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七章 亦未可贏
孤鴻,齊以取義為「人如孤雁、鴻志未止」,當初他送她離開時,曾捧著她的肚子輕聲呼喚,這是齊家血脈,是泱泱大族千年的骨血流傳,也是齊以現在最想知道的問題。
而……
孤鴻,孤鴻……
齊秉醫說,孤鴻你今日可曾早讀?
唐忌夜說,孤鴻我沒事的,你不要再惹先生生氣了!
齊家門徒說,孤鴻你可莫要忘了滅門之仇……
孤鴻、孤鴻,這名字一聲聲敲擊在齊孤鴻的心頭,他知道自己的名字來自於那個不能親眼看著自己誕生的父親,但他沒想到自己再度聽到這個名字時,卻是以這樣的方式。
眼前種種如一團亂麻般,令齊孤鴻一時間搞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
齊以在呼喚著的……是自己的名字……那麼,他問的人……
她是?
這種感覺讓齊孤鴻覺得十分難受,明明是自己參與其中的事情,可齊以和梅姐卻自顧自地選擇將他忽略掉……
「你到底是什麼人?」齊孤鴻再也按捺不住,縱身上前擋在了齊以和齊孤鴻中間,「你為什麼會認識他?」
梅姐似乎是露出了一絲笑意,齊孤鴻不太確定,他仍以一種敵對的目光望著梅姨,並非是真的厭惡或憎恨她,只是齊孤鴻不敢鬆懈,眼下的情況令他渾身緊繃,他甚至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生怕一絲絲的鬆懈都會讓他在梅姐面前徹底失了底氣。
時間彷彿靜止了一般,梅姐微笑著面向齊孤鴻,而齊以則是一臉略顯惱怒的神情,兩人彷彿都沒聽到齊孤鴻的問題。
「我問你,」齊孤鴻深吸了口氣,再度問了一聲道:「你既然不打算讓我們離開,那好,你倒是說清楚!你到底是什麼人!」
齊孤鴻在腦海之中回想起他和梅姐之前幾次相見時的過往,說實話,心底隱隱有個聲音在告訴齊孤鴻,說他不該這樣對她說話,可齊孤鴻偏偏就是難以自控,不是因為憎恨或是厭惡之類的什麼情緒,而是恐懼,齊孤鴻感覺到了這人對他的威脅。
這個來去莫測的女人,讓齊孤鴻感到恐慌。
然而梅姐始終沒有要張口作答的意思,反倒是齊以率先給出了答案,不僅如此,他還向前擋在了齊孤鴻和梅姐中間,作保護勢將梅姐攏在他的身後。
「後生,」齊以仍是看著齊孤鴻的手腕,「初見你時我已認出你是齊家人,所以才會對你如此客氣,只是如若到了這個地步,我得說你做的過了。這是我內人,畢竟長尊有序,還望你對她客氣些。」
長尊有序?客氣些?齊家人?這些詞好像小童亂舞,蹦蹦跳跳地在他腦海之中上下亂躥,齊孤鴻覺得自己好像沒有聽明白齊以的話。
這是他的內人……那麼自己呢?齊孤鴻能理解齊以因種種原因失去記憶所以不認識自己了,可他至此還是無法理解齊以和梅姐的關係,自己是他的兒子,而這是他的內人,那麼……梅姐和自己是什麼關係?
「這個……是你的……」齊孤鴻聲音有些艱澀,深吸口氣鼓足勇氣后才一鼓作氣問道:「這是你的結髮之妻?還是你在日本的填房……?」
齊孤鴻知道自己的問題許是有些不太禮貌,但他沒想到齊以會做出這麼大的反應——從他們在梅姐的庇護下躲入這巷道開始至此差不多只有不到五分鐘的時間,而除了齊以和梅姐的惺惺相惜之外,唯一較為激烈的,恐怕就是齊以這一巴掌了。
其實痛倒是其次,齊孤鴻覺得並不明顯,明顯的是在那一兩秒之後突然湧上來的灼熱感,讓他突然想到在年少時還曾經有著的害羞之態,麵皮會突然灼熱好似火烤般。
這些肢體上的感受掩蓋住了他心中的慌亂,齊孤鴻再次回過神來,是因為齊以的那句話。
「我齊以此生就僅此髮妻一人,她與我攜手結伴,為我延續香火,我知之為我今生唯一之伴侶,鍾情如一,豈是你能褻瀆之?」
齊以的確是年紀大了,多年未在國內,說起話來那文縐縐的一套若是到了街上恐怕要被人嘲笑,而態度中的新潮卻好似街頭男女說的什麼羅曼蒂克,怕是又要被三妻四妾的大丈夫們嗤之以鼻,齊孤鴻只能因此啞然失笑,卻不敢深究齊以話里的含義。
怎麼深究?這是他唯一的妻子,自己是他唯一的兒子,那麼這人……不過是較之齊孤鴻年長不過五六歲的年輕婦人,齊以卻偏要說她是齊孤鴻的生母……
倒是不知誰失憶失覺又瘋癲成魔了!
齊孤鴻知道自己一臉麻木,他只是不想理會這事兒,許是也對梅姐有些慚愧,畢竟他是知道齊以的瘋癲的,許是也無顏相對梅姐吧,乾脆一把拉住齊以便要走。
只是還不等齊孤鴻邁出步子,梅姐已經一把攔住了齊孤鴻。
「你不能帶他走。」
從伴生蠱出現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七分鐘,對於部署在四周的彌光、衷衡、七樹、吉祥、阿夭、刑三和魏大鎚來說,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刑三和魏大鎚分工兩邊,一人率先判別了附近幾條馬路和巷子里的停車,另一人則在當場所有賓客的轎車油箱上做了些小小的手腳。
吉祥和阿夭也已經不再是孩子,完成了前哨的工作之後,他們負責幫忙拖延宅院附近把守著的日本士兵。
而衷衡爬上房頂,在確認了四周日本兵的分佈情況並將其信息以蠱傳遞給了不遠處的七樹后,他所能做的,也就只有一刻都停不下來的揪心。
團隊協作說來簡單,但從某些角度而言也有著更多的困難,他們雖然看似各自動手幫忙分擔了其他人的任務,卻因不清楚其他人的執行進度而殫精竭慮,這也是有得有失之下的不可避免。
倒是七樹,在所有人都完成了各自的任務並以蠱作為信號時,七樹直奔衷衡所指的方向而去。
七樹還不知道彌光之所以安排他去開車接應,看中的就是七樹身上那份衷衡等人比不了的野性,不過不得不說,橫野下二的車子可真是好,七樹在人群中橫衝直撞時突然回想起自己在千古鎮上第一次開車時的場景,同樣也是狹窄的小路,可現在所感受到的暢快之感卻是當年所不能比擬的。
也或許,引著這一腔暢爽奔涌而出的,其實是那肆無忌憚向死而生的勇猛吧。
車子一路疾馳,七樹也毫無猶豫,表面上看起來雖然常是吵吵鬧鬧,但七樹知道他和衷衡的感情乃是一般人都體會不了的,兩人剛在齊家做門徒時便被送往鄉下行醫,這一路上遇到的不光是艱難險阻的山路,還有蠻橫跋扈的鄉民,之所以能安然度過其中種種,靠的不光是本事,更多的是他和衷衡的心有靈犀配合得當。
所以嘛,說是哪兒就是哪兒,七樹毫不猶豫地奔著衷衡指出的方向便去,在幾個急轉彎之後,七樹徑直衝入一片硝煙瀰漫,他一眼認出那是齊家的魍魎蠱,心裡也不由得喜出一聲喝彩,果然是和衷衡配合才能讓他感覺到那種嚴絲合縫的爽快!
當車子駛入硝煙后,七樹便不在浪費時間於感慨上了,他皺著眉頭盯著四周,在濃霧之中尋找著齊孤鴻和老爺齊以的身影,七樹能感覺到自己有些緊張,搭在方向盤上的手也在不停顫抖,直到一個人影終於出現在七樹面前時,他猛地一腳踩下油門,拉開車門的瞬間整個人幾乎是摔到了齊孤鴻面前。
「少爺!」
七樹一邊說著,一邊將齊孤鴻從迷霧之中拽出來,另一隻手拉開車門示意齊孤鴻上車之後,騰出來的手再度向迷霧中摸了過去。
一把,又一把,在空氣中回應七樹的並不是齊以,而是一片毫無意義的虛無。
七樹突然覺得鼻頭酸澀,他猛地轉過頭來看向背後的齊孤鴻,只見渾身血污煙塵的齊孤鴻此時有氣無力地靠在後座上。
「對不起……齊家……我對不住齊家門徒……」
齊孤鴻雙眼無神,七樹無法確定他是不是在同自己交談,只聽到齊孤鴻一遍遍地重複著抱歉的話語。
事已至此,七樹深吸了口氣,臉上的神情也堅定了幾分,鐵骨錚錚的漢子,趁著關車門的間隙里偷偷地擦了把淚,他坐在車上目視前方,不敢讓齊孤鴻看到自己的淚容。
失敗了,儘管之前明明已經看到了那麼多希望,但事實告訴他們,最終,還是失敗了。
齊以還是沒能被救出來,他們最終只能勉強將齊孤鴻接出來,這一場浩大到關乎眾人生死的行動,最終以一場徒勞畫上句點。
所有人送齊孤鴻進來,雖然言語不多,但目光之中的千言萬語滿滿登登都是對齊孤鴻的期望。
而最後,還是所有人接了齊孤鴻出來,一切好像都不曾發生過,只是,大家雖然也沒有損兵折將,可每個人身上都好像少了點兒什麼——那是希望,早已經在某一刻灰飛煙滅消失無蹤的希望。
齊孤鴻,你還是失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