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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八章 代賊受過

  在金寒池很小的時候,家中發生過一件事。


  差不多是在十來年前,金家和葉家算是五門之間走動較為頻繁的兩族,他們雖然嘴上沒說,但心照不宣地將對方當成是自己的同盟,碰到日子口兒上,自然是少不了往來走動。


  也忘了是哪一年的什麼時節,金寒池記不清楚那麼多的細節,只記得那年是由金家去拜訪葉家,剛進門時,隨行的一名金家門徒突然仰面倒地口吐白沫,緊跟著,在眾人凜冽而又平靜的視線中,他們看到一隻金蟾蠱蟲從他的口中爬出來。


  起初是含混的蛙鳴從那男人口中傳出,而後,一隻前爪從他的雙唇間掙扎著鑽出來,圓鼓鼓的身子爬出來的時候還帶著血沫,怕是已將那人的喉嚨生生撐裂了。


  那場面看起來甚是殘忍,但在圍觀的人中,卻沒有任何人露出同情之色,而是坦然和敵視,雖然沒有人說話,但那些眼神明明在說話。


  「沒規矩」、「找死」、「罪有應得」。


  包括年幼的金寒池在內,所有人都知道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五族之間互有協定契約,外族不可攜蠱入他人門戶,這門徒乃是違反了蠱契,帶金家蠱進葉家門,受到反噬,乃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這事情鬧得金家很是尷尬,金寒池的父親,也就是當時的族長,在眾目睽睽之下親自持鞭執刑,那人雖已神志不清卻還是艱難認罪,斷斷續續地說自己是因大意才帶著金家蠱進門,以嘶啞的聲音,懇懇切切地央求葉旻的諒解。


  鞭子抽打在那人身上,金寒池冷眼在一旁看著,只是視線並非看向那名金家門徒,而是落在他父親的身上。


  因當時情況特殊,所以金寒池並未多言,雖然葉旻也以沉默作為對金家的諒解,但那一次的宴席卻不歡而散,在回家路上,金寒池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與其說是疑問,不如說質問,金寒池的聲音異常冷漠,從他出生起,至那時止,應該算得上是金寒池第一次以如此嚴肅的語氣對父親說話。


  「那不是他的錯,你知道的。」


  金寒池凝望著父親,雙目爍爍,毫不留情地逼迫他給自己一個答案,金寒池認為這事情瞞不過任何人,不管是在場的葉旻,還是其他金家門徒,既然明知道是個註定會被拆穿的謊言,金寒池不知道父親為何偏要他人代其受過,畢竟,當父親命令那名門徒帶著詹丑生蠱進入葉家並放出蠱蟲以探查葉家是否已經煉出返生蠱時,金寒池就在當場。


  「你不是說,」見父親並未作答,金寒池略顯急切地追問一句道:「做人,最忌諱的就是撒謊?」


  「有些謊言……」金寒池已經猜到父親會說什麼,「有些謊言,乃是出自善意」,為了應對這種敷衍的解釋,金寒池甚至已經想出毫不留情戳穿敷衍的對策,然而父親頓了頓,將那到了嘴邊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話鋒一轉道:「我也是逼不得已。」


  父親告訴金寒池,因他尚未坐在這族長之位上,自然無法了解在這個位置上的很多事情並不如紙面上的「仁義道德」那般簡單,代人受過也好,善意的謊言也罷,為的,乃是整個家族。


  這,就叫做逼不得已。


  就像此時,若是能夠選擇的話,金寒池還真想將允瓛的無恥之舉一五一十全都告訴石井,金寒池以為自己是做大事的人,他不該惱怒也不該斤斤計較,甚至不該為這種事情而動了情緒,可他是個普通人,若說真的一點兒情緒都沒有,未免……也太沒人味兒了。


  更何況,現在的族長也不是自己而是允瓛啊!明明已經苦苦忍了這麼多年,總算卸掉那勞什子的族長之位,可以不用再顧及什麼儀錶威嚴,難道不該像個長舌婦一樣將允瓛的不恥之舉全都抖出來,也不管旁人會怎麼看待金家這種狗咬狗的行徑,只要……


  只要……哎?說來奇怪,金寒池本想報複發泄,可是在這麼想過一遭之後,人竟也就痛快了,雖然僅僅只是想法,卻好像已經這麼做過了一樣過癮。


  而在這些情緒被撫平之後,金寒池重新理性思考,而後作出決定,並變為現實。


  既,剛剛金寒池對石井說的那一番話。


  金家蠱術明明掌握在金寒池手上,而不是那個百無一用的允瓛,然而,這些真相到了金寒池的口中,卻變成了另外一回事兒,他現在突然開始明白了父親的所作所為,的確,為了整個家族,有些人註定要受些委屈,有時候是族長,有時候是門徒,但不可避免的都在族群之內,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難分彼此。


  所以,為了整個家族,為了日本人能在金寒池處理那些重要事宜的時候暫且放過金家,金寒池寧可對石井說謊,在石井面前表現他金寒池對允瓛的臣服,以他的伴生蠱來襯托、奠基允瓛的地位,雖然說那些話的時候,仍是恨他也仍是不齒,但為了被日本人控制著的金家能夠像他所說的那般「安寧度日」,金寒池硬生生咽下這口恥辱,甘心情願地做了那個奪權之人的走卒。


  這麼看來,連金寒池都情不自禁地想要讚揚自己的偉大,他在臉上寫滿了洋洋得意,連他自己都能感覺到這張看起來甚是欠揍的臉有多麼飄飄然。


  但是,金寒池就是不想遮掩,他昂首挺胸來到齊孤鴻面前,對齊孤鴻的驚訝視若無睹。


  齊孤鴻簡直有些懷疑面前此人到底是不是金寒池,以往那種溫文爾雅傲視群雄的神態此時已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則是少年的稚嫩和狂傲,他甚至懷疑是不是誰用易容蠱幻化成了金寒池的樣子。


  「你……」齊孤鴻頓了頓,試探性地輕聲問道:「該做的事情……」


  「做完了,」金寒池撫著自己的胸口,「家大業大就是沒辦法,總要站出來替他們料理後事,做族長啊,真是……」


  金寒池說到一半兒才因齊孤鴻的表情想起自己已經不是金家族長,但是稍稍頓了一下后,金寒池不但沒有收斂,反倒更加大言不慚道:「多少委屈都要受著,哪怕是所有人將你推出來給他們擦屁股、做他們的墊腳石,可是,為了這一族,嗯,為了一族。」


  今日的金寒池一反常態,在聽了這些話之後,齊孤鴻雖然終於可以肯定面前此人的確是金寒池無疑,可這反常之舉,也讓齊孤鴻隱隱有些擔憂。


  這就像天上的煙花,明知道已經到了最後一刻,所以肆無忌憚地拚命綻放,唯恐會留下什麼遺憾,這個多年來一直識大體顧大局、兢兢業業地維持優雅的人,此時正在將所有被他多年來努力藏起來的劣根性如開閘放水般展露出來,嘴上雖然說什麼身為族長為了全族,可齊孤鴻隱約能感覺到,金寒池這是認命了。


  這龐大家族讓他勞心費力多年,可最後一刻放棄族長之位的原因卻不是操勞困苦,而是委屈。


  齊孤鴻如此般想著,突然為金寒池感覺到陣陣心酸。


  正當齊孤鴻若有所思之時,對面的金寒池揚著下巴對他努了努嘴,齊孤鴻還沒反應過來,只見金寒池已經兩步上前,對著齊孤鴻伸出手。


  齊孤鴻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在他身側,右手中正抓著一隻包袱,齊孤鴻完全沒想到金寒池會注意到它,因這在他看來是完全和金寒池不相關的東西。


  包袱由麻布包袱皮包著,上面有東瀛常見的海浪祥雲紋路,而在四角打結的包袱皮之下,隱約可見一隻盒子的形狀,齊孤鴻還沒來得及打開查看,包袱便轉而到了金寒池手裡。


  「多謝你幫我拿著,」金寒池淡然自如道:「現在總算物歸原主。」


  齊孤鴻皺眉,「你知道這是什麼?這是……」


  「是那個日本人給你的,」金寒池此時還叫不上高杉介的名字,他若有所思地望著手裡的包袱,意味深長一笑道:「至於這裡面是什麼嘛,我自然是知道的,不過那日本人肯交出來,想來,是他還沒弄清楚吧。」


  上一次,在城郊的那一場戰鬥中,金寒池始終沒有看到高杉介本人現身,他只是尋著金家蠱契的線索來到城郊,沒想到會在這裡與日本蟲師鬥上一場,好在金寒池早在來到那破廟門口時,便提前做好了預防措施,將蠱葯下在了破廟四角,在一邊假裝節節挫敗時,一邊摸清了對方的身份。


  而在確定了對手是日本人之後,本來可以將他們殺之後快並拿回蠱契的金寒池突然改變了注意,眼看著蠱契就近在眼前,金寒池卻選擇了放棄。


  日本人的確是想要得到蠱契的,儘管他們或許根本不知道這東西到底是用來做什麼的,但註定會有人為它爭個頭破血流,而金寒池也知道自己最終肯定會想辦法將這東西拿回來,在知道了結果和過程后,金寒池倒是樂得先將這蠱契暫時交給日本人保管,且讓他們爭個你死我活去,自己只需坐山觀虎鬥,慢待漁翁得利。


  只不過,此時金寒池看著那蠱契,臉上卻沒有露出喜色。


  時間不對,這燙手山芋怕是還會給自己惹麻煩。


  唯一能讓金寒池感到高興的,就只有日本人此舉的目的,他會將蠱契交還給齊孤鴻,多少可以證明此時已經有日本人願意站在他們身邊。


  而金寒池有所不知的是,親手從高杉介手中拿到蠱契的齊孤鴻其實早已和高杉介打過數次交道,但即便如此,對於高杉介這次的出手相助,齊孤鴻的驚訝與金寒池相比卻也是只多不少。


  望著訥然的齊孤鴻,金寒池忍不住搖了搖頭,拽了拽他身上的日軍軍裝,臨走之前不忘咋舌道:「倒是你,怎麼穿成這個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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