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章 殘劍
如果說「輸未必一定是輸」,是輸的時候試圖將心境從谷底拉回來的一句寬慰;那麼「贏也不能真的算是贏」,則是在贏的時候為避免得意忘形的一記當頭棒喝。
這話,就說給此時的高杉介聽。
上午十點鐘左右,石井家的劍道館內,陽光穿過紙窗扇斑斑駁駁稀稀落落地灑在木質地板上,那地板的每一寸紋路中都曾浸滿武士的汗水,此時,又多了高杉介的血,他赤腳踩在地板上,認真地凝視著腳上的傷口。
千瘡百孔,卻如夢似幻,如果不是此時腳上的血跡無聲地向高杉介描述昨晚的經歷,他簡直會以為在齊孤鴻家發生的事情其實是一場夢。
「這就是你給我的答案?」
如果不是站在對面的石井大吼了一聲,恐怕連高杉介自己都不知道他會發獃多久,抬起頭來的瞬間,高杉介看到因石井的怒吼而被震動的灰塵,它們在晨光中洋洋洒洒而下,如一種怪異的舞蹈。
而石井的竹劍打破了灰塵的亂舞,直奔高杉介面門,彷彿是在這一劍之間,將所有暴怒傾瀉而出。
其實當高杉介對石井稱他已經完成任務時,石井明明是喜悅的,然而,夾雜在喜悅中的些許疑惑很快從高杉介接下來的回答中得到了印證。
「齊孤鴻倒是答應了加入新藥廠,只不過,他要離開上海一段時間,差不多要十五天後回來。」
「這……這他媽的算什麼狗屁答案!」
石井還記得他的開蒙師曾告訴他,道館是練習劍術的地方,哪怕是面對有著血海深仇的敵人,也不能將怨氣帶入道館中,可即便如此,石井還是忍不住對著高杉介劈劍相向,他已經顧不上什麼高杉介的背景出身,對自己的暴怒不做任何掩飾。
或許人都比較擅長高估自己的實力,石井也是如此,他覺得如果是自己出手的話,雖然不能隨便誇下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手到擒來的海口,但在他想來,總該好過這些廢物吧?中島江沿因齊以一句「不通蠱術」被耍了十幾年,而這高杉介此時竟然還能相信齊孤鴻一句「十五天後回來」的鬼話?
「難道……」石井咬牙切齒道:「你們都沒睡醒嗎?明明早就知道了支那人的狡猾奸詐,為什麼偏要一次又一次地往他們的陷阱里跳?」
「石井君,」高杉介明明可以躲過石井的攻擊,但他沒有,反倒是以手中的竹劍橫在石井面前,不留半點兒面子地阻擋著石井的質疑,「為何這麼快就要下定論呢?是因為被騙得太多,還是騙人太多?」
「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在大好年華里被人騙得踏步不前!」石井手上的動作攻勢勁猛,口中咄咄逼人的論調也如一次次揮下的竹劍般不給高杉介還口的機會,「高杉,上級之所以命我來領導你,為的就是用我的經驗避免你走彎路!」
「是不是彎路,走了之後才會知道。」
年齡,在很多時候會表現為一種過度膨脹的自信,比如人們總是習慣性地認為年齡會和閱歷、能力、智力等等成正比,其實這種想法根本毫無依據甚至毫無道理可言,但卻如一道枷鎖般束縛了長幼雙方,年幼的要忍受年長的人倚老賣老,年老的明知有錯卻礙於面子偏要爭個高下,甚至為此強詞奪理惱羞成怒。
「你要相信我的判斷,」石井連連震足迫近,像只猴子般試圖以武力維持尊嚴,「齊孤鴻不會回來的,我的判斷絕對沒錯,高杉,你被他騙了,為了挽回你的過失你必須把他……」
「我不會去抓他回來。」這是高杉介從小信奉至今的原則,他決定了的事情就不會改變,在事情產生結果之前,不會因為其他人的一句勸阻或誘導而左右翻覆地走彎路。
「是,」高杉介臉上的堅定神情反倒引出了石井的一聲冷笑,「你不用把他抓回來,你該殺了他……」
石井覺得自己是了解高杉介的,他又何嘗不是曾從高杉介這樣的年紀走過來的?他又何嘗不明白人起初都是願意相信別人的,但這種輕信總會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中被證明其失誤之處。
只不過,當石井以為自己是在幫助並教導高杉介時卻忘了當年自己在這年紀時也是這般極力排斥著旁人的否定,哪怕對方出自善意,但畢竟年少輕狂,誰願意承認自己會錯?
「可是殺人能解決什麼問題?石井君你如此一言妄斷,如果錯了該怎麼辦?」
「不可能!你住口!」
在石井的怒吼聲中,高杉介和石井的竹劍劈砍在一處,兩人沒有再做聲,那些用語言無法辨出高下的問題似乎都積聚在了劍氣中。
高杉介自幼跟著家中長輩學習劍道,他還記得大人們口中的一句話,說,什麼叫做人與兵器合為一體?是人對手中兵器的熟悉程度,遠超過了解自己的身體。
所以,此時高杉介看都沒看便收回竹劍,在對石井施過劍道禮后徑直向門口處走去。
石井的聲音自他背後響起,聲音中殘存的理智已經所剩無幾,「高杉,你想怎麼做是你的事,但我不會讓你的懦弱影響大局,你記住,在我的計劃中,任何不能為我所用的人都只有一個下場,就是死。」
高杉介推開了道館的門,霧蒙蒙的天上分辨不清太陽究竟在何方,他突然覺得有些乏力,人也如天色般悶悶沉沉的,大概是有些累了吧,高杉介搖搖晃晃地趿上木屐,頭也不回地悶聲道:「你就不怕有一天也會有人這麼對你……」
那聲音在院落中懶懶散散地晃了一陣,其中還夾雜著石井急促的喘息聲,他緩緩放下舉著竹劍的胳膊,手腕顫抖不止,胸中怒氣難平,可高杉介的身影早就晃晃悠悠地消失在大門外,石井怒視著站在一旁的十來個浪人,咬著牙對身旁的手下道:「殺!」
手下一時間沒明白石井這咆哮的緣由,呆愣愣地看了看石井,「閣下說的是?」
「殺!」石井一把奪下手下腰間的配槍,對準院落中的浪人一邊扣動扳機一邊怒吼道:「殺!殺!」
槍聲驚動了枝頭鳥,小巷中的高杉介抬起頭來,獃獃地看了片刻。
只有受驚的鳥,才會慌不擇路地橫衝直撞,人也是如此,可不知哪一次橫衝直撞,就衝到了最後那條不歸路上。
院落中,十來個浪人倒成了一片,石井胸口起伏,直到那片片血流成河已經染紅了院內的枯山水,石井這才不甘心地將手槍扔回到手下懷裡,發覺手下竟然還在探頭打量院子里的浪人,石井鼻孔出氣地冷哼了一聲道:「怎麼?是想替他們叫醫生么?」
「閣下,這畢竟是高杉介的人,那傢伙……」
「沒看那傢伙連屁都沒放一個就走了嗎!」
石井滿不在乎地嚷嚷著,但說到最後的時候,卻連他自己都沒了底氣。
那畢竟是高杉介,雖然的確是一個字都沒說,可那傢伙性格古怪行事詭異,沒有說話,反倒未必是好事……
「反正,」為了給自己找回些面子,石井低聲咕噥道:「就算那個齊孤鴻真的會回來又能怎樣?我們除了金家還有葉家,兩家聯手,難道還怕對付不了高杉那個……」
還不等石井把話說完,手中的木劍受之前高杉介那一擊后,最後一根箍著劍的絲線終於斷裂,發出「錚」的一聲,那刺耳聲響驚得石井忍不住渾身一個激靈。
高杉介可以憑著他對手中竹劍的熟悉程度,甚至都不需要看石井一眼便知道自己已經贏了,但石井對此卻一無所知,手中竹劍突然散落滿地,令他的心頭生出重重疑雲,而這種略顯可笑的迷信思想,倒對齊孤鴻和高杉介也有了莫大的幫助,至少讓石井在接下來的一陣子里都不敢輕易對他們下手。
而凡事有一利自有一弊,在石井暫時放過齊孤鴻時,自然也應有其他人來代他受過。
就比如,石井剛剛提到的金家和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