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六章 故去事
民國十五年,暑至前。
上海灘青幫中出了件大事兒,陳嘯風死於宅邸中,手下心腹因一場詭秘之事死傷大半,當日逗留於陳宅中人,除死於流彈者外,其餘皆患癲症,瘋癲無度,無人能醫。
「通」字輩陳嘯風為大,陳亡,其大弟子朱循祖繼任堂口,次弟子孔勒患瘋症,被囚於家中,吃喝不自理、屎尿不可控,如黃口小兒牙牙不可語,昔日風雲人物落得如今,引數人唏噓,然哀嘆獨獨暫幾日,堂口中便嚷嚷著尋人繼任。
彌光勢力大於朱循祖,故呼聲較高,然彌光自稱能力不足見識淺薄,不可任此重擔,極力推舉朱循祖,陳宅自此易主,改換門庭為朱宅,堂口一併納在朱循祖麾下,也算是厚道之人自有老天厚之。
無人可知陳嘯風當日與袁兢所言,故亦無人知彌光與袁兢之故情,是彌光私下尋人探問袁兢之所往,得答曰,袁兢亡,許是撒骨於城外亂墳崗。
適逢頭七,彌光碟機車至亂墳崗,散墳四處,不見袁兢屍骨,彌光本欲與故人相送,無奈敗興而歸。
與此同時,尤故山裡,有人葬墳,來者僅一人,攏貓立於合葬墳頭,是休伶。
休伶只身前來,只攜貓鬼,她將袁兢和休儀併骨於此,了二人心愿,墳頭隻字不語,至離去時,下山小徑中,休伶遇一蠱門中人,自報名號為葉繆。
葉繆只說自己是葉家門徒,不問休伶身份,既是談起葉景蓮,葉繆有話告知休伶。
「葉景蓮的劫難,還在其後。」
休伶說:「他妄大自尊,劫難必至,毋庸置疑。」
葉繆搖頭,若有似無地苦笑一聲,「他的劫難,與自大無關,他的劫難與生自來,他因身份自尊自傲,也會因身份自毀自亡。」
言畢,葉繆不再作答轉身離去,留這一讖語給休伶解悶兒。
掉頭再說葉君霖,帶著葉景蓮離開上海回到業城縣葉家大宅時,葉君霖甚至想不起來自己這一趟究竟是去做了些什麼。
雖說當初也曾想過,如若葉休儀當真是背離了葉家蠱門,那麼必將依照族規處置,也就是說,葉君霖已經做過了葉休儀可能會死的打算。
可那話怎麼說的來著?未到斷頭崖,不知生死難,葉君霖只是想過休儀或許可能會死,可當初那麼想的時候還並未認定,心裡也輕鬆,只是當做咬牙賭氣,說到底只是隨便想想而已。
而真正落到實處的時候,葉休儀死的太倉促,她實在沒做好準備,事情過了好幾日,她才恍然發現,自己最不希望死的人真的死了。
葉君霖本是為貓鬼而去,想拿回自己最珍視的姐妹之情,最後卻是雞飛蛋打一無所獲。
到了家,最免不了的是葉旻的一通追問責罵,接下來為葉景蓮解蠱也用了一陣時日,他到頭來也不肯對姐姐說他與休儀之間到底有些什麼,許是因自尊受傷羞於啟齒,只是將所有的煩悶都化作了無理取鬧的怒氣,搞得整個葉家上下都雞飛狗跳了一陣子。
直到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終於得以喘口氣的葉君霖這才感覺到了空蕩蕩的寂寥,就連呼一口氣,聽起來也是有氣無力的嘆息。
那天半夜裡,輾轉反側幾日都不得安眠的葉君霖終於好好睡了一覺,在半睡半醒間,她感覺有個毛茸茸的東西鑽進她的被角,人太乏,懶得醒,只覺得那毛球緩慢向上爬,最終爬到自己懷裡,伸出舌頭在自己的手背上舔了舔。
葉君霖不記得自己在夢裡是不是哭了,她以為那是個夢,是自己對休仟思念成疾,可她沒想到,一覺睡醒的時候,當日光穿過窗扇落在她的懷中時,葉君霖看到了懷裡的貓鬼,它就趴在自己的臂彎中沉沉睡著,一呼一吸都那麼安詳。
這讓葉君霖想起了自己的幼時,每夜,當葉旻離開她的房間后,葉君霖都會打開門,敲窗為號,那三個小姐妹就會偷偷溜過來,與她一同擠在大床上,與她一起藏在被子下躲避黑暗,無論酷夏,抑或寒冬。
以前葉君霖一直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總喜歡她們三個睡在身邊,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對她們三個產生那麼深的感情,而這一刻,當離開身邊那麼久的休仟重回身邊的時候,葉君霖突然明白了。
那些幼年時光里,葉旻對她嚴苛以待,卻忘了那正是一個普通的小女孩兒最需要陪伴和溫暖的時候,葉旻沒能給她的東西,是由她們姐妹三人彌補了,而從驕縱的葉景蓮處永遠無法獲取的手足之情,是她對三姐妹的羨慕,是她們將姐妹之情分攤給葉君霖,撫平了她心底如溝壑般難平的渴望。
原來有些東西真的是只有在失去后才能明白其彌足珍貴,葉君霖此刻只感慨自己如此幸運,也有資格失而復得。
貓鬼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裡的原因,葉君霖也能猜出一二,其因由自然是起自金寒池。
那日,休伶隻身攜貓鬼去尤故山安葬休儀,下山的時候,她看到一匹駿馬正停在她上山的地方。
白馬好似認出了休伶般,見她下山便揚著脖子打了個響鼻,緊跟著,潺潺水邊響起了金寒池的聲音,他本是蹲在溪流旁,見到休伶,他提著被打濕的衣擺起身,晃了晃手中的一把子石頭。
「沒想到妖魔橫行烏煙瘴氣的十里洋場也有這麼清靜靈秀的地方,你瞧,就連這溪水裡的石頭也透著清靈。」
金寒池說的輕鬆,好像他出現在這裡與休伶全然無關,就只是為了撿石頭而來,這種說話方式正符合金寒池,和他本人一樣透著股子清靈勁兒,可就是因他太透徹太簡單,好似對世間的一切都不在意,才令近在咫尺的休伶覺得他與自己是那麼的相距甚遠天地隔絕。
果然,說完這話之後金寒池就自然而然地到了休伶身邊接過她懷裡的貓鬼,順勢將手中的石子塞給休伶,仍是不打算對他特意趕來的原因做個解釋。
休伶就這麼握著一把濕噠噠的石子,眼看著金寒池伸手在貓鬼背上細細摸了兩把,就如他在金家時每晚都要抱著貓鬼飲茶望月的動作一樣,熟練而又自然。
只是在摸了這麼幾把之後,金寒池放下貓鬼,在它的頭上輕輕拍了一下,而後道:「去吧,去找葉君霖咯。」
貓鬼回頭,似是不可思議般望著金寒池,休伶也不由得驚聲輕呼道:「主人要讓它回葉家?」
「沒辦法,跑到上海白白折騰了一趟,雖說做這種無用事兒不是我金寒池的風格,但誰叫葉君霖為人歹毒、可恨又可憐呢?去吧,」金寒池望向貓鬼,搖頭撇撇嘴道:「你也不回去,她身邊就再也沒有個體己的了。」
也不知是聽懂了金寒池的話還是等煩了,貓鬼轉過頭去,一陣狂奔跳躍便消失在了山林之中。
休伶沒有追問金寒池什麼,只是默默望著貓鬼離開的背影,或許金寒池可以毫無留戀地與貓鬼告別,就好像篤定了馬上就會重見般,可休伶做不到,她不知自己再見貓鬼又是何時。
「還瞧什麼呢?」趁著休伶發獃的時候,金寒池已經翻身上馬,「她知道回業城縣的路,那是她生於斯長於斯的地方,不需要你替她擔心,你還是擔心擔心你自己吧,我就只騎了一匹馬,還愣在哪兒,難道你要一輩子跑在後面追著我么?」
說到這裡,金寒池踢了踢馬腹,白馬聰靈地邁出幾碎步將金寒池送到了休伶面前,恰好停在很適合金寒池一伸手將休伶抱上馬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