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八章 石皮
說起來,這應該算是眾人出發后,最為安詳的一個夜,雖說剛出發的幾日也算相安無事,但這種劫後餘生的平靜註定會因其中經歷的重重苦難而顯得尤為珍貴。
只是,隱藏在安詳和平靜之下的,卻是眾人各具緣由的心事重重。
章山石雖然主動請纓以巨大無比的蜈蚣身軀為眾人遮風避雨,但齊孤鴻仍是決定留出人來守夜,而與往日不同的是,今日還不等齊孤鴻開口,金寒池便主動要求守第一班。
齊孤鴻自然也猜得出金寒池的心事因由何故,他沒有直接點破,待到其他人都熟睡后,齊孤鴻起身假作起夜小解,然後慢慢悠悠地踱步到金寒池身邊坐了下來。
月下清風撥動樹梢,令兩人的身影在地上搖晃搖擺,將兩人的身影變短,又拉長,一直到了齊孤鴻守夜的時間,金寒池仍是一言不發,卻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我有件事情想問你。」
最終仍是齊孤鴻率先打破沉默,他起先沒有馬上說起金寒池和葉君霖的事情,那是金寒池心裡都解不開的結,以此拉開話題,只會給金寒池愁上澆愁,而齊孤鴻注意到當他剛開口的時候,金寒池的視線便立刻看向了他,這讓齊孤鴻心中暗笑,這個眼神讓齊孤鴻意識到此時的金寒池比他更想聊聊。
「這一次找到唐鬼之後,我打算去千古鎮,你們……」
「放心,自會同去。」
金寒池回答問題的速度很快,同時略顯得有些不耐煩,很顯然,他想讓齊孤鴻說起的話題,並不是這個。
但也正因金寒池如此不假思索的堅定回答,卻讓齊孤鴻有些疑惑,他是在從瞎子口中得知千古鎮齊家老宅有異相后才做出了要去千古鎮的決定,那麼金寒池呢?他似乎是早有準備。
「那天在羣玉坊,」齊孤鴻的呼吸有些艱難,他暗自攥著拳頭,來遏制聲音中的顫抖,「我還沒到的時候,她在溫香閣對你們說了什麼?」
齊孤鴻不知道在金寒池面前該如何稱呼她,她在唐鬼面前是梅姐,在齊以面前是瓏尹,那麼在金寒池面前呢?
金寒池顯得有些煩悶,他伸出手草草撩開額前的碎發,低聲道:「那是我們金家的事情,與你無關,你只需要知道我會去便是,大家都是同路人,且不管各自都為了什麼。」
其實從齊孤鴻的角度來看,金寒池和葉君霖是全然沒必要一同前往千古鎮的,除非金玢告訴他們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而這也是此時讓齊孤鴻抓心撓肝恨不得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問題。
「那她到底想要你去千古鎮做什麼?那是我齊家老宅所在,這樣總與我有關了吧?」
說實話,的確有關,金寒池必須承認齊孤鴻的這番邏輯有理有據,不過,雖然金寒池已經知道答案,但這答案不該從他口中說出來——金玢曾有吩咐,萬不可將其中緣由告知齊孤鴻,想來是怕這傢伙若知道了便不肯幫忙,而金玢到時候會親自前往千古鎮,如何對付齊孤鴻,自然就是金玢需要考慮的了。
「齊孤鴻,我只能說,這世上有些事情想要強求,到頭來對自己沒有好處……」
金寒池這種敷衍說辭令齊孤鴻忍不住冷笑一聲,要知道,這本來是齊孤鴻為金寒池準備的話,用來安慰他與葉君霖的糾纏不清,沒想到最後倒是被他先用在了自己身上。
然而就在齊孤鴻正打算追問到底時,不遠處的山壁后響起一聲尖叫,起初是葉君霖的驚恐尖叫,而後很快轉為章杳的痛苦咆哮。
幾乎是一瞬間,齊孤鴻和金寒池人已飛奔出去。
時間退回到齊孤鴻爬起來去起夜的時候,當時,齊孤鴻不是唯一醒著的人。
章杳等待著的就是齊孤鴻的離開,他斜靠在山壁上,面前章山石巨大的軀體擋住了他的視線,章杳用力抻著脖子,眼看著地上齊孤鴻的影子消失不見后,他開始活動起自己的手臂。
章杳的要求並不高,只是希望能將右手抬到左手的小臂上,然而這對他來說也實在太過艱難,每一次挪動手臂時,章杳都能感覺到堅硬的關節彷彿即將碎裂,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右手才終於碰到了左手。
在章杳右手的指縫中藏著一截兒小樹杈,這是他趁著從章山石身上翻身下來時,從地上撿來的,此時,章杳將那樹杈兒戳進了左臂的一道裂口中。
章杳已經無法用傷痕形容那道傷口,堅硬的皮膚看起來就像是山壁上的裂痕,而將樹杈插進去的動作,讓章杳想到用鐵鍬去掘石頭,只不過,石頭不會感到疼,但施加在章杳身上的,卻是撕心裂肺的劇痛。
如果章杳的皮膚還會流汗的話,此時這將樹杈插進皮膚中的動作一定會令他大汗淋漓,其中除了痛楚,還有章杳花費的力氣,這一個簡單的動作已經耗盡他全部氣力,章杳只能將右手壓在左臂上,用最後的力氣將樹杈往下壓。
在堅硬的皮膚緩緩被撬動的時候,章杳的心中就只有一個念頭,不管付出怎樣的代價,他也不想再這樣下去了,自己像個廢人一樣,雖說寧死也不想再拖累旁人,但他此時卻連尋死都做不到。
章杳眼看著胳膊上那一層石皮被撬開,在月光中出現一條縫隙,從那縫隙中能看到殷紅的血,黏連拉絲的皮肉藕斷絲連般糾纏不清,儘管劇痛幾乎令章杳渾身抽搐,但他手上動作不停,直到整塊石皮被撬起到一個角度時,章杳突然崩潰了。
不是因為疼,也不是力竭,那黏連在一處的血肉讓章杳突然意識到一個足以令他絕望的事實……
正當這個念頭剛一在章杳心頭閃現的時候,一隻手猛地凌空而出,用力按在了章杳的小臂上,而後不假思索直接將那截兒樹杈拔出來並扔遠,同時另一隻手從懷中抽出一塊手帕,一端咬在口中,另一端拽過來在章杳的傷口上纏了幾繞,整個動作一氣呵成。
直到看著整個動作被完成的時候,章杳這才抬起頭來與面前的葉君霖對視,葉君霖並沒有回應章杳的目光,但是在月下,章杳能看到她的眼中瑩瑩有光。
是的,另外一個沒有睡著的人,既是葉君霖,就像章杳在等著齊孤鴻離開一樣,葉君霖也在守著章杳,她在等著章杳睡著,卻不想在一片沉默中,當葉君霖假裝翻身轉過來望向章杳時,竟然看到這樣一幕。
齊孤鴻的離開好歹是迅速的,可葉君霖面對的卻是漫長而又揪心的等待,她幾乎是一秒一秒數著時間看著章杳的皮肉一點點分離開來,而在看到那一幕時,葉君霖再也忍耐不住,翻身爬起一把按住了章杳的傷口。
葉君霖和章杳一樣,甚至於……從她躺著的角度看得更加清晰,所以甚至可以說葉君霖比章杳更清楚那傷口到底意味著什麼。
章杳沒有皮膚,葉君霖曾以為那石頭硬皮早晚會被蛻掉,就像她曾經無數次看到過的蠍子蛻殼一樣,可當那傷口展露在葉君霖面前時,她恍然明白,那石皮就是章杳的皮膚。
若想擺脫石皮,章杳便會體無完膚,可若不擺脫,他的一生都要被禁錮在這堅硬的軀殼中。
人如蟲,這對於這些蠱師來說,未免也太可悲了。
然而就在葉君霖這樣想著的時候,一道白光驟然從半空中躍下,好似游蛇般,眨眼間便鑽進章杳的傷口之後。
這便是齊孤鴻和金寒池聽到的尖叫和咆哮之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