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三章 殺殺殺
人心裡多著妖怪,每逢夜暗,踏歌橫行。
人總要分個善惡,可妖怪不分,善也是妖、惡也是妖,無論行善或作惡都簡單幹脆,直接踏破所有不該存在的慾望。
當齊孤鴻夫婦周旋於橫野下二四下邀約苦心經營的飯局時,僅隔一條馬路的一座宅邸外,無數黑影自四面八方迅速逼近,直到那些矯健的黑影逼近牆外時,繃緊的身影一個個舒展開來,露出一張張冷峻的面容。
他們屏息凝神靜止不動,目光望向同一個地方,凝視著一個身影翻上牆垣。
唐鬼的動作一氣呵成,翻身落座在牆頭上,飛檐上的角雕在月光下形成一道陰影,恰巧將唐鬼籠罩其中,他耐心地嚼著一根草棍——將草莖咬扁,吮食汁水,再嚼,剝離草莖的皮和絲,最終嚼成一些食之無味的纖維,對,是纖維,這個詞是齊孤鴻教他的。
當初去舍昂之前,齊孤鴻特意強調過這種草藥對他的眼睛很有好處,是要日日泡水來喝,他嫌麻煩,退而其次便天天在袖袋裡裝一撮,閑來無事嚼在口中,倒不見對他的眼睛有什麼好處,倒是人漸漸變得少有焦躁。
唐鬼看向牆內,長長的建築共有三層,每層二十幾扇窗戶,上上下下堆疊在一起,如幾十隻狡黠陰鷙的眼睛。
土黃色的建築被月光照得慘淡,樹影斑駁之下,幾扇窗內的光亮隱隱約約穿越樹影落在地上,唐鬼口中的草棍上下晃著,漫不經心地指向其中幾扇窗口。
一、二、三,唐鬼數了數,總共只有六扇窗,曾有四個人影自四扇窗前穿過,也就是說,每個房間有兩扇窗戶,共三個房間,全部都在一樓,其中一間自然是看更人所在,另外兩間與其相鄰不遠,不管是什麼人,地位都不高。
牆外的人已經很快散開了,三三兩兩潛藏在黑暗中,只有刑三和魏大鎚還守在一旁,兩人斜靠在牆上,只裝作是喝醉了靠在牆邊的醉漢。
「候在我這兒幹嘛?」牆上傳來唐鬼的聲音,「老子有胳膊有腿兒的,還用得著你們?」
「大當家的,」魏大鎚壓低聲音道:「這不是顯著我們忠心么?」
「少跟這兒假情假勢的,前面兩條街有一家賣荷葉雞,去給老子買一包,熱的,快去快回!」
「那您這兒……」
「這麼多廢話,不想要你的舌頭了?」
唐鬼自詡自己沒什麼優點,就是說話算數,故而他這邊兒話音還沒落下,魏大鎚和刑三早已一溜煙便沒影兒了。
人少了好,也不知是不是這趟去佘昂養成的習慣,唐鬼越發覺得人越少他越自在,回想當初在山寨里呼風喚雨的樣子實在蠢得厲害。
「還是人少了好辦事兒啊……」
唐鬼感慨之際,一隻暗紅色的壁虎蠱蟲已經順著牆壁爬上來,停在唐鬼肩頭。
那蟲子發出陣陣瑣碎的窸窣之聲,若在旁人聽來,只是一陣毫無意義的聒噪,可在唐鬼的耳中……
自一層東三間窗入,出門后經過左手邊三扇門后,對面的門通往地下室,下台階二十二層后,向東,行至盡頭,牢房自現。
人呢?人頭有多少?蟲子說不出來,干著急地在唐鬼肩頭亂竄,尾巴甩在唐鬼脖子上,疼得他縮了縮脖子,一手捂著脖子一手從懷中摸出個丹丸放在牆上,蠱蟲聞到那味道,立馬便從唐鬼肩頭躥了下去,抱著丹丸團成一團,身子往下一滾便消失不見了。
嘖嘖,唐鬼忍著笑搖頭,這年頭蟲子也要討生活,這還著實是不易。
不過接下來的,就該是他的事情了。
有了蟲子探路,唐鬼接下來的路好走許多,他輕車駕熟便抵達了位於地下室的牢房,而後,出現在他面前的是黑壓壓的人頭,一個接一個,如雞籠里的病雞一般羸弱地擠成一團。
牢房之中光線陰暗,唐鬼心中暗罵這簡直是在考他的眼力,人湊到近前兩步,一股腐肉的臭味便竄入唐鬼的鼻腔,他捂著鼻子,弓腰打量著面前最近一人。
人是個男人,頭髮捲曲骯髒如常年沒洗過的油氈,身上的衣服也乾淨不到哪兒去,襤褸的破洞之中能看到筋骨凸顯,瘦弱得只剩一把子皮包骨頭。
男人蜷縮著,雙臂環抱著肩膀,似乎這樣的姿勢能給他帶來一些微弱的安全之感,他的身體微微地顫抖著,唐鬼使勁兒眨了眨眼睛,發覺男人的皮膚呈現出一種醬紫色,但不是淤傷所致,那種顏色均勻地遍布他的全身。
「喂,」唐鬼伸出手指敲了敲生鏽的鐵欄杆,沉悶的聲響引起了男人的注意,他終於微微睜開眼睛,唐鬼這才繼續道:「還活著呢?」
男人與唐鬼四目相對,泛黃的瞳仁上好像蒙著一層什麼東西似的,他的雙眼沒有焦距,似乎是在看向唐鬼,又如眼中空無一物。
「求求你……」短暫的片刻沉默之後,男人突然開腔,沙啞的聲音好似破舊的風箱,「殺了我吧……求你……」
男人說著,突然伸出手來攥住鐵欄杆,唐鬼這才看到他的手上遍布著大大小小的傷口,有針眼、有刀口,那是非常精細的刀口,呈十字形,不似鬥毆時的傷口那樣粗獷凌亂,而是非常整齊,幾乎可以想到留下這傷口的人當初是怎樣用小刀緩慢地割開男人的皮膚。
所有的傷口早已潰爛,結成黑色的血痂,在傷口之下,隱約能看到白骨。
正當唐鬼細細打量男人傷口的時候,那男人突然嘶吼一聲。
「殺了我吧!你讓我死吧!我實在是受不了了!」
這一聲嘶吼在地下室里發出迴響,而在那男人之後,夢囈般的呻吟聲被打斷,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野獸般的悶吼和透著濃濃絕望的哀嚎。
海浪般席捲而來的聲音讓唐鬼有些煩躁,他再次敲著鐵欄杆,只是這次已經不耐煩。
「都閉嘴,」唐鬼頓了頓,「老子是他娘的來帶你們出去的。」
男人張著嘴巴,後半聲哀嚎卻被就此卡在喉嚨里,他的眼神遊離,彷彿在尋找唐鬼的所在,眼神之中滿是難以置信。
「帶你們出去,」唐鬼再次重複了一遍,「活著出去。」
不等對面的男人做出反應,唐鬼的背後已經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緊隨其後的是幾支手電筒混亂的燈光,在唐鬼的臉上搖晃,他正蹲在欄杆旁,一隻手擋著上半張臉,而一陣笑意已經自那下半張臉上蔓延開來。
「可算是來了,」唐鬼喃喃自語,而後斜眼望向鐵欄內顫抖不已的男人,手指則指著那些手持手電筒的日本士兵,他們身上的刺刀對唐鬼來說仿如無物,語氣仍是漫不經心地問道:「喂,要不要殺了他們?我聽你們的。」
「殺?」
「殺……」
一聲,兩聲,無數聲音越發堅定,而後,震蕩在整個牢房之中。
「殺殺殺!」
唐鬼沒有回應,只是聞聲咋舌,果然啊,人若是有權利暴露本心,大多也與妖無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