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九章 碎紙
都說旁觀者清,此時齊孤鴻就是那個旁觀者,他的視線,一直在跟著唐鬼。
這場戰鬥中沒有任何人在意到齊孤鴻,這是唐家內部的爭鬥,不管是唐芒、唐鬼還是鎮斈司或者祖宗們,都不容許任何唐家之外的人擅自染指這場因唐家百年積怨而生的戰鬥,齊孤鴻看似正處在最為安全的角落,但是他卻一點兒都輕鬆不起來,整顆心始終跟著唐鬼在槍林彈雨中上下翻飛,尤其是在看到那個重新站起來的「人」時。
唐鬼的眼睛雖然因伴生蠱的蠱涎而恢復正常,但是目力終究不及齊孤鴻,在他眼中的模糊人影,在齊孤鴻眼中卻是格外清晰,也不好說他這是比唐鬼幸運還是不幸,總之,齊孤鴻清清楚楚看到了那玩意兒的真身。
那是……一片紙人。
木榻之下,八個紙人有著彷彿出自同一匠人之手般一模一樣的詭異長相,白紙般的臉透著一種死氣沉沉的青灰色,襯托出殷紅嘴唇不合常理的鮮艷,扁平的臉上看不見鼻子,越過嘴唇向上便是兩隻黑色小豆子般的眼睛,小而狡黠,糾纏不休的陰鷙視線令人頭皮發麻。
像葬禮上的紙紮。
齊孤鴻是眼看著那些東西飄忽而至的——隨著它們每次邁動步子,身子就好像船帆一樣兜了滿滿一身風,柔弱無骨的腿好似耄耋老者般搖搖晃晃一陣才勉強能將身子向前帶動一些,與木榻上的一坨肉瘤相比,這些身體簡直單薄得可憐。
光憑這些紙人,齊孤鴻實在想不通它們是如何才能抬得動木榻上的那坨東西。
而就在齊孤鴻這樣想著的時候,唐鬼的鞭子好像一條游蛇般劃破長空,直奔那紙人的脖子卷過去……
齊孤鴻和唐鬼看到的畫面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出現偏差的,唐鬼並沒能看清楚那東西究竟是怎麼從自己的鞭子中脫出的,但齊孤鴻卻是看得清清楚楚。
就在鞭子卷到那紙人的瞬間,紙人的脖頸處突然斷裂開來,如果看得再細一點,就會發現是脖頸處的紙片突然粉碎,好像被撕成了無數大小均等的碎片,在半空中翻飛飄揚,剛好躲過唐鬼的鎮虎鞭。
但是,就在唐鬼的鎮虎鞭撲空后順勢向他自己捲去時,齊孤鴻看到那些紙片突然開始重新聚攏,好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撕碎的紙片,又好像被一隻無形的手黏在一處。
這個畫面令齊孤鴻渾身一個激靈,的確,這種不適感中有一部分是因為那紙片人本身,而另外一部分,則是源自於齊孤鴻的記憶。
自當初唐鬼山寨一戰結束后,齊孤鴻一直強迫自己不去回想那段不太愉快的記憶,但儘管已經過去這麼久,再度想起來時,齊孤鴻發現那段記憶仍格外清晰,而且觸動齊孤鴻心扉的部分仍如當初一般鮮明。
在那場發生於唐鬼山寨里的戰鬥中,齊孤鴻曾看到章杳的不死軍隊章家軍也是這樣不停地倒下后再度爬起來。
憤怒和恐懼摻雜在一起,令齊孤鴻的身子好像風中落葉般震顫不止,過去的失敗就像不甘的亡魂般,再度縈繞在齊孤鴻心頭,與他而言,最大的敵人不是當初的章家軍也不是現在的紙人,而是那種令人連呼吸都感到乏力的挫敗感。
就像大多數人在大多數戰鬥中真正想要對付的不是眼前的敵人,而是曾經失敗的自己。
齊孤鴻不想再輸。
他竭力扼制著這種不由自主的顫抖,咬著牙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好似獵鷹追隨獵物的利爪般,死死盯著那些紙人,追隨著它們的每一個動作、每一次變化,並與當初的章家軍做出對比。
章家軍的死而復生乃是因章杳的兵戎蠱,可以說,章家軍根本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人」,而只是一些被蠱蟲驅使的行屍走肉,蠱蟲以士兵的軀體作為媒介來發動攻擊。
而這些紙人則是在瞬間將身體分裂開來,從而躲避敵人的攻擊。
前者是因為沒有生死的概念,像沙包一樣抵擋攻擊,後者則是在不停躲避攻擊,而且……
齊孤鴻雙唇飛快地上下開合無聲呢喃,一條條細數著兩者之間的區別,試圖從中找到應對之法,而就在這個時候,齊孤鴻突然停頓了一下,當他的思緒如車輪般馬不停蹄地隆隆駛過時,在那些思緒後方,在他草草經過的地方,有什麼東西好像突然亮了一下。
那是一個被他遺漏了的關鍵問題,齊孤鴻沿著思緒發展的軌跡向後回溯,一個字突然出現在他的腦海中,瞬間令齊孤鴻幾乎要驚喜得叫出聲來。
此時齊孤鴻也顧不上渾身悶沉沉的痛,顧不上那些身體輕輕一動便會被撕裂的傷口,他扭著胳膊從后腰的小口袋裡摸出一隻瓷瓶。
齊孤鴻用盡全力將那瓷瓶往紙人所在的方向狠狠砸了過去,周遭一切聲響在他耳中已空若無物,唯有那一聲瓷片碎裂的聲音——先鈍后脆,一聲化為千百聲。
好生悅耳。
那聲音悅耳,而隨著脆響一同湧現出的火光更為璀璨耀眼,就好像一朵熊熊燃燒的牡丹,可齊孤鴻沒想明白,臉上的喜悅突然稍作停頓,以他放出的火焱蠱,根本不可能爆開這麼大一片火光,那麼……
齊孤鴻的視線本能投向唐鬼,而他那一臉邪氣傲然的表情也沒有讓齊孤鴻失望,那是唐鬼的蠱,他的想法與齊孤鴻如出一轍,兩人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做出了相同的決定,於是便有了這麼一片火,一片光,齊孤鴻望向唐鬼,喉嚨不知為何有些哽咽,可是嘴角的笑容也是難以自制地高高揚起。
有那麼一陣子,齊孤鴻是不太能理解唐鬼的,不太能理解他對黑暗的恐懼,每夜、每夜,當唐鬼焦慮地命人在房間里燃滿火燭時,齊孤鴻總是會對他的惶恐嗤之以鼻,而每到這時,唐鬼總是沉默,那天地萬物皆為草芥的高傲眼神會被一種憂傷和惶恐所取代。
後來,齊孤鴻和唐鬼一起被封進棺材埋入地下,那是齊孤鴻從小到大第一次感受到對光亮的求之不得,以前,他閉上眼是黑的,但他可以選擇睜開,可是這種無法對抗的黑暗卻真的令人恐懼。
是在那一次,齊孤鴻才彷彿真的理解了唐鬼,他理解了光的美妙,理解了光的誘人,就像因為上古沒有火所以人類貪戀烤過的肉,就像蜀地本無辣椒所以辣椒傳入後會備受追捧,就像稀缺的東西永遠珍貴所以人類追逐黃金白銀,失去過光的齊孤鴻第一次感受到了光的可貴。
而這一次,當齊孤鴻再度漸漸習慣了被火光籠罩而再度忽略了光的可貴后,這一次燃起的火光,又一次讓齊孤鴻忍不住為其驚艷而讚歎。
那是一團由他和唐鬼一起燃起的火,是青藤齊家的火焱蠱和虎麟唐家的火焱蠱聚集在一起的光亮,齊孤鴻感覺到喉頭的哽咽在愈演愈烈,如同眼前那團不斷膨脹的火光,耀眼到令人窒息,齊孤鴻發不出聲音,可他知道這一片火光足以燒光所有敵人,燃盡所有恐懼!
那橘紅色火光在膨脹之後變成稀薄的亮白色,齊孤鴻不顧雙眼的灼痛,貪婪地瞪大了眼睛望著那團火光。
熾烈的白光將齊孤鴻的面容烘出一種詭異的色彩,而在那張臉上,起初的驚喜變為繼而的驚愕,齊孤鴻的嘴巴緩緩長大,似乎是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只見在那一團白光之中,游蛇與壁虎正以一種你死我活互不相容的姿態打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