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四章 少爺
「少爺」,這的確是個久違了的稱呼,對齊孤鴻來說,就好像是來自前生——上次有人這麼叫他時,他還是齊家那個不諳世事的大少爺,可現在他已經脫胎換骨扒了層皮,說是重生了一次也不為過。
齊孤鴻望著眼前那人,迷離的視線越過他的肩頭,在那戰場和火海之中,十數個齊家門徒手上忙於對付敵人,滿懷期待的目光卻在從四面八方投向齊孤鴻,炙熱的視線與漫天橫飛的齊家蠱蟲交疊在一起,讓齊孤鴻覺得這像一場幻夢。
不過,這麼一個稱謂不但證明了齊孤鴻的身份,還意味著接下來的所有情況也在發生轉變,不管是什麼槍林彈雨還是血肉橫飛,都無需這位「少爺」再插手,幾乎是在齊孤鴻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門徒們已經帶著齊孤鴻等人逃出生天。
天色微明,一路上全憑一個混混引路,很快將他們帶到了郊外的一所破廟中。
眾人安歇下來之後,立馬全都圍到齊孤鴻身邊,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好不熱鬧,可齊孤鴻卻說不出話來。
時間大概是凌晨四點多鐘吧,最是這一刻的天光總讓人覺得不真切,齊孤鴻眯著眼睛望向頭頂的破瓦,朦朦朧朧的日光從陳年舊瓦中隱隱透出來,就好像清晨即將清醒的那一刻,他就這樣攥著拳望著那片天光。
眾人不知道齊孤鴻究竟在看什麼,他們循著他的視線,也一同抬起頭來向房頂望去,就在這時,一道天光鑽入破瓦,光線好似一條銀緞,將眾人籠在其中。
「少爺,天亮了……」
有人喃喃出聲,說著回過頭來,這便看到齊孤鴻雙目氤氳,淚光掛在睫毛上,一閃一閃,齊孤鴻眼中含淚,人卻不由自主地笑了。
「你們終於回來了。」
此時的齊孤鴻已經早不是當初那個跪在齊家大院哭著追問「如果你們走了,我齊家當要如何」的齊孤鴻了,他早已接受了那些不願失去的東西終將失去,但卻還沒習慣失而復得。
有人垂下頭悄悄擦了把臉,有人低聲抽了下鼻子,不知是誰率先跪下,剩下其他人很快緊隨其後。
「少爺,我們回來了……」
事情要一件一件說,正如齊孤鴻沒想到他們會來上海一樣,他們也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齊孤鴻。
「少爺您可不知道,這事情說來話長……」
這些人當初聽從齊秉醫的命令,被遣散至大江南北,各去的地方不同,而這次來到上海的原因也不同,有些機緣巧合甚至如同上天冥冥指引,直到現在,他們才恍然明白齊孤鴻才是上天將他們引向這裡的真正原因。
「我們幾個是來抓鬥鱉取卵煉蠱!」
「我是在嘉興給旅長的兒子瞧病!」
「我們是碰上了阿彥,是他帶我們……」
有人提起阿彥的名字,齊孤鴻立馬瞪大了眼睛,「阿彥?有人碰到他了?」
在眾多門徒中,阿彥是最為特別的一個,齊孤鴻從小就常常跟在他身邊,可以說是如兄如父,自從當年千古鎮一別後,齊孤鴻沒想到自己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他。
「是,」有人率先接話道:「阿彥從老家那邊來,我碰到他的時候,身邊都已經跟了不少人了……」
「沒錯兒,我也是阿彥在路上撿來的,就是他說要來上海!」
齊孤鴻焦急地在人群中掃視著,一邊急切問道:「那他人呢?」
「他說讓我們先來上海,他要去西路上接幾個人,就說是早聯繫上了的。」
從這些來路不同的人口中,齊孤鴻彷彿隱約看到阿彥從西南一路出發至此的路線,這些門徒都是阿彥一路上為自己集結而成的齊家軍。
「找到少爺就不一樣了!」有人興高采烈道:「快想辦法下蠱給阿彥傳個信兒,叫他也別來上海了,反正都要回鎮上,讓他在路上和咱們匯合!」
下蠱的人徑自到院子里去忙了起來,其他人仍圍在齊孤鴻身邊意猶未盡,也不知是誰感慨一聲,說要當屬阿彥這事情做的最神,好像他早就預料到少爺人在上海一樣,竟這麼不知不覺就將大家都湊到一處了。
「可不是么,我啊,當初是從那盒子里看到的蠱方說要斗鱉卵,找人四處一問,說是只有崇明才有,誰知道在路上就碰上了阿彥,就好像早在那兒等著我了似的……」
眾人說得興奮,可齊孤鴻越聽卻越覺得不對勁兒。
「等等,你們的盒子里都有什麼?」
人們三三兩兩開始在懷中摸索起來,有人摸出一張泛黃的紙,有人則是摸出一塊刻著字的薄木板,有人則已將其中內容爛熟於心便丟了原件。
原來,當初齊秉醫遣散門徒時送給他們的箱子中,不光裝著銀子,還有對於某種蠱術煉製方法的詳盡介紹。
也就是說,這些人離開齊家時,都帶走了一種蠱術,而這麼多年裡,他們為了煉成這種蠱,奔走四地尋找材料,有些是為了來上海尋材料,有些則是因種種原因好像趕鴨一樣被驅使著來到了上海。
總之不論如何,總有一些原因讓他們抵達了這裡,而他們身上帶著的各種蠱術拼湊在一起,竟就是齊家千年巫蠱之術的總集!
「不對……」想到這裡的時候,齊孤鴻的手心已經滲出了一層冷汗,雖然看起來阿彥才是那個將他們帶到了這裡的人,但事實上,真正布下這一大局,在冥冥之中驅使著他們命運的人,其實是早已仙去了的齊秉醫!
齊孤鴻的腦海之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一個詞,「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當年章杳帶著章嚳海留給他的那盤棋局,也帶著章嚳海為他、為章家和齊家之戰謀划好的命運來到千古鎮上,他們以為章嚳海已經謀劃了數十年,哪怕他已在地下化為腐土,可這盤棋局卻早已決定了齊家的滅亡。
可是,章嚳海哪裡想到齊秉醫的想法竟與他不謀而合,當章杳以為自己真的滅了齊家的時候,卻不知那只是齊家的一種蟄伏。
這讓齊孤鴻想到齊秉醫侍弄花草時的模樣,在齊孤鴻小的時候,齊秉醫的院子里有棵老樹,也忘了是哪一年,春季來了,其他樹木已經抽枝發葉時,唯有那棵老樹上枝葉生得甚為緩慢。
就在齊孤鴻整日仰頭候著那老樹發枝結果時,那天傍晚,齊秉醫卻命人將樹連根拔了。齊孤鴻對這事情記得甚為清楚,他自幼是在那老樹下玩到大的,見到倒在地上的樹榦時,還狠狠哭了一鼻子。
而後,齊秉醫對他說了一番話,那些話在他的印象中,也如刀刻斧鑿般深刻。
「世上的活物都有個壽數,你看它枝繁葉茂看得欣喜,卻不知它自己的累,與其拖著這些負重被生生拖死,倒不如除了繁雜,尋個有生氣兒的地方重頭再來……」
那時年幼的齊孤鴻聽得懵懂,只是乖乖坐在齊秉醫身邊,看他在那盤根錯節的樹根中找出最新最嫩的一根,埋在了齊孤鴻住的院子中,他不知道齊秉醫看似是在說那樹,實際上,說的是齊家的人。
真正滅了齊家的從來不是章杳,他只是動了那一刀,但握著他的手,讓他動這一刀的,卻是齊秉醫,是他以此為機會驅散齊家門徒,讓這些枝葉四散,然後重新聚集在齊孤鴻身上。
就像他以前給齊孤鴻講過的一種蟲子,說那蟲生在高原上,每逢冬季氣候嚴寒,蟲就會被凍僵,迎來長達數月的冰封,如同死去一般,可它們這樣做的原因卻恰恰是為了活下來,為了積攢體力,讓冰封的身體在春日裡重新復甦過來——這就是齊秉醫的目的。
齊秉醫躲的不是章杳,如今軍閥混戰地方割據的局面是齊家的冬季,也是國家和民族的冬季,他是為了讓齊家這沉重繁雜的家族躲過這一冬,然後重新開枝散葉。
這是一種蟄伏,是韜光養晦厚積薄發,而今,才終於到了重生之際。
齊孤鴻想到這裡時感到臉上一陣冰涼,伸手一摸,才發現自己在不覺之間早已淚流滿面。
「少爺,」門徒拍著他的肩膀上前相勸,「都過去了,老祖的苦心,好歹咱們現在也明白了。咱這就上路,回咱們的齊家去!」
「等等,還有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