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三章 苦無,和槍口
到底是哪一次更讓人心痛來著?齊孤鴻已經分辨不清了。
上一次是齊家被滅門時,齊孤鴻清楚明白了什麼叫痛得無以復加。
那麼這次呢?這種生父就在眼前卻根本不認識自己、全然將自己當成個陌生人、對自己這段時間以來的拚命努力沒有任何回應的心痛……相比之下,到底是哪一種更疼?
齊孤鴻不知道,他說不清楚,在這樣的時刻,他已經沒有時間細細琢磨自己的情緒。
「快點,」窗外的汽笛已經響了第三聲,齊孤鴻的聲音急迫了不少,他猜自己現在的表情一定不好看,自己都能感覺到眉毛的肌肉緊緊地縮在一起,應該是一種逼迫性的表情,「我們沒時間了。」
「可是你到底是誰?我為什麼要跟你走?」
齊以的話好像一盆冰水潑在齊孤鴻心頭,一時間讓他覺得語塞,可齊孤鴻知道自己必須得說點兒什麼。
說什麼?
自己是他的兒子?齊家已經滅門了,齊姓人就只剩下他們兩個?自己是來救他,為了將他從日本人的手中救出去,為了能振興齊家蠱門,為與日本人抗衡?
齊孤鴻突然覺得心酸,他說不出來——這種話他明明是已經說過一遍了,此時要讓他再說一次,齊孤鴻不知為何,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中島鴻枝出門的時候不經意關上了房門,此時房裡就只有齊孤鴻、齊以和那個對世間一切都毫不關心的中島菡子,齊孤鴻攥著拳頭望著面前的齊以,咬著牙一字一頓用中文道:「你為什麼不走?日本人囚禁你這麼多年,你有什麼么理由不跟我走?至少……我是中國人啊!」
「年輕人,雖然不知道你是誰,」齊以看著齊孤鴻的手腕,「但是我知道你一定清楚齊家蠱門的門規……」
齊氏百年……
「以蠱救世!」
一瞬間,齊孤鴻突然有種幻覺,覺得站在自己面前的人不是齊以,而是爺爺齊秉醫。
畢竟,實在是太像了,那慷慨激昂的音調,堅定決絕的目光,不由得讓齊孤鴻因為念起童年印象中的齊秉醫而鼻頭髮酸。
「但是,以蠱救世,首先是不是要救你自己?」
齊孤鴻哽咽著說出了這句連他自己都不太信服的說辭,一句連自己都說服不了的話,齊孤鴻不太確定是否能說服齊以,畢竟,他和齊以其實是一樣的,從小生長於齊秉醫的教導中,告訴他們哪怕犧牲小我,也要以蠱術去成全大我,儘管齊孤鴻長期以來一直不明白這種違背人性的「道義」究竟是如何在世間流傳百年的。
所以,在說完這句話的時候齊孤鴻其實已經想到了齊以的說辭。
「我不能去,我要是走了……」齊以的目光看向中島菡子,「這孩子要怎麼辦?」
「她是日本人!」
「她……」
齊孤鴻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說,她是將齊以囚禁至今的仇人的女兒,正因她的父親,他才會多年漂泊異鄉,他才會錯過齊孤鴻的成長,他才會在齊家滅門之際遠在他方而無計可施。
只是,齊孤鴻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說,反正,或許就算自己再說一遍,再說千萬遍,他也會轉瞬忘記,就好像……這些令人痛心的字句,他從來沒說過。
所以齊孤鴻沒等齊以說完的時候,已經出了手。
中島江沿家門外,衷衡和七樹各自潛伏在兩個巷子口,兩人看似無意,卻時不時將視線投向不遠處房頂上的吉祥和阿夭,他們在等待著這兩個前哨發來的消息,畢竟鳴笛已經響過三聲,按照他們之前和齊孤鴻的約定,到這時候齊孤鴻應該已經帶著齊以離開了。
中島江沿家的院落里還有喜樂聲聲自內而出,幾人忐忑不安,不知道齊孤鴻的計劃到底卡在了哪一步。
正在衷衡和七樹茫然無措的時候,巷子口響起了一陣陣鳴笛聲。
距離日本人的大部隊抵達就只有七分鐘時間了,衷衡和七樹對視一眼,兩人咬了咬牙后,最終點點頭,按響了手中的機關。
隨著兩人手指將機關緩緩按下,不遠處的中島江沿宅邸內,滾滾濃煙開始順著廚房的煙道扶搖而上,嗆人的煙霧開始在整個宅邸中蔓延開來,剛放下酒杯的彌光順勢抽出袖口中的帕子,一方刺著鴛鴦的手帕上早已撒過齊孤鴻為她準備好的蠱葯。
只是,彌光的表情並未有半點兒鬆懈,他們之前早已商量好,若非特殊情況的話,不至於用到這一步。
彌光的視線打量著四周,腳步卻是一動不動——這是她的職責,在這一刻監視所有人的行動,並提前為齊孤鴻掃平以為障礙。
而就在彌光渾身緊繃蓄勢待發的時候,衷衡和七樹也已經用障目蠱護身,縱身疾馳,沖向了中島家的宅邸。
整個院落已經亂作一團,所有的聲音都在無時無刻地提醒著齊孤鴻要小心行事,此時他駕著齊以,正沿著小徑花壇的陰影處前行。
說實話,蠱術在這時候除了作障眼法外,實在派不上任何用場,齊孤鴻咬著牙撐著齊以軟綿綿的身子,一步步向院落東北方的側門而去。
漸起的迷霧讓齊孤鴻隱隱有了安全感,在迷霧中逐漸加快了腳步,然而,就在齊孤鴻距離花園盡頭的小門不過五米的時候,一枚苦無徑直向齊孤鴻飛了過來,若非齊孤鴻動作敏捷,那苦無怕是要扎穿他半個膀子。
齊孤鴻迅速退後一步,直到確定齊以的身體已經完全隱藏在樹叢中的時候,人這才終於稍稍鬆了口氣。
然而,對手接連而至的苦無卻沒有放過齊孤鴻的意思,一根接著一根,在齊孤鴻周圍打中了六根。
這六根苦無只是圍著齊孤鴻的身形輪廓落下,除了剛開始的第一根外,其他並未傷到齊孤鴻皮肉,從他身邊擦肩而過的時候甚至沒有劃破他的蠶絲衣衫。
但事實上這才是最可怕的,齊孤鴻很快意識到這原來是一場貓鼠遊戲,對方不是不能傷害他,只是覺得現在沒有必要罷了,所以其實這每一下苦無的攻擊都只是為了提醒齊孤鴻,告訴他其實他已經完全在對方的掌控之下。
媽的。
齊孤鴻在心中暗罵一聲,但與此同時,他的大腦已經遵從本能地開始做出反應,的確如他之前所說,在這種情況下蠱術並不佔優勢,從這苦無飛出來的方向來看,齊孤鴻只能確定幾個最基本的問題。
比如其一,這人在自己看不見的暗處,既掩體后,而非賓客中。
比如其二,從苦無的角度和力道來看這人距離自己相距不過十里,他應該是藏在某一道院牆外。
比如其三,他不是橫野下二的手下,所以在很多行動中部不會接受橫野下二的指揮,此時他會出手控制自己,說明他有著比橫野下二更多或者更深的欲求和怨念。
而最讓齊孤鴻感慨和震驚的,應該還要說對方的實力,畢竟,敢和自己玩貓鼠遊戲的人,至少有著八成能贏過自己的把握,光是這一點就足以讓齊孤鴻恐懼了。
如果非要想辦法……齊孤鴻試著將蠱術從自己的思維模式中摘出去,用普通人的方式來對付洋槍火炮,這其中的重點在什麼?齊孤鴻竭力回想著唐鬼之前告訴自己的話。
「速度。不管是下蠱的速度,還是逃跑的速度。」
當這句話在齊孤鴻腦海之中響起的時候,他的身體第一時間做出反應,將背後陷入昏迷的齊以往上送了送,而後,齊孤鴻抓起桌上的茶杯,故意向東邊砸了出去。
果不其然,對方放過兩隻苦無之後立刻意識到自己受騙了,可這人並不知道,當他以為齊孤鴻要想西北方向跑的時候,齊孤鴻已經不動聲色地向東方靠了過去。
而就在對方意識到在東邊並沒能找到獵物的時候,槍口立馬轉向西方,然而還不等他那一串苦無落地的時候,齊孤鴻其實早已往東邊去了。
這就是博弈,齊孤鴻突然想到了盲丞對自己說過的那一番話,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了一陣笑意。
根據齊孤鴻之前拿到的中島家地圖來分析,齊孤鴻知道自己往前面走即將抵達東北方向的後門,而在那扇門外面,應該是把守在這裡的魏大鎚作為接應。
齊孤鴻突然感覺到了希望的味道,也或許是因為他剛剛成功甩掉了那個忍者的緣故,自信嘛,往往都是一種毫無由來不需原因的東西。
但是齊孤鴻萬萬沒能想到在他拉開那扇門的瞬間,不只是突然醒來的齊以對自己的大喊大叫,最重要的是,齊孤鴻很快看到十幾支大正十一式步槍的槍口正齊刷刷地對準了自己。
「孤鴻君,別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