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九章 生而難
周圍的士兵都在洗臉,水花之中,旁人並沒有注意到文戚這邊的動靜,但是文戚自己心知肚明,他在第一時間就辨出了那種再熟悉不過的氣味。
是蠱涎,陰蛇蠱的蠱涎,自己中蠱了……不,準確來說,自己被反噬了,這也就意味著自己下在黃楚九身上的蠱,被人解了。
一時間,無數種想法如驚雷般,在文戚的腦海之中炸裂,但他根本沒有時間停在這裡思考,文戚拽著袖子草草在臉上抹了一把,趁旁人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時候,端起臉盆向門外走去,迅速將盆中的蠱涎潑進水溝里。
這叫做毀屍滅跡,文戚知道,無論如何自己也不能讓章為民知道自己下的蠱被解了。
然而天不從人願,正當文戚一邊這樣想著一邊轉身向院中走去時,章為民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文戚面前,不偏不倚擋住了他的去路。
在夜色的掩護下,章為民並未注意到文戚的異常,他的面色不善,只是他在面對文戚時的習慣性表情罷了,和以往一樣,章為民主動找到文戚向來沒什麼好事兒。
「時間差不多了,」章為民一邊說著,一邊晃了晃手中的一卷報紙,「我特意命人每日都去買報,為何還沒有看到黃楚九的死訊?」
黃楚九的死訊,是這段時間以來,章為民最迫不及待想要得到的消息,他等了太久,每次因等待而焦惱的時候,都會習慣性地將這錯誤歸咎在文戚頭上。
而此時,章為民不滿地望著對面的文戚,等著他給自己一個答案,可文戚偏偏是不說話,只見他胸口起伏,彷彿是發怒了一般,面色也十分難看,五官甚至有些扭曲。
一直以來,不管章為民如何對待文戚,文戚都只有認罰認罵的份兒,從不還嘴也沒有半點兒反抗,倒是今日的表現令章為民有些意外。
老實人爆發起來,往往比平日便焦躁狂暴之人還要可怕,因為那種爆發往往早已集聚已久,一旦爆發起來,便是翻江倒海如洪水決堤一般。
雖說章為民早已將他對文戚的欺壓當成了習慣,可那也是建立在文戚任由他欺壓的前提之下,此時文戚的反應,令章為民隱隱感覺到危險。
然而在片刻的等待之後,文戚終於開了口,還是如常般低眉順目。
「是我的錯,長官,我想請假三日,親自去城裡為長官取黃楚九的人頭回來。」
這個答案令章為民有些意外,堵在喉頭的緊張也就此煙消雲散,他這才鬆了口氣,擺擺手道:「也好,你想什麼時候去?」
「既然長官急著要他的命,不如越快越好。」
得到了章為民的應允之後,文戚轉身回房。
章為民做出批准的時候,特意囑咐文戚不要穿著章家軍的軍裝進城,免得被認出身份,章為民的原話是這樣說的:如若事情敗露,我不想有人通知我去領章家軍的死屍。
既然如此,文戚只能換上自己那套從齊家穿出來的長衫了。
只是,文戚並沒有馬上回去換衣服,他先是衝進茅房吐了個通通透透,險些將胃曩吐出來時才算作罷。
其實章為民有所不知,在他問話的時候,並非是文戚不想回答,他只是無法作答,胃裡的蠱涎隨時將要翻湧而出,文戚幾乎咬爛了嘴裡的一塊肉,才生生地將那蠱涎咽了回去。
文戚沒有選擇,他不能在章為民面前暴露,若是被章為民知道真相,自己將來在這裡的生活只會變得越發艱辛,會下蠱,會用齊家蠱術,這是他在章為民面前唯一的利用價值,若是連這一點都做不到的話,自己在章為民的眼中,與一條狗有什麼區別?
蠱涎雖然是吐出來了,但文戚知道,這才僅僅只是開始,腹中的隱隱作痛已經演變成了陣陣劇痛,但他不敢耽擱,他必須要趕在自己被發現之前離開。
匆匆換上衣衫后,文戚踏著夜色出發,他知道章為民的為人,他很有可能在後面跟著自己,故而一直走出兩里路,確定章為民的確不在身後時,文戚這才終於放慢腳步,向一棵大樹走去,為了保持正常人一般的穩健步伐,文戚早已用盡了全部力氣,距離那大樹還有三四步的時候,文戚終於再也撐不住,身子一軟便倒下來,手腳並用地爬了幾步才靠著樹榦坐下。
疼痛早已化作一種模糊的符號,文戚覺得身體幾乎不是自己的,他的雙手顫抖,隱約能看到腕上的血管已經開始呈現黑紫色,他想苦笑,卻連苦笑的力氣都沒有。
只差那麼一會兒,自己若是再耽擱一陣的話,恐怕會毒發當場,只是到了這一刻,拚命堅持了那麼久,也不知道自己偏要堅持著保住這條命,到底是值得還是不值得。
文戚坐在樹榦下,雙手顫顫巍巍地從懷裡摸出一枚蠱葯塞進嘴裡,正巧胃曩里翻湧,剛送到口中的蠱葯還沒來得及咽下去就已經隨著蠱涎一起吐了滿地。
那是文戚身上最後一枚蠱葯,還是當初齊秉醫煉製出來給門徒帶在身邊留著做行腳醫時為百姓解蠱用的,想來齊家已經滅門那麼久,蠱葯也只剩下最後一顆,文戚想不起來自己做行腳醫時曾用蠱葯救過多少人的命,那時可真是沒想到最後一顆是要用在自己身上。
蠱葯就在那一片黏黏糊糊的,散發著惡臭氣息的蠱涎中,借著月光,還能看到數條已經成型的小蛇在那一堆穢物中蠕動,文戚一隻手撐著地面,使勁全身力氣才勉強向那穢物探過身子,一隻手在半空中顫顫巍巍地落下。
文戚明明是盯著那蠱葯,可是一伸手,卻是在旁邊的穢物上抓了一把,他發覺自己的兩隻眼睛已經很難盯准同一個方向,再試了一下,仍舊是撲空。
在這樣兩三次的嘗試之後,文戚的手上已經便是泥巴和涎液后,他才終於捏到了那枚藥丸,此時一隻手已經抖得根本不受控制,他伸長了脖子竭力向自己的手湊過去,同時使勁兒沿著唾沫,以免重蹈覆轍。
太難了,文戚將那一把混著爛泥的蠱葯塞進嘴裡的時候,眼淚不由自主地順著眼角滾落。
想活下來,真的太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