今不同,想巴結周士武的人多,村裡稍微有風吹草動,有的是人告訴他。


  於是,他沒叫孫達,而是叫了趙二兩大哥趙大兩,劉家那邊也沒知會。


  黃菁菁這次送他出門,嘴裡喋喋不休念著,「別人打你,你打不過就跑,別跟人硬碰硬,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留著命才有資格說將來,這麼大年紀的人,別不省心,知道嗎?」


  周士武細心聽著,鄭重的點了點頭,揭開籮筐上的草蓋子讓黃菁菁看,「娘,您放心,我準備了好傢夥,這回再遇到,保證讓他們缺胳膊斷腿。」


  黃菁菁垂頭,看蘿筐里豎了把鐮刀,哭笑不得,「總之你自己多加留意,早去早回。」


  「好勒。」


  送他走了,便瞅著遠處山頭有群人結隊而來,黃菁菁沒細想,回屋背起背簍,叫桃花和她一起割豬草,范翠翠再嫁對她有些打擊,之前周士武編的小背簍正好給她背著,祖孫兩說說話,能讓桃花心裡好受些。


  這些日子,菜地的菜頻頻被人順走,黃菁菁罵也罵了,但沒啥效果,每天早上去菜地,菜都會有損失,她懷疑有人蓄意報復,於是先去了菜地,絲瓜藤被牽扯得東倒西歪,她破口大罵,罵的話一回比一回狠,罵完了,看那些人和地里除草的人說了兩句什麼,對方朝她點了點頭,一行人走了過來,為首的是位年紀和她差不多的婦人,只是皮膚黝黑,身形瘦弱得多,「是周三娘吧,我們來找您說點事的。」


  黃菁菁想到什麼,心有恍然,撇嘴道,「什麼事啊,我不認識你。」


  「我們是中源村的人……」怕黃菁菁說不知道,她還指了指來時的山頭,「就是梅子娘家,麥子不是快成熟了嗎,周三和梅子借咱的糧食是不是該還了?」


  黃菁菁面不改色,呸了句道,「冤有頭債有主,誰借的糧食你們找他去,不知道我分家了啊,我現在一個人單過,你們的事兒我管不著。」


  婦人點了點頭,周家分家她們是清楚的,便問周士仁在哪兒,黃菁菁指著旁邊山地,冷聲道,「在地里種紅薯呢,你們去吧。」


  低垂的眼底閃過晦暗不明的神色。


  一行人順著黃菁菁指的方向找去了,不一會兒,地里就有人朝黃菁菁喊道,「你家老三就是太老實了,他岳父的喪事,他一女婿摻和什麼勁,現在好了,人家找上門來吧,真的是養兒不容易哪,我家那幾個小子也不省心。」


  兒子都和兒媳一條心,哪管家裡。


  黃菁菁牽著桃花往山裡走,不在意道,「他的事兒我管不著,隨便他們兩口子折騰,分家了還管這管那的,我不討那個嫌。」


  「你說的話不對,你家老三那種性子,你不好好管著,之後還得出事,還是你家老大老二能幹。」


  黃菁菁笑笑,沒有回答。


  老大素來有主見,凡事不要她操心,老二如今愈發成熟穩重,也犯不著她操心,就剩下老三了,老三哪,還得靠他自己。


  不一會兒,山地邊就鬧哄哄起來,周士仁起初一臉迷茫,慢慢回過神,急紅了眼,跟他們一起去了中源村,劉氏也跟著,眾人圍著夫妻兩,七嘴八舌說個不停,「我們也不是要你馬上還,以前都是看著梅子長大的,先知會聲,以免之後鬧得不愉快。」


  周士仁素來在外人面前嘴笨,只道,「嬸子考慮得是,我問問我大舅哥去。」


  借糧食借錢的時候說好了以後他們自己還,怎麼跑到村裡找他來了,他讓劉氏先回家,否則事情傳到黃菁菁耳朵里,不知黃菁菁如何鬧呢,那些人不肯,劉氏是劉家女,她在場不怕劉家人不認賬,想著看劉家人可憐,他們才借糧食的,眼下毀得腸子都青了,一老婦人道,「我就說嘛,上樑不正下樑歪,劉大劉二以前看著是好的,被媳婦帶偏了,周三哪,嬸子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借的糧食,一家老小等著張嘴吃飯呢,你不能不還。」


  她們不是貿然上門的,肯借糧食一則可憐劉家,二則看周士仁和劉氏掙得了錢,結果兩口子不出門做席面了,周家是分了家的,出門做席面的是周二,掙回來的錢哪會給兩口子,思來想去覺得不對勁,這才去劉家問問,鄭氏一口咬死糧食不是他們借的不還,她們自然要過來找周士仁問個清楚了,如果兩邊都不認賬,他們的糧食怎麼辦?

  得知喪事後,韋氏沒有把剩下的糧食還回去,周士仁耐人尋味的看了眼劉氏,他雖然愚鈍,但有些事不是一點不懂。


  窮苦人家辦事,即使借了糧食,事後沒用完的都會還回去,以免留在家不注意吃完了,吃的時候輕鬆,還的時候就更難了。


  很快到了劉家,周士仁滿頭大汗上去敲門,開門的是鄭氏,見著周士仁,滿臉是笑,「妹妹妹夫怎麼來了,趕緊進屋坐,沖子爹和二叔三叔去山裡砍柴了,怎麼了,這麼多人是做什麼?」


  周士仁低著頭,直截了當的說明來意,「當初俺同意借糧食可是說好了的,你們往後自己還,嬸子她們跑村裡來說你不認賬,二嫂,做人可不能過河拆橋,岳母呢,我找岳母說去。」


  「娘近日身體不好,在床上躺著呢,好些天沒下床了,爹走了,娘精力大不如從前,妹夫啊,我們家是沒法子啊,娘病著,看大夫的錢都沒有,日子難過啊。」鄭氏張嘴就哭窮,但絕口不提借糧之事。


  周士仁緊擰了下眉頭,不由她插科打諢,「二嫂,我問的是接糧之事,當時事情說得好好的,你們怎麼反悔呢,大舅哥他們怎麼個說法。」


  他的聲音比平日的低,內里含著怒氣,劉氏原本要進屋看韋氏,聞言,停了下來,抬起頭,和周士仁同樣的口吻,「是啊,二嫂,當日說得好好的,怎麼變卦了?」


  「哎喲,我的好妹子啊,家裡是沒有辦法啊,你婆家做席面不喊你大哥二哥,你幾個外甥飯都吃不飽啊,沖子那麼小的年紀,出去吃生野菜啊,回來鬧肚子,你都不知道娘心疼啥樣子了。」鄭氏邊說邊抹淚。


  周士仁眼中的怒意絲毫不減,「二嫂別誑我,當日借的糧食辦完喪事還剩下好多,勉勉強強吃一年不成問題,為什麼要衝子吃生野菜,借糧食的事兒你們還認不認了?」


  劉氏抓著周士仁的衣衫,淚疙瘩不斷往下掉。


  「我們倒是想認啊,可是當日是你們要幫爹辦喪禮的,你們急著借糧,我們能有法子,地里的那點糧食全還賬,你們是要餓死我們哪,可憐娘一大把年紀還躺在床上等人伺候呢。」鄭氏說著說著,坐在地上嚎哭起來。


  周士仁鐵青著臉,側目看向劉氏,話卻是對著鄭氏說的,「我二哥提醒了我很多回,我不願意傷了情分,栓子娘心裡是真想幫襯家裡,我娘看你們日子難過,主動提出幫忙,沒料……呵……果真是人心隔肚皮……」


  周士仁素來是溫和的,說這番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甚是猙獰,劉氏心頭害怕,伸手拉他的手,一個勁賠罪,「是我的錯,是我的錯……」


  黃菁菁和桃花在山裡逛了許久,摘了很多不知名的花,下山時,黃菁菁怕桃花累著,把她背簍里的豬草全倒進了自己背簍,遇著劉慧梅上山尋她,她沉著臉道,「什麼事慌裡慌張的?」


  「還不是三弟,中源村的人要三弟還糧食,追著三弟回來,全堵在門外呢。」人多,嚇得米久嚎哭不止,栓子和梨花躲回屋不敢出來,她怕鬧出事,這才來找黃菁菁回去。


  黃菁菁心頭冷笑,「他當日自己出的頭,眼下就要承擔後果,你回去做你的事兒,管她們搶東西也好,砸屋子也罷,和咱無關。」


  劉慧梅一怔,以為自己聽錯了,「娘不準備管了?」


  「管什麼,管他吃喝拉撒還要管他當好人哪,多大的碗盛多少飯,他要當好人,這回當他當個夠。」黃菁菁把桃花的背簍被她,「你去菜地摘點絲瓜,去磨坊問問誰家磨了豆腐買點回來,中午吃絲瓜豆腐湯。」


  劉慧梅不懂黃菁菁為何這般氣定神閑,周士仁性子軟弱,這次鬧出這麼大的事兒,黃菁菁不出面如何收得了場。


  黃菁菁牽著桃花回去,院子里站著許多人,周士仁和劉氏坐在門口,垂頭喪氣。


  「梅子婆婆,梅子兩口子借的糧食,你可不能不管啊?」有人注意到黃菁菁,抵了抵身側之人,大家皆看向了黃菁菁。


  黃菁菁掏了掏耳朵,促狹的看著說話之人,對方嘴角抽了抽,訕笑著臉道,「梅子婆婆,這事你看看怎麼辦啊。」


  黃菁菁做事潑辣,曾一個人把稻源村的人罵得狗血淋頭,她們不敢亂來,只得舔著笑詢問黃菁菁的意思。


  「我看怎麼辦就怎麼辦嘛?你們一群人加起來幾百歲了,問我四十多歲的人,不嫌害臊啊,不知道怎麼辦就回家想好了來,嚇著我乖孫,我要你們好看。」她比了比手裡的鐮刀,嚇得對方面色慘白。


  有人出來打圓場,「你也鎮上的,梅子婆婆說了分了家,各過各的日子,欠咱糧食的是梅子她們,你問她婆婆做什麼?」


  周士仁不斷撓著自己頭,好像頭上有很多虱子似的,沙啞著嗓音道,「我是幫劉家借的糧食,你們找他們去啊,等我大舅哥回來。」


  「我說周三,你還沒看明白呢,劉家人不會認的,我可不管,我把糧食親手給你的,你要給我拿回來。」老婦人坐在地上,拍腿就要嚎啕大哭,但見黃菁菁還未進屋,急忙又坐了起來,拍拍屁股,有些忌憚。


  那位可是撒潑的能手,在她面前撒潑,不是關門面前耍大刀班門弄斧嗎?

  周士仁說什麼不肯應,那麼多糧食,他哪兒拿得出來,家裡的錢財都給劉老頭買棺材和置辦喪禮了。


  他真拿不出來。


  樹上的蟬鳴叫得人心煩意亂,不知誰說了句,不還糧食就拿其他東西抵,大家便打起院子里的雞的主意,還有角落裡堆的柴火,一哄而上搶了起來……


  周士仁反應過來的時候,院子里的人已經亂了套了,幾隻雞到處飛,碼得整整齊齊的柴火嘩嘩嘩散了一地,甚至有人跑進了他們的屋子。


  劉氏被人衝撞,身形踉蹌倒了下去,周士仁忙不迭扶起她,「大家快停下,我家裡真的沒糧食了,你們是要逼死人哪……」


  餘光撇到兩個漢子撿檐廊的木材,他大驚失色,聲嘶力竭怒吼道,「你給我放下……」


  那是他娘的棺材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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