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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五章 信中端倪

  無情的本質,其實是無知。


  金寒池一直很討厭一種人——當別人對他訴說起自己的痛苦時,這種人總會不以為然地跳出來侃侃而談。


  「你這算什麼?我當年那時候可比你難多了,我……」


  在金寒池看來,世間有著千千萬萬種痛苦,不可同一而論,哪怕是一模一樣的磨難,也會給不同的人帶來不同的苦楚,妄自判斷旁人的痛苦就是無知,並隨隨便便拎出來與自己的主觀臆測作比較,則是無情。


  就像現在,旁人自然可以站在金寒池身邊說風涼話,說什麼如若自己是金寒池的話,斷然不會將族長之位隨隨便便拱手於人之類如何。


  越是能輕輕鬆鬆說出這種話的人,越是根本不明白金寒池的難處。


  只是難處這種東西,若真能說出口,恐怕也就算不上難處了。


  金寒池在窗邊坐了很久,天色已經晚了,但院子里仍時不時有人進進出出,那些都是金家的下人們,是金寒池從北平帶來的,那日允瓛來了之後,雖然收回了金寒池的族長身份及遍布在上海灘的金家產業,大概是為了表現他的仁慈和寬厚,倒是沒有收回金寒池所住的宅邸,也沒有帶走留在這裡的金家僕人。


  且,自所有人都知道金寒池不再是金家族長后,家中的這些僕人倒是對金寒池更加殷勤了,或許也是想向他證明自己不是落井下石之人吧,不過是吃罷晚飯後到現在這區區一個時辰的功夫,前後便有三四批下人進出,或是為金寒池添燈油,或是為他換被褥,為了表示對他的關懷,甚至還有人來送宵夜,似乎完全不記得一個時辰前才剛來送過晚飯。


  向來喜歡安靜的金寒池今日難得沒有發脾氣,直到那送宵夜的下人離開后,金寒池歪著腦袋,重新從手邊的抽屜里拿出了那封信。


  說來奇怪,起初金寒池對這封信十分抵觸,許是因為看得次數太多了,竟也莫名其妙地沒脾氣了,不過只是一封信而已,非要說點兒嚴重的,不過是因這薄薄一張信紙剝奪了他的地位。


  再其他呢?還能有什麼?

  金寒池想著想著,不由自主地苦笑一聲,窗外風起,他虛捏著的信紙被吹在地上,一雙踩著黑色布鞋的小腳緩緩上前,輕輕將那信紙撿了起來。


  若無其事地將那張信紙重新送到金寒池手中后,休伶從金寒池身旁擦過,來到窗邊輕輕關上了窗戶,將冷風擋在窗外,同時,她的身影也被映在金寒池面前不遠處的地面上。


  他盯著那影子,只見休伶唇齒微啟,幽幽地說了句話。


  「老祖母是受人所迫。」


  休伶的聲音很輕,但語態異常肯定,好似一記重鎚不偏不倚正敲在金寒池的心坎兒上,可以說,從那日至今,連權力被剝奪所帶來的感覺在內,這幾日來所有事情都不如休伶這一句話令金寒池百感交集不知所措。


  金寒池是一個擅長與人保持距離感的人,他的生活圈很大,看似能包容大部分人,但事實上在他心裡有一個很小的圈子,左一層右一層地步步設防,僅需極少人能夠進入,進了這堡壘,也就等於進了他的心,知道他真正的感受。


  休伶絕對算是其中之一,所以她一句話便能說中金寒池心中最大的擔憂,也不算奇怪。


  起初的震驚很快化作金寒池臉上的笑意,暖洋洋的,好似五月份某個下午並不酷熱的慵懶日光,這種笑容來自金寒池心中難以名狀的歡愉,他沒想到,原來還有人這麼懂自己。


  休伶太懂他了,竟一眼看穿金寒池的顧慮,其實明明就連當日的金玢都沒看出來這張信紙上的端倪。


  字句,說的都是那些冠冕堂皇的話,紙張,是印有金家字樣的信箋,信紙是微微皺了點,因被允瓛揣在懷裡跋山涉水,都是可以理解的。


  唯一讓金寒池介懷的,也是休伶之所以能看出端倪的,是那張信紙上的一道划痕,它出現在一句話的末端,重重劃過半張信紙。


  金寒池曾將手放在那痕迹上,如果祖母捏著毛筆正在寫字,那麼這個痕迹應該來自她小指上的那枚貓眼戒指……


  就在當時,金寒池拿到這封信的第一時間,他便注意到了這個痕迹,他看了看信紙又看了看對面的允瓛,彷彿能看到允瓛捏著祖母的手腕逼她寫下這封信的場面。


  真可怕,金寒池覺得允瓛敢於威脅祖母,這事情很可怕,而對方以親情為軟肋——他明知道金寒池關心祖母,又仗著祖母對他的關心——將親人作為自己的武器和籌碼,這一點讓金寒池覺得允瓛很可怕。


  「還真是出乎意料,」休伶靠在牆邊,再一次幽幽地輕聲道:「這允瓛想來是受人唆使鼓動,自以為是有了靠山,才敢如此膽大妄為。」


  金寒池仍是沒說話,和上一句一樣,休伶的這句話也說到了他的心坎兒里,既然這允瓛十有八九是勾結了日本人,他敢來上海向自己示威,自然是認為他已經捏住了自己的小辮子,這樣看來,北平的金家大宅,現在可能早已在日本人的掌控之下,若是以祖母的性命相逼,自己那位孝順的爹,也只能束手無策。


  沒有辦法……沒有辦法……若真是依著金寒池的性子,當日哪怕是魚死網破,也不會讓允瓛得逞,可自己現在畢竟是被人抓住了把柄,金寒池第一次感覺到了想要反攻都不知從何下手的無助。


  「別怕,」休伶半跪在金寒池腳邊,兩隻手捧住了金寒池搭在膝蓋上的手,「那個人不可能取代你,所以,沒什麼好怕的。」


  休伶的這句話彷彿一記定心丸,她一下說出了癥結所在——允瓛現在之所以能控制金寒池,乃是因為他仗著有日本人在背後撐腰,但金寒池最清楚日本人的目的,允瓛畢竟不通蠱術,不管他是如何能誆騙得了日本人,但謊言註定是謊言,總有被拆穿的一天。


  那天晚上,金寒池難得安安穩穩地睡了個好覺,只是,允瓛就沒那麼好運了,他輾轉反側了整夜,每每剛入睡,眼前便會不停地重現起那一日的場景。


  允瓛第一次接觸老祖母,他握著她的手,雖然都是她的子嗣,可允瓛從小就不曾得到過金寒池那樣的優待,能被老祖母抱在膝頭,直到現在,他攥著祖母的手腕,可仍是感覺不到半分疼愛,這讓允瓛的心越發堅定起來,如鐵石心腸一般,將她的手死死按在信紙上。


  「既然已經商量好了,那就寫吧。」


  「這不是商量。」


  祖母已經年邁,那手腕乾癟,皺皺巴巴的皮膚就像秋日裡被浸泡在秋雨中的樹葉,然而即便如此,她仍是不肯妥協,蒼邁的聲音鏗鏘擲地。


  「你記住,自始至終這就是你的逼迫,你毀不掉金家,你能毀掉的,只有你自己……」


  這一句話有著不知名的魔力,自那日之後,每到夜深人靜時,都會闖入允瓛的夢境,令他不得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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