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一章 安家落戶
開在弄堂里的小旅館,多是為些外鄉人服務,老闆是土生土長的吳人,操著一口吳儂軟語,腔調本就高揚,雖然不過只是個小老闆,但在這些外鄉人面前,還是有趾高氣昂不可一世的底氣。
距離那一大群擾人的傢伙離開這裡已經有十來天光景了,近日是鄉下播種的時候,小旅館里的客人少,清靜得有些過分,老闆坐在窗邊發獃的時候,竟莫名其妙地突然想起了那幾個討人厭的傢伙。
尤其是那個瞎子,自稱是什麼神卦,哼,人家城隍廟的神算楊每日卦金就是十來塊大洋,光宅子就置辦了好幾套,別說他是神卦,但凡是算十次能蒙中三次,他也不至於住在自己這麼個小地方里……
心中雖然這樣安慰著自己,老闆卻還是覺得哪裡不大對,是天氣悶沉?還是中午吃得不舒服?怎麼總覺得喘氣不大順?就連右眼皮也莫名其妙地跳起來了。
老闆起身去翻賬本,算一算他們離開的日子,到今天整是十三天,老闆突然想起那日瞎子走時給自己算的那一卦,說是十三天後,讓自己驅散旅館里的所有人,否則怕是要碰上血光之災。
血光……這幾個字讓老闆覺得渾身不舒服,正趕上樓下響起個老鄉的聲音,操著的是一口蘇北口音,他接連問了幾遍也沒聽清楚那老鄉在說什麼,雖然對方肩頭的背囊已經道出了他出現在這裡的原因,老闆卻仍是擺擺手,連推帶搡地把人給趕走了。
「那個,老婆啊……」
老闆叫醒了正在陪孩子睡午覺的妻子,只說今日突然想回家吃老岳母包的餛飩,不由分說便推搡著老婆起來收拾東西回娘家,臨走的時候,老闆拉著兩個小夥計囑咐了一番,「最近住了那麼多鄉下人,把房間搞的那叫一個臟喲,今天也別做生意了,等會兒就關門,你們把房間里裡外外好好打掃一下。」
不做生意了?吝嗇如老闆一般居然說了這樣的話,兩個小夥計面面相覷一眼后這才應聲道:「是,是。」
剛走出去兩步,老闆還是覺得難心安,可又不知道該怎麼說,轉身回來搔弄著頭髮,別彆扭扭道:「那個,要是有什麼怪事兒,你們只管走了就是,不要惹出什麼事兒啊……」
小夥計越聽越覺得不對勁兒,再想追問,就看老闆皺著眉頭擺擺手轉身便攜家帶口地走了。
上海南城郊,齊孤鴻和唐鬼新租下的院子里,齊孤鴻正坐在院子里的桌前發獃。
昨天,唐鬼將一根大黃魚兌換成了銀元不到三百塊,齊孤鴻不放心,是親自跟著他去換的,兩人兌換了銀元之後生怕出什麼岔子,決定先把這一大包銀元安放在家后再出去買東西。
經過了這一陣子的事情,齊孤鴻和唐鬼都變得謹慎了不少,兩人回家后,在牆角找到一隻土缸,聞那味道,以前是用來釀桂花的,齊孤鴻說要將罈子沖洗乾淨,唐鬼卻擺手說越臟越安全,數出了兩百塊銀元放進土缸又埋在了盲丞房間的床下后,兩人將那不到一百塊銀元又分成三份。
宅子是租用在郊區的,所以價格比較便宜,一個月十五塊大洋,兩人留出來三十塊交給衷珩,他最年長也最可靠,將這兩個月的房錢交給他來保存,另外又拿出三十塊給了水絮。
依照上海灘吃用的市價,一家五口一個月吃喝尚且還要十五塊大洋,他們一家十口子,雖說多一雙碗筷花不了多少錢,但十中九個都是五大三粗的漢子,尤其屬唐鬼、魏大鎚、阿夭和七樹,這四個看著膀大腰圓讓人覺得挺踏實,但這令人感到安全的身材可是建立在飯量上的,一個比一個,都是一張口吃死牛的主兒。
這三十塊大洋,不光要管平日里的米面飯菜,連皂角、洋火、燈油、草紙及針頭線腦等等種種都囊括其中,把這錢給水絮的時候,齊孤鴻和唐鬼的手都有點兒哆嗦,覺得實在是難為人,這便囑咐水絮,說錢是放在她這兒,誰要出去買什麼東西去來找她拿錢,花了多少也要報出個明細,不過若是不夠,水絮只管來找他們拿便是,也不強求她一定要控制在這三十塊以內。
分錢的過程是齊孤鴻和唐鬼一起,兩人數著將六十塊大洋交給了衷珩和水絮后,回到了齊孤鴻房裡。
銀元拿出去的時候,是沉甸甸的一捧,越分越少、越拿越輕,到後來兩人已經有點兒不敢數了。
幾個月以前,齊孤鴻還是齊家大少,雙手不沾銅臭,不問柴米油鹽,而唐鬼更是不在話下,他是山匪,吃穿住用揮刀便來,哪裡給過一個子兒?現如今,兩人要操持起一大家子的吃穿,敢情這平日里一聲聲的「少爺」、「當家」也不是白叫的,真正到了要背擔子的時候,才瞧見了難處。
兩人在房裡坐定,唐鬼將銀元鋪在了桌上,細細數來,還剩十八枚,唐鬼嘬著牙花子罵道:「這世道是不讓人過日子了,頭兩年一條大黃魚還能換上三百塊現大洋,現在足是少了十二塊!這還有天理嗎!」
齊孤鴻不做聲,不是天理不容他,是唐鬼自己容不下自己,做土匪的時候手大腳大都不是事兒,可若讓他真的當個正經人謀生,唐克可沒那手藝。
往昔今日不可比,差的不是十二塊現大洋,差的是人生。
「行了,」比起嘮叨,更實際的是認命,齊孤鴻擺擺手道:「你也別碎叨了,存起來那兩百塊現大洋能不動盡量不動,一家十來口,總得有些過河錢,想想往後怎麼辦才是最務實的。」
「怎麼辦?找錢唄!」
唐鬼一邊說話,一邊擺弄著手裡的現大洋,這傢伙看似玩世不恭,但許是因與寡母一同長大的原因,他是比任何人都生怕出差錯的,就算齊孤鴻不說,唐鬼也早已開始琢磨起了找錢的法子。
大上海,十里洋場花花世界,還不信就沒個讓他討生活的法子。
齊孤鴻沒做聲,十八塊銀元,齊孤鴻拿出了八塊,若是不計手工,光是買料子的話,這些錢倒是夠買些料子,「瞎子跟著你這麼久,忍著受著也夠難為他的,他好穿,拿些錢給他買點兒好料子……」
不等齊孤鴻把話說完,唐鬼一撇嘴道:「不用理會他,反正是瞎的,買了好料子他也看不出什麼,就只管買上些粗布,上上下下的人好歹要置辦套見人的衣裳。」
雖然在旁人看來,都知道盲丞對唐鬼一頂一的好,所以不理解唐鬼為何對瞎子如此苛刻,但正因唐鬼知道瞎子對自己好,才更是從他身上摳剝。
唐鬼自知道,能對瞎子好的時候,他定然會全盤償補給他,只是現在不是時候,即便自己在這時候對瞎子不好,他也不會責難自己。
這段時光稱得上艱難,讓唐鬼想到自己當初剛當上山大王的時候,他知道在這時刻最需要什麼。
買料子簡單,勞煩水絮幫忙縫製也不是難事兒,唐鬼想的,是其他的問題。
比如說,宅子雖然是置辦了,但這只是遠在城郊的外宅,唐鬼和齊孤鴻若是真想打入上海灘的幫幫派派上上下下,在城內總得有套像樣的宅子,不說石庫門房子,就是想置辦套不大點兒的洋樓,好歹能隔三差五邀朋喚友的,好歹也得二十來塊大洋,還不算添置傢具,那就是可上可下的沒數兒錢了。
宅子有了,齊孤鴻要見人,穿著也不能差了,就算不給盲丞穿,好歹得先讓齊孤鴻穿個人模狗樣,西裝穿起來並不襯人,反倒像是洋行里打工的洋狗子,但若是要置辦一套綢蠶的長衫馬褂,怎麼著也要小十塊。
再說出行呢,坐黃包車是最低的,隨便個裝了電燈的鋼絲包車也要一兩塊,自己買汽車,那更是想都別想。
用的話,更是看不見摸不著卻如流水般的挑費,裝個電話一月六塊,斧頭牌的三星白蘭地就算是在外面買也要五塊,更別說是到像模像樣的粵菜館子杏花樓里擺一桌,足足二十四元,交房租夠一月多。
唐鬼之所以想的那麼遠,是因他覺得他們在上海是要顧得長遠,若不是為了有所作為,又何必來這裡?
想到這裡,唐鬼難得正經地凝望著齊孤鴻開了口。
「齊孤鴻,你先想清楚你來上海到底是為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