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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一章 新手足

  當文戚聽到章為民用「兄弟」這個詞來定義他們三人的關係時,文戚已經沒有感覺了,不再有驚訝或者其他什麼複雜的情緒,但事實上其實他和章為民也記不清楚他們之間是什麼時候開始有了這樣的關係。


  章為民和文戚一直處於恍恍惚惚的混沌狀態,已是對時間都沒什麼概念的人,實在不能奢望他們記住太多,但他們可以肯定這個稱謂最先一定是從章杳口中開始的。


  只有章杳仍記得清楚,那是他看到章家軍破敗如此,而他主動提出要讓章為民和文戚離開章家軍的時候。


  「章家現在已經不需要你們,若還想保命,現在便走,許是還有機會。」


  章杳說這話的時候背對著兩人,他站在窗口,看時間,太陽應該已經升起來了,但是渾渾噩噩的天穹中卻沒有光,這是章家的世界末日,是日月天光對這個曾盛極一時的家族做出的哀悼。


  章杳的話乾脆利落,一如往常般果斷決絕,但他不敢轉過身去面對兩人的視線,在語氣中裝出這份決絕對他來說已經太過艱難,身為章家的族長、章家軍的司令,這最後的話,他想說的漂亮。


  其實不管是族長還是司令,權高位重的同時,肩上的擔子也不輕,章杳已經累了,他有很多事想做,想把行囊里那兩本書看完,一本是《浮生六記》,一本是《堂吉訶德》,他將這兩本書小心翼翼地藏在行囊中,一來是因他忙碌,哪怕是行軍作戰之餘,也實在沒有時間分給這些閑書,二來則是怕被人看到這冷麵司令竟然也會看這些細水長流、天馬行空之類的書。


  可這偏偏就是章杳卸下族長和司令身份之後最想看的東西,他想看浮生六記,看別人如何將日子過得細碎柔軟,想看堂吉訶德,想看一個人是如何勇敢方可不顧他人的眼光橫行於世仗劍天涯。


  那都是章杳以前得不到的,而現在,章家軍完了,他卻似乎有了機會,而且不光如此,他想看書,想去街邊捧著碗雲吞坐在街角慢慢吃,想像個廢人一樣痛飲千杯醉生夢死。


  只是,章為民和文戚一日不走,章家尚還有一個人在,他便還是章家族長,地位可以不要,但身上的重擔卻不能卸。


  只要還有一個章家人在,他就要對他的章家人負責。


  不過,章杳雖然高高在上,卻只能看到俯視下方時的問題,不管如何權高位重,註定還是看不到下面的人仰望他時,看到的那些羈絆。


  「不走,族長還在,章家便未滅,我便不走!」


  「我都成了這幅樣子,你還不走?」


  「不走,不論怎樣,你人還在,便是章家族長!」


  「可如今章家……」


  「不走,章家已是如此,我們走了,他日誰給你鞍前馬後端茶送水?只要我這手腳還動彈得了……為民絕不走!」


  就像章杳會為章為民和文戚考慮一樣,他們又何嘗不會為章杳考慮?哪怕僅僅只是跟了章杳不過半年的文戚,也會情不自禁地生出這種之前在齊家從未有過的想法,許是憂患令人緊緊相依,讓他們明白越是命運坎坷,便越是不能撒開緊緊握著對方的手。


  而擊中章杳心底最柔軟脆弱之處的,也是章為民的這一番話。


  章杳從來不是他自己,自幼他便被章嚳海教導著他是章家族長,他該這樣那樣,一旦稍有差池,便稱不上他族長的身份,這些自幼被灌入章杳腦中根深蒂固的信條讓他多年來過得苦不堪言,彷彿始終穿著一副沉重的盔甲,卻不能以真性情示人,唯恐自己稱不上。


  但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偏偏是在自己最落難的時候,竟從章為民口中聽到這樣一番話,聽到他真真切切地告訴自己,無論他章杳變成什麼模樣,他們都會追隨在身後。


  章杳終於轉過頭來,以那張涕淚橫流的臉面對著章為民和文戚,而不用再擔憂自己的模樣會遭人嘲笑,他深吸了口氣,眼看著章為民和文戚眼中堅定的目光,這些時日來的疲累和無助也引起煙消雲散,彷彿有一股力量撐著他,告訴他自己必須走下去,走得好還要走得漂亮。


  必須要為他的章家人們蹚出一條生路。


  正是這樣的想法,才支撐著章杳此時坐在橫野下二的對面。


  橫野下二家的宅邸里沒有半點兒人氣,夜幕垂垂,房間里卻只點著一盞幽暗的燈,章杳正襟危坐,雙手搭在膝蓋上,他就這樣靜靜地望著橫野下二,直到橫野下二手中的雪茄燃到盡頭時,他仍未改換過姿勢。


  這是一種態度,章杳從坐在這裡開始就已暗下決心,目的不達之前,他不會動搖。


  整個宅院中彷彿就只有章杳和橫野下二兩人,唯一的響動,除了呼吸時胸口起伏衣料摩擦的聲音外,就只有雪茄不時發出燃燒時的嗶啵聲響,直到橫野下二不再貪婪吸吮后,紅色的煙頭漸漸暗淡下來。


  煙既是如此,不抽的話,自己就會熄滅,就像命運,若不努力攀爬就會滯於原地。


  章杳眼看著橫野下二將熄滅的雪茄架在煙缸上,乾癟的聲音終於打破了沉默。


  「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


  橫野下二變了,章杳還記得自己最初與他相識的時候,那時的橫野下二對章杳侃侃而談,說他要做出如何如何的一番大事業,而現在,他的語氣就好像是即將熄滅的雪茄,毫無生氣。


  「越是不好過,日子就越需要轉機,」章杳沉聲道:「人活著,就要往下走。」


  「走?走到哪兒去?」橫野下二苦笑,搖頭的時候,兩鬢的白絲顯得有些刺眼,「我倒還真是想過不如回日本老家算了。」


  橫野下二本以為自己會在中國做出一番事業,他將自己的寶押在中島江沿和齊以身上,但沒想到最後的結果卻是為人做嫁衣,他甚至連義女彌光都捨出去了,結果呢?


  歸根結底,橫野下二認為自己之所以不如石井,就是因為自己不如他狠,橫野下二將這比喻為中國人常說的因果——命運的鐵腕若不扼在別人的喉嚨上,最終就會被人扼住自己。


  「只可惜,我已經沒有底牌了。」


  橫野下二說這話的時候,餘音拖了很長,其中夾雜著滄桑和疲累,他的雙眼沒有焦距地望著不遠處,抿著嘴搖著頭,彷彿在與什麼人交談。


  若是換作往常,在看到了橫野下二這態度后,章杳怕是會一言不發拂袖便去,但他今日沒有,他還想再努力一下,他還必須再努力一下。


  「未必如此,」章杳沉聲道:「我可以做你的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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