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一章
第二百五十一章
初春之際, 細鳥喚鳴, 覆著紅綢紅燈的文國公府角門處, 轆轆駛進一輛樸素馬車。
穿過寬長過道, 馬車漸緩停於一方靜謐院落之中, 片刻之後, 綉著細膩繁複綉紋的馬車帘子被輕巧掀起, 一雙精細宮鞋踩在馬凳之上,由一旁宮女裝扮的女子小心翼翼的扶下。
「妙凝,你說二嫂生了沒有啊?」身上套著一件細綢藕荷色的襦裙宮裝, 蘇梅側頭與站在自己身旁的妙凝道。
「奴婢聽說這第一胎最是艱難,現下才小半個時辰,應當是還未出來呢, 不過娘娘您派來接生的婆子和太醫都已然候在雨軒堂外頭了, 那些人都是熟手,定然是不會讓二夫人有事的。」
一邊扶著蘇梅往雨軒堂的方向走去, 妙凝一邊輕聲細語的安撫蘇梅道:「再說了, 先前那老神醫過來把脈, 不還說二夫人身子壯實的緊, 便是連生三個都能接得住嘛,所以您不必太過擔憂。」
「可我聽那守宮門的老婆子說這女人生孩子, 便如同在鬼門前走一遭, 一隻腳踏在門裡頭, 一隻腳踏在門外頭,不定什麼時候便進去了。」
蹙著纖細秀眉, 蘇梅聲音細糯道:「我還是不放心……對了,我讓你帶的那千年人蔘帶了嗎?」
「娘娘吩咐了,奴婢自然是帶著的,不過娘娘您還是莫要瞎用,您又不懂醫理,這萬一出了事,您這好心辦壞事,還不得內疚一輩子。」
「我自是知曉的,那是給太醫備著藥材。」應了妙凝一聲,蘇梅踩著腳上的宮鞋,拐身便走進了雨軒堂中。
雨軒堂的庭院之中,早已站滿了許多人,主屋內源源不斷的走走進進端著燙水盆子的丫鬟婆子,那一盆盆的血水直看得人心慌神懼。
「皇後娘娘來了。」細娘錯眼看到那疾步走近的蘇梅,趕緊捂著自己滾圓的肚子從石墩之上起身,然後朝著蘇梅的方向盈盈一拜道:「參見皇後娘娘。」
眾人見此,立刻伏跪行禮。
「都起吧,不拘著什麼。」蘇梅上前,小心翼翼的將細娘從地上攙扶起身道:「你這肚子都要九個月了,怎的還出來亂走?」
「閑著無趣罷了,正巧過來轉轉,誰知剛與二弟妹說了幾句話,那人便要生了。」細娘看著面前的蘇梅,眉眼開笑道:「倒是你,這都當皇后的人了,怎麼這般隨意的進出宮闈?我可是聽說近日朝堂之上,那些老頑固針對你的緊。」
「都是些腦袋裡頭塞了爛草的老東西,誰管他們瞎說話。」仰著小腦袋不屑的勾了勾唇角,蘇梅那張略施粉黛的絕艷小臉之上,更添了幾分艷雅媚氣。
看到蘇梅那與馬焱如出一轍的小動作,細娘但笑不語,只慢吞吞的就著蘇梅的手重新落坐於石墩之上道:「皇后可莫要小看這些老頑固,拼起脾性來,他們可一點不比你差,就說那三朝元老吳徽記,他在皇上面前可已然尋死覓活的不知多少回了。」
「我知曉那人,死皮白臉的要讓馬焱納什麼紅棗進後宮……」
「人家是尚書之女,世代書香名門之後,閨名喚紅臧。」好笑的接過蘇梅的話,細娘撫著自己的肚子道:「我看你啊,也是該上點心了。」
「我才不管她臟不髒的呢,反正想進後宮,沒門!沒狗洞都不給她留!」提著裙裾坐到細娘身側,蘇梅睜著那雙濕漉水眸,眼神狡黠道:「我已然想好了,待下次那吳徽記再鬧,我便跟著他鬧,看誰鬧得厲害。」
「你呀,還是這般小孩心性。」無奈搖了搖頭,細娘正欲再開口之際,正屋之中卻是突然傳出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聲。
聽到那道慘叫聲,蘇梅被震的趕緊從石墩子上起了身道:「這是生了?」
「哪裡有這麼快,這才剛開始呢。」伸手拉住蘇梅的寬袖,細娘聲音細緩道:「坐吧,再急也無用,我們這外頭的人,是幫不到裡頭的。」
聽到細娘的話,蘇梅雖然焦急,但卻也知道自個兒幫不上什麼忙,只能再次坐回到了石墩子上。
蘇梅剛剛坐定,庭院門口便突然疾奔出來一人,一副氣喘吁吁,衣冠不整的模樣,就連腳上的皂角靴都跑掉了一隻。
「怎麼樣了?生了嗎?生了嗎?」蘇承宣隨手抓過一個婆子,瞪著一雙眼,神情激動道。
「還沒呢,二爺您先放開奴婢,奴婢還要去送水呢。」
「去去去……」一邊推著那老婆子,蘇承宣一邊急匆匆的就要往主屋裡頭衝去,卻是被站在門氈處的老婆子給攔住了去路道:「二爺,您不能進去,這裡頭凶煞血氣重,不吉利。」
「什麼吉不吉利的,都給我讓開!」聽著主屋裡頭宋靜女那愈發凄厲了幾分的慘叫聲,蘇承宣急的滿臉大汗道:「滾!」
被蘇承宣的蠻勁一手推開的老婆子伸手一把扶住門框,在看到蘇承宣那還要往裡頭衝去的身影時,趕緊上前一把抱住了他的腰道:「二爺,您不能進去啊,不能進去啊……」
「滾開!」
「宣哥兒……」老太太由穗香扶著,急匆匆的從一側房廊拐角處走進道:「宣哥兒你聽話,莫要進去。」
聽到老太太的聲音,蘇承宣瞬時便停住了自己掙扎的身子,然後雙眸赤紅的看向一旁拄著手仗的老太太道:「老太太,靜女在裡頭呢!」
「就是在裡頭,你才不能進去,裡頭忙忙亂亂的,你若是瞎走瞎撞的壞了事,那可就是大罪過了。」一邊說著話,老太太一邊牽過蘇承宣的手道:「你與我過來,在庭院裡頭坐著等。」
「可,可是……」聽著主屋之中靜女那撕心裂肺的慘叫聲,蘇承宣滿臉急色。
「二哥,你便聽老祖宗的話吧,你進裡頭也幫不上什麼忙,還給人家添亂。」蘇梅從石墩子上起身,伸手替蘇承宣端過一盞涼茶道:「喏,喝口茶潤潤喉。」
接過蘇梅手裡的茶盞,蘇承宣仰頭灌了一口,然後伸手抹了一把自己急的漲紅的臉道:「四妹妹,你怎麼在這處?」
「我早就在這處了,是你自個兒剛才橫衝直撞的進來沒看著我。」斜睨了蘇承宣一眼,蘇梅好笑的抿唇道。
「瑞哥兒,這是皇後娘娘,你這稱呼,日後可要好好改了。」老太太站在蘇承宣身側,一邊說著話,一邊拉著蘇承宣與蘇梅下跪俯首行禮道:「請皇後娘娘安。」
「老祖宗,在院子裡頭您便莫折我壽了,應當是我給您行禮才對。」伸手將老太太從地上扶起,蘇梅提著裙裾與老太太屈膝拜了一禮道:「這幾日宮裡頭忙,我都未能來好好看您。」
「我這一個老婆子可什麼好看的,你呀,還是好好的呆在皇上身邊,最好是還能爭氣一些。」伸手牽住蘇梅的小手,老太太輕嘆出一口氣道:「老祖宗知道,近日裡這朝堂裡頭的雜話愈發多了,你莫要放在心上。」
「那些烏七八糟的酸話,我自是不放在心上的。」扶著老太太坐到一旁石墩子上,蘇梅探頭往主屋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抬手招過妙凝道:「妙凝,你去主屋裡頭看看那群太醫,若是有什麼缺的,只管說就是。」
「是。」妙凝應聲,緩步走進了主屋之中。
隨著主屋門前厚氈的來回掀起覆合,一股濃厚的血腥氣撲鼻而來,蘇梅聞著庭院之中那細散開來的淺淡血腥氣,暗暗蹙眉。
注意到蘇梅的表情,老太太輕拍了拍她的手道:「女人都是要走這一遭的,誰都避不得。」
「可是這……」聽著宋靜女那漸漸低緩下去的尖叫聲,蘇梅那張白細小臉之上滿是擔憂神色道:「二嫂似乎是痛的厲害……」
「無事的,你聽那叫喚,還留著勁呢。來,先坐下,我與你說說話。」
「嗯。」猶豫的應了一聲,蘇梅就著老太太的手落坐於石墩之上,蹙著細眉,白嫩小臉之上依舊是一副擔憂神色。
「娥娥,我聽聞那吳徽記聯名上書說要皇帝納妃子?」先是抿了一口茶水潤喉,老太太靜默片刻之後才開口道。
「馬焱不會納妃子的。」聽到老太太的話,蘇梅下意識的便搖了搖頭道。
「娥娥,現下已然不同了。焱哥兒不再是文國公府裡頭的焱哥兒,也不再是你的四哥哥了,他是咱大漢王朝的皇帝,大漢國需要他納妃子來平衡朝廷,鞏固邦交。」
一邊說著話,老太太一邊拉著蘇梅的小手,語重心長的道:「娥娥,我知曉你定是不願的,可這是無法避免的事情,大漢宮那麼大,這三宮六院,不是擺著好看的。」
「老祖宗,您說的話我都知曉,但馬焱說了,他只會有我一人,我便信他。」
定定的看著面前的老太太,蘇梅仰著小腦袋,聲音清晰的道:「靠女人聯繫起來的朝堂,不會長久,是懦夫所為,至於邦交,這朝廷之中多的是青年才俊,名門貴女,哪裡需要他自個兒來娶女人。」
「是啊,老太太您便莫要多慮了,皇後娘娘雖然心性尚稚,但卻反而比我們這些局外人看的透徹。」許久未說話的細娘,突然插了嘴道:「再說了,皇上聰慧過人,將這大漢江山治理的井井有條的,百姓安康樂業,不是很好嗎?」
「可是自古以來,有哪個皇帝是沒有三宮六院的?就連那古帝堯,都有娥皇女英,常伴在側。」皺眉看著面前的蘇梅,老太太還是一臉不贊同的道:「娥娥,朝堂的聲音越來越大了,你若是有個子嗣……」
說到這處,老太太突然低嘆出一口氣,視線落到蘇梅那平坦的小腹處道:「這都小半年了,也未有什麼消息嗎?」
「老太太急什麼,這該來的總會來,不該來的,您催也催不來。」蘇梅還未說話,一旁的細娘便輕笑著開了口道:「我想皇上肯定是有他自個兒的算計的。」
「算計什麼呀,這人都要送進宮裡頭去了。」狠狠的砸下手邊的茶盞,老太太無奈道:「娥娥還不若大方一些,先將人接進宮裡頭,還能得個嫻淑美名。」
「送進宮裡頭?我怎麼不知這事?」一副懵懂模樣的看向面前的老太太,蘇梅歪著小腦袋一副疑惑模樣道:「沒人與我說過啊。」
「自然是不能與你說的,聽說是那吳徽記提議的,將人送進去服侍靨兒,給靨兒做個伴。」說到這處,老太太又是重重的嘆出一口氣道:「也怪我這個老婆子,若是當初將靨兒接了出來……」
「老祖宗,這怪不得您。」打斷老太太的話,蘇梅斂著小臉道:「這都是太妃自個兒選的。」
當時,太后被天寶一劍斬頭,皇后與小皇帝懸樑自盡,太妃蘇靨禁足慈寧宮,老太太因為蘇梅與馬焱求情的關係,曾進去陪伴蘇靨數日,與其哭敘母女之情,聊以慰藉蘇靨的深宮之怨。
而自馬焱登基之後,朝中上下事務繁忙,蘇梅受老太太所託,又差人去慈寧宮問了信,蘇靨卻寧願死守著那太妃的位置,也不願出宮,馬焱自然是不會管的,蘇梅也未多受影響,只苦了老太太,磨破了嘴皮子,都未能將蘇靨給勸出來。
「她是怨我的啊,她還是怨我這老婆子的。」老太太靠在石桌之上,雙眸泛淚道:「當時靨兒才及笄不久,便被我送進了宮,她一個人在宮裡頭無依無靠的走到今日,我文國公府都是靠她一人撐起來的。」
蘇靨確實是個難得的聰明女子,在後勢不足的情況下能擠開當時權傾朝野的張氏獲得榮寵,使文國公府得到一點喘息之機,她的手段和心智,都是極其隱忍聰慧的。
「老祖宗……」蘇梅伸手接過一旁細娘遞過來的巾帕,細細的替老太太擦了擦臉上的淚痕道:「您莫要太過思愁了,這對身子不好,昨日里太醫還說您思慮過重呢。」
接過蘇梅手裡的巾帕按了按眼角,老太太勉強的扯起一抹笑道:「是我這老婆子失態了。」
說罷話,老太太捏著手裡的巾帕,猶豫片刻之後突然緊緊的拉住了蘇梅的手道:「娥娥,老祖宗求你一件事,你務必要答應老祖宗,可好?」
「老祖宗,這事……我插手不得。」已然猜到了老太太要說什麼話的蘇梅緩慢抽開了自己被老太太拽在手裡的手,然後低垂下了腦袋。
「娥娥……老祖宗求你,求你最後一次,可好?」顫顫巍巍的撐著身子伏跪在蘇梅面前,老太太朝著面前的硬石青磚猛磕頭道。
看到這副模樣的老太太,蘇梅的臉上顯出一抹焦灼的為難神色,她趕緊跪倒在老太太面前,然後一把抱住老太太那不斷磕碰的腦袋,聲音輕細道:「老祖宗,我知曉您與太妃母子情深,只是,只是她現下……」
現下勾結朝堂老臣,意欲暗控馬焱,插手朝政,這可不是她幾句話,便能救得下來的。
「我這老婆子也不求你什麼,只求日後,娥娥你能保得她的一條命。」老太太活了這般歲數,自然看的清楚,蘇靨的作為,無異於是以卵擊石,馬焱現下還未對付她,只是抽不得空,她這般,遲早要將自己的性命給斷送了。
「老祖宗……」
「娥娥,你難道偏要我這老婆子與你一命抵一命嗎?」緊緊的拽著蘇梅的寬袖,老太太泣不成聲。
「……好吧,我答應您。」看著老太太這副悲愴模樣,蘇梅深吐出一口氣,終於還是輕點了點道:「不過能不能成,我卻做不得主了。」
「好,好,只要娥娥答應了便好。」老太太深知蘇梅對於馬焱的影響力,所以聽到蘇梅答應了自己的話,這懸著的心也就放下了大半。
一旁的穗香將老太太從地上扶起,然後細心的與她擦了擦額角處沾著的爛泥碎葉道:「老太太,您身子不好,吃不得涼茶,奴婢去與您換盞熱茶來。」
「哎,去吧。」心內放下了一件事,老太太的臉上顯出一抹明顯寬慰笑意。
蘇梅看著這副模樣的老太太,無奈蹙眉。
老太太對於蘇靨有愧,至此強求於她,蘇梅是明白的,只是她這又要去麻煩那廝了,昨日里才將將與那廝鬧過脾性,她才不要先開口搭話呢……
「娘娘,聽聞後日里便是降誕日了,您可有備了禮?」細娘放下手裡的茶盞,輕聲開口道。
降誕日便是皇帝的生辰日,而因著歷任皇帝的生辰不同,至此這降誕日的日子也不同。
「啊,我,我……」聽到細娘的話,蘇梅的臉上一閃而過一陣尷尬神色。
後日里是馬焱的降誕日?怎麼沒人提醒她的?
注意到蘇梅臉上那一閃而過的尷尬神色,細娘輕笑一聲道:「看我這話問的,娘娘與皇上夫妻情深,定然是早就準備好了。」
「那,那自然是的……」結結巴巴的應了細娘的話,蘇梅絞著自己的雙手,神情焦慮。
只有兩日了,她到底送什麼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