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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六章 擁抱

  章杳覺得……有些痒痒的,這種被人輕輕摟著腰的感覺很奇妙,有些激動、有些興奮,然而又有些淡淡的傷懷。


  說句難以啟齒的話,章杳從小到大都很少與人做肢體接觸,當葉君霖從背後輕輕捧著他的腰時,章杳忍不住回憶起了自己的童年。


  從記事起到現在,其中發生的一切就像是一根麻繩,將所有事情鏈接在一起,一環套一環,一扣結一扣,分不清彼此。


  對於自己的童年,章杳最深的印象都是在冬天,或許是因那種寒冷太過刻骨,輕而易舉便霸佔了所有記憶的空間。


  每一年的冬天,章杳都在自己的房裡度過,他聽守在門外的丫鬟們嘰嘰喳喳地湊成一團說話,還會有人烤番薯,她們說,冬天就是要湊在一起,人氣旺了才會暖和。


  然而,高高在上的章杳註定不能和那些丫鬟們湊在一起,這是父親章嚳海所不容許的,他必須在自己的房間里忍受寒冷和寂寞,這是身為族長必須付出的代價。


  但那時候的章杳畢竟是個男孩子,雖然竭力隱藏,但是性格里的聰慧和狡黠總會在不經意時蠢蠢欲動,他要想辦法驅散寒意,要去找一個溫暖的地方……


  忘了具體是哪一年,年幼的章杳去了父母的房中,他看到冷漠的父親和啜泣的母親,房間里燃著熱騰騰的火爐,可氣氛有如寒冰三尺,章杳站在房間角落,覺得這裡比冰窟還要寒冷,他瑟瑟發抖,不敢說一句話,帶著一身寒意悄無聲息地來,又帶著更冷的心悄無聲息地走。


  這就是他對童年的所有印象。


  激烈這個詞,常常讓人聯想到熱烈,讓人想到熱,而父母之間的關係只能讓章杳想到寒冷,他從未見過父母爭吵,兩人相敬如賓,母親從不發表抱怨,只是任由所有情緒順著眼角滴落,父親也一如既往地沉默,好似一塊堅硬而笨拙的冰,對母親的哀愁視而不見。


  這是一種凝固的氣氛,比激烈的爭吵更為可怕,那是一潭死水,是萬年不動的枯墓,章杳看著那墳塋般的房間無計可施,沒有人擁抱他,父母都在為他們之間無法化解的恩怨而賭氣僵持,似乎全然忘了這個孩子是他們應該去愛的人。


  接下來,章杳目睹了其他人與親人的相處方式,那些被送來章家做門徒的少年們,他們的父母在與他們分離時,悲悲切切,父母抱著孩子不肯撒手涕淚橫流。


  那些人很窮,身上穿著破爛的衣衫,章杳哪怕隨隨便便脫下只鞋子也足夠換他們一家人的衣服,但他們眼睛中、肢體上哪怕是顫抖的嘴唇里所流露的情感,卻是章杳從未感受過的。


  當他親眼看到別人如何與父母相處時,才意識到自己似乎是生自一個怪異的家庭。


  這種思考在章杳心中漸漸發酵,成為了他在七八歲時最為關注的問題,他開始用種種方式在身邊的下人們身上求問,漸漸知道了原來那些「親吻」和「擁抱」,是普通家庭里最為正常的互動方式,他這才終於意識到原來他的家庭才是真正的異類。


  多知是一件痛苦的事,尤其是知道了一些對的、但是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后,章杳試圖改變父母,但是用盡種種方式,卻發現都是徒勞,哪怕他故意從樹上摔下來、故意掉進井裡,換來的也不過只是母親的悲切落淚和父親的咒罵斥責,他並不在意這些,他只想知道父母的關係會不會有所改變,但偏偏在這一點上徒勞無功。


  最嚴重的事情發生在章杳十歲出頭的時候,他想不起來究竟是哪一年,也或許是被他故意忘記了,章杳記得父母房中發生了一次激烈的爭吵,那時候他自認為自己已經長大了,他以為自己已經接受了這個家庭,就算父母不能給他溫暖,他也能夠習以為常,而不用再徒勞地一次次跑去父母房中領取失望。


  但那年冬天,終於放棄去父母房裡的章杳聽到了房中的爭吵,在不得已之下,他來到主院,聽著房裡發出父親的怒吼和母親的哀泣,章杳記得自己當時並不太清楚兩人到底喊了些什麼,也或許是他並未過意吧,總之,章杳等著父親怒氣沖沖奪門而去后,他才鑽進了房裡,去探望他那位傷心了這麼多年卻仍未死心的母親。


  章杳承認,他之所以在父親離去后才進門乃是出於他對父親的畏懼,但是,多年之後再回想,第一,章杳知道的確是父親錯了,第二,章杳知道自己錯了,他身為男兒,一心渴求母親的關懷卻不得,他以為這能夠作為借口,但事實是不能,多年之後再回想當年的事,章杳始終在不停因他當時未能站在父親面前保護母親而自責愧疚。


  先說當時,在那年的冬天裡,章杳進門后看到母親坐在床邊,他上前兩步半跪在塌下,一隻手撐在距離母親雙腿旁大概兩三寸的距離——注意這個距離,這並不遠,但章杳並未直接碰觸母親,他停在了不遠處,當時還不知道這將是他最後一次接近母親。


  「娘……」章杳看著母親的眼淚一滴滴掉落在膝蓋上,他試圖伸出手去捧住母親的淚水,他忘了自己是從誰那兒聽到過類似的話,依葫蘆畫瓢似的用來安慰母親,「誰欺負你了?我替你去討個公道!」


  章杳記得自己當初聽這話時,能感覺到說這話的人好像英雄要為人出頭似的,甚至令他有些羨慕,故此他的印象才格外深刻,可他忘了那畢竟是別人說的話,那是與他截然不同的出身的環境,故而終究無法應對他眼前遇到的情況,所以也並未對母親起到半點兒安慰的作用,反而讓母親的身子一抽一抽的,眼淚掉落得越發快了,迅速打濕了錦緞織造的羅裙。


  「是誰又能怎樣?」母親的聲音因傷感而顯得有些含混,「杳兒啊,我們什麼都做不了,他若愛你,是天是地、是月亮是星星都給你,可他若不愛你,哪怕是地上的草芥,也不想分給你半寸……」


  「娘,您說的是誰啊……」


  章杳對這句話印象太深刻,因他在這麼多年裡都在一直不停咀嚼著這句話,而直到他長大了之後才意識到自己當時的語氣有誤,他一不小心便戳痛了娘親的痛處,娘這話所指的是他們母子倆,可章杳這提問卻好像試圖將自己從中摘出去,章杳時常後悔,如果自己沒有試圖將自己摘出去,沒有試圖讓娘親孤零零一人,她或許也不會死。


  「娘說的……是誰都無所謂了……他的心不在我這兒,一時一刻都不在,他對你……」章杳的娘親哽咽片刻,搖了搖頭道:「是娘對不住你。對不住你……」


  這是母子倆最後的對話,在章杳的一生中都未曾有過親昵的擁抱,就只給他留下這樣的記憶。


  在那之後不久,章杳的娘懸樑自縊,他在給娘親出殯時,突然想起那天爹娘的爭吵,並記住了那個名字。


  葉皎陽,葉皎陽……


  在這一天的上海灘,章杳回過頭,他看不到摟著他腰身的葉君霖,只看到地上的兩個影子,同是姓葉,一個是章杳說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施以情愫的女人,另一個,則是一個他素昧蒙面,卻改變了他的童年、性格和命運,讓他痛苦了這麼多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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