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一章 平等
章杳的客人,自然不會是昆崙山下的野人,這人大概也猜到是自己這張麵皮嚇到了章杳,他尷尬一笑,「抱歉,這一路艱難,實在顧不上顏面,還請司令稍等。」
這人一邊說著,一邊從身上撕下一塊布條,借著掛在山壁上的雪水擦了把臉,他一邊細細擦著,一邊對章杳說著一路上的來歷。
直到那張臉露出原本面貌時,章杳也猜到了他的身份。
真沒想到……章杳心中感慨萬千,真沒想到這好像野人一樣的傢伙,竟然就是那個白白凈凈斯斯文文的文戚,而且,他也無論如何都沒想到這文戚竟會跑了上千里路來找自己。
說實話,在章杳章家軍眾多手下中,文戚絕對算不上是忠心的那類,畢竟他投靠章家軍時,就帶著背離齊家賣主求榮的罪狀,不過,文戚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裡,也和這一點有關。
當初離開舍昂時,章杳就想到了章為民和文戚,以前他有數不盡的追隨者,不可能一一記在心上,但現在章家軍沒了,追隨在他身邊的就只有這麼幾個,因此,章杳也不得不為他們想個後路。
為此,章杳曾與齊孤鴻商量過一番,說請他收留章為民和一位老朋友,至於文戚的名字,章杳倒是沒有直接告訴齊孤鴻,他們之間的事情,自然應該由他們自己來和解。
在齊孤鴻爽快答應之後,章杳立刻將一封書信送往上海,信中寫明了他為章為民和文戚所做的安排。
章杳畢竟不是文戚,從他的角度來看,文戚離開齊家算不上什麼大事兒,他甚至認為就算章為民不肯投靠齊孤鴻,但是文戚總會答應,可章杳哪裡想到,在收到那封書信后,恰恰是章為民欣然答應,而文戚卻在心中堅定地拒絕了這份好意。
文戚沒有將自己的想法直接告訴章為民,倒是章為民,為了給文戚寬心,他聲稱章杳這一定是緩兵之計。
「你放心,要不了多久,等司令這次從昆崙山回來,咱們章家軍必然還能雄威再起……」
文戚不太記得章為民都說了什麼,他只是清楚地記下了那三個字,「昆崙山」。
和章杳的想法一樣,文戚也知道崑崙山脈延綿千里,想要找到章杳,可謂是難於登天,唯一的辦法就是準確找到章杳的目的地,為此,文戚做了一件比章杳更聰明的事情。
他去了一趟章家故地。
自從章嚳海去世后,章杳便離開了那所大宅,他沒有留下任何人,只是輕描淡寫地在院子大門口掛上了一把銅鎖,而後便帶著他的章家軍浩浩蕩蕩離開了族地,雖說是生於斯長於斯的地方,可是那段童年沒有給章杳帶來任何可留戀的部分,他毫無眷戀地離開,就好像再也不打算回來。
也幸虧是這樣,文戚才得以大搖大擺地進入了這個在章家輝煌時期如堡壘般看守嚴密滴水不漏的家族重地,並在這裡逗留了三天。
其實三天都算是長的,和金家、葉家這種重視家庭的大家族不一樣,章家的構造可謂是有些簡陋,院落並不大,除了後院用來練兵的場地之外,前院居住的地方就和普通人家沒什麼太大區別,其實文戚在頭一天就已經將整個宅子翻看了一遍,確認沒有找到任何與昆崙山有關的線索。
在其後的兩天里,文戚一直逗留在章杳的房間,他穿了章杳的衣裳,睡了章杳的床,甚至還坐在章杳的書桌上翻看他的筆記,拿起他的毛筆在草紙上寫了幾個字。
原來,做族長的感覺,就是這樣。
說不上為什麼,就連文戚自己都不知道他自己迷戀的究竟是什麼,是族長身份么?不,文戚清楚知道就算有人讓他做族長,自己也不會答應。
可若非如此,他又為什麼會做這些事?
穿著章杳的衣裳站在黃銅鏡子前時,文戚的思緒被拉遠了,他突然想起久遠以前的一段記憶,那時他還在齊家,而當時的齊孤鴻正要遠赴西洋遊學,也忘了那天是因為什麼原因,他和齊孤鴻出門之後,弄得一身濕漉漉地回家,齊孤鴻將他帶進自己的房間,將自己的衣櫃在他面前敞開。
「挑身乾淨衣服換上,」齊孤鴻甚是大方,「就當我給你留個念想,反正,等我留學回來之後,這些衣服八成也穿不了了。」
依著文戚的身份和他當時的性格,理應規規矩矩挑件齊孤鴻穿舊了的衣服,還要美其名曰舊衣服上會有齊孤鴻的氣息,但文戚雖然明知這道理,目光卻還是落在了最前排幾件嶄新的西裝上。
那是齊秉醫為了給齊孤鴻留學準備的,他特地到城裡找了洋裁縫設計的款式,在接下來的日子裡,齊孤鴻將會穿著這些衣服出入各種場合,或許穿舊了就會扔在一邊,但是對於文戚來說,這或許是他一生唯一一次穿上西裝的機會。
「我能試試么。」
文戚不甘心地說了這句話,齊孤鴻雖然有些驚訝,卻還是應允了,那時候的文戚就像現在這樣站在黃銅鏡子前,看著鏡子中模糊的身影,一時間無法確定那到底是不是自己。
而事實證明,文戚本以為自己穿過一次就會放下心結,可是慾望卻好像一張巨口,咬住了他就不肯撒開,戀戀不捨地脫下衣服時,文戚心中冒出了一個疑問,那聲音好像瘋子般歇斯底里地在他心頭嘶吼著。
為什麼?為什麼齊孤鴻可以穿上西裝,而自己不能?
當這個問題再度在文戚心頭髮聲時,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麼。
他不是想做族長,他就是想要一個公平,不管是當初離開齊家投奔章杳,還是現在穿著章杳的軍裝站在鏡子前面,他就是想知道為什麼有些人天生可以,有些人,譬如自己,不管如何努力、如何天資聰穎,但天生就註定沒有機會?
文戚想起自己在上海的時候,他曾見過學生在街頭遊行,他們高聲喊著人人平等,聲音是那麼義正言辭,彷彿天道就應如此。
既然世道變了,自己的命運,是不是也可以改變了?
那天晚上,文戚穿著筆挺的軍裝躺在章杳的床上,他沒有像當年一樣脫掉不屬於自己的衣服,也再不打算隨隨便便聽從不平等的命運。
就在第三天清晨,陽光穿過帷幔照在文戚臉上,幾個身影出現在他迷離的視線中,隨隨著帷幔輕輕浮動,那些人好像離他越來越近,文戚猛地驚醒,下意識去脫身上的軍裝,雙手因恐懼而微微顫抖,生怕被人將他這狂妄滑稽的樣子抓個正著。
而隨著人驚醒過來,文戚恍然發現,那逐漸向他靠近的並不是真正的人,而是帷幔上的花紋,那些圖案正隨風擺動,扭曲抽離,文戚越看越覺得不太對勁兒,他猛地從床上跳起來,一把將帷幔扯掉,在地上鋪展開來。
章杳從小到大一直睡在這個房間里,帷幔新新舊舊曾換過好幾套,但永恆不變的都是上面的圖案,許是因為太過熟悉,所以他從來不會仔細去看,哪怕就算曾認真端詳過,也絕不會將這些圖案與昆崙山扯上關係。
這應該是章嚳海留給章杳的線索,是一塊關於章家秘密的拼圖,只不過,只有文戚將它拼在了正確的位置上。
章家軍,送葬,章百手,昆崙山……
直至現在,文戚甚至還能清晰描述出帷幔上的圖樣,以及綉在不起眼處的那幾個篆體字。
而且,此時看到章杳驚愕不已的神情后,文戚心中油然而起一陣自豪和得意,這次他贏了,哪怕是身為族長的章杳,也沒能擁有他所掌握的線索。
「我們要去的地方,叫那棱格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