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五章 粉頭傳坊談
上海灘里流行舞廳。
青樓什麼的,是要去閘北邊緣一帶去找,大多都是窮人才會去的地方,如今這時代,但凡是稍微有點兒錢的,都急著以摩登為自我標榜,哪怕囊中羞澀,也要打腫臉充胖子地去洋人的地方消遣。
對於舞廳,唐冕也來過幾次,頭兩次是因一些事由,或是要見主顧,或是要去送人上路,要說他自己主動走進這煙花之地,今日,這是第一次。
唐冕穿著一套西裝,同樣是黃楚九為他準備的,說是方便他出門辦事兒,否則就憑唐家人那一身打扮,哪怕閑來無事走在街頭,也會招致巡捕的懷疑揣測。
唐家人的衣著的確古怪,自他們前幾朝住在地下開始,便與世間人拉開了距離。
隋唐人多著烏紗折上巾、寬袖交領袍,元人喜短袍、捍腰、翹頭靴,清人好瓜皮小帽及單梁如意頭布鞋,如今到了民國,人人又以一套西裝來標榜自己的摩登時髦。
唐家人多在地下,偶有人來到世人中,今日見一綉片、明日見個綁腿,見到稀罕物都會帶回來,而其他人又不知外世如何穿用,便信手隨意拼湊,日行漸遠,反倒在不知不覺間將數個朝代的服飾特徵凝聚穿插在一起,形成了唐家獨特的不倫不類穿衣風格。
唐家人是極好的殺手,也是極好的偽裝者,且不管在地下穿什麼,反正在那暗不見光的世界里,哪怕黃袍加身也不見光彩,但若是到了地上,混入人群中,卻與常人別無二異。
就像此時坐在舞廳里的唐冕。
說老實話,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想來這種地方,唐冕覺得自己似乎是正在逃離某種正在背後對他窮追不捨卻無法窺其身形的東西。
若知道那到底是什麼,唐冕或許有辦法甩掉那東西,但可悲的是他並不知道,他只知道那東西在追逐著的是他,不肯放過這個曾經親手殺了大嫂,還差點兒奪走侄子性命的他。
說到這裡,或許可以給那東西起個名字,不如就叫「內疚」。
唐冕無法令時光倒回去彌補當時的錯,他在躲著他自己,穿上西裝藏身於燈紅酒綠中,改頭換面,以假裝他不是那個令他自責到無法喘息的自己。
雖然唐冕年紀已是不小,那張臉上有地下生活附著而成的慘淡面色和殺手身份贈予他的滄桑風霜,但西裝的昂貴面料恰好與那慘淡和滄桑一起將他包裝成了個沉著穩重的中年男子,而且,看起來身份不凡事業有成,這種特別的氣質足以吸引不少風月女子向他聚攏。
「先生,喝杯酒嗎?」
「先生,要不要一起跳支舞?」
「先生,您好像有心事啊,一個人悶頭坐在這兒多無趣,不如你對我說說?也就當做是解悶兒!」
舞女很漂亮,臉上擦脂抹粉,身上珠光寶氣,可一張口便散出了一股輕浮聒噪的味道,唐冕起初試圖借著閃爍的霓虹燈光打量女子的長相,然而最終饒是搖搖頭,發現自己對她的面貌並不感興趣,至於自己的心事,雖然的確是想與人訴說,可既然來這裡就是為了假裝成另外一個從未犯下那些過錯的人,現在若是張口,那今晚便完全沒有了消遣的意味。
想到這裡,唐冕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后啞聲道:「你說點話吧,隨便說點什麼都行。」
舞女先是一愣,想來在這風月場中廝混這麼久,還從未見過這樣的人,她歪著腦袋思索著,開始順著唐冕的要求天南海北地閑扯起來。
「聽先生口音不像上海人,不知在這裡多久了,這兩年啊,這上海灘的洋人是越來越多,有錢人也越來越多,街上跑的小轎車越來越多,黃包車賺的也越來越多,我還打算再帶幾個鄉下的小姐妹來,活計清閑又不愁吃穿,還能給家裡爹娘多送些錢……」
「在這上海灘,只要是想,什麼賺錢的法子都有,沒辦法,千奇百怪的人太多,稀罕事兒也多,什麼誰家的男人出門辦事兒死在外面,誰知道過了兩年,寡婦在街上卻和死鬼撞上面了,敢情兒是不敢離婚又想偷腥,嘖嘖,大男人裝死,算什麼本事?」
「又有個來我們這兒賣洋貨的,他家的小狗會叫娘,被送給個軍閥的老婆,換了好些現大洋,想他原來在我們這兒還求爺爺告奶奶想讓我們多買他幾盒脂粉,現在好了,跑來裝大爺,也能掏錢使喚我們伺候他了!」
舞女自顧自地說著,唐冕起初還微微點頭作為回應,此刻就只是盯著杯子,看著酒杯中的霓虹搖晃,舞女以為是自己說的事情不夠新奇,便推了推唐冕的肩膀,故作神秘地小聲道:「先生,我前幾日可是真聽到個稀罕事兒!說是有個年輕小夥子,好端端的走在大街上,嘴裡突然吐出幾隻怪蟲,好生可怕!有好事兒人跟著給送回家看熱鬧,說是他家到處跑出來的都是壁虎,怪模怪樣的,差點兒咬傷了人,如今都沒人敢到那一帶去了!」
說怪蟲,唐冕不覺得稀罕,煉蠱世家,自落生就是與怪蟲作伴的,可要說是壁虎,唐冕一下便來了精神頭兒。
「壁虎?」
「沒錯兒,現在又不是季節,天兒還冷著呢,哪兒來的那麼多壁虎?而且,我們這裡就有個小丫頭住在那一帶,說那些壁虎長得好生奇怪,身上都是花紋,大夥都說從未見過那樣的怪蟲呢!」
唐冕的心一下便提到了嗓子眼兒,是了,這舞女口中所說,必然是唐家蠱門沒錯兒。
如是這樣的話,唐冕皺眉沉思片刻,他本是打算得到陳嘯風的死訊,收到余錢后便火速趕返唐家,但是現在聽聞這樣的怪事兒,唐冕必須要去走上一遭。
畢竟是與蠱有關,而且,既然是壁虎蠱,還很有可能就是他唐家的人……比如那個孩子。
唐冕如何花錢從舞女口中買到了那地方的確切位置,這些都是后話暫且不提,唐冕自然是要到那地方去走上一遭,這是根本無需思考便能得出的答案,只是,唐冕尚且不知,此時在他背後的沙發里,另外一人也將這事情暗自記在心頭了。
與唐冕不同,金寒池對風月場是再熟悉不過。
不誇張地說,整個上海灘有模有樣的粉頭都知道有這麼一號人物,長得油光水滑、一身金玉之氣,出手闊綽一擲千金都不在話下,而且為人風趣幽默,不知道勾走了多少舞女的魂兒,引得她們等著盼著望眼欲穿,但這等引人眼球的人物,偏偏就最是神秘,不但神龍見首不見尾,甚至連他的真實身份出身底細都讓人摸不透猜不著。
金寒池此刻就坐在唐冕背後,相比較唐冕那邊的冷冷清清,兩邊的情況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只見金寒池左擁右抱,舞女們有的端著酒等在一邊,有的將剝好的水果送到嘴邊,一個個表情中滿是期待,心中暗暗乞求著金寒池能多看自己一眼,而這金寒池也不含糊,萬花叢中哪個都不怠慢。
只是,在這一身紈絝氣里,雙目中的精明之色卻未有懈怠,別看金寒池正忙著飲酒尋樂、調戲勾搭,但無論是壁虎蠱蟲還是事發地點,都被金寒池默默地記在了心底。
畢竟,唐家蠱門出現在上海,不管怎麼想都是件比女人更有意思的事情,這個熱鬧,金寒池一定要湊一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