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四章 接受
人活於世,沒有人生下來便是精通了一切的,大部分人都慣於偷懶,若非逼到關頭,很多事情可拖便拖,可躲便躲。
這其中也包括成長,故而,大部分的成長都發生在一些「坎兒」上。
前兩年時,彌光喜歡數自己並不漫長的人生中出現的每一個坎兒,這種行為偶爾令她自憐自哀,偶爾又令她對自己心生佩服,然而就像是個喜歡收集石頭的孩子,收集得多了,漸漸也就倦了,彌光也是如此,經歷的事情多了之後,似乎練就了一副銅頭鐵臂--是啊,身上的傷疤太多,早已結痂,皮糙肉厚時,也就不覺得疼了。
彌光的直覺很准,尤其是在遇到一些壞事兒的時候,簡直准得不合乎道理,就像她踩在厚重雪地上時的那個念想,就精準無比地預測出了額娘身遭不測的事實。
十來歲的彌光一口氣不停地跑到額娘上工的織物局時,工人還沒來上工,她站在雪地里,好像一條流浪犬,眼巴巴地等著,等人來,等個消息,等額娘出現。
與額娘一同上工的女人們說,昨晚她們下工的時候,彌光的額娘還留在工作間里,去向守門人打聽,卻說昨晚並沒有人留下。
彌光仰著凍得通紅的小臉,她急得想哭,就只想知道額娘在哪兒,可是面對她的問題,所有人都是一臉茫然。
額娘不見了,生死不明,彌光的天也塌下來了。
當彌光守在織物局門口時,也會有些好心的嬸娘們將自己帶來的午飯分給她一些,是那些乾冷的饅頭烙餅讓彌光維持生活,自然也有好心人讓她去找巡捕,然而這種平頭百姓的案子,換來的就只是巡捕們冷漠的敷衍。
十幾歲的彌光每天天不亮便守在織物局門口,一直到夜已深了,冷風幾乎要將她渾身的血都凍住時才回家,那些天里,彌光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總是在半睡半醒時聽到額娘推動破舊木板門所發出的吱呀聲,那聲音令她猛地驚醒,而後,房間里的冷寂又告訴她那些聲音不過是幻夢。
直到彌光在織物局門口守到了十幾天的時候,直到那些曾因同情而塞給彌光窩頭烙餅的嬸娘們也無法再將為數不多的食物分給彌光的時候,彌光終於攔下了那輛小轎車。
彌光知道,那輛最高級的小轎車裡,一定坐著織物局中最有地位的人,年幼的彌光以為,額娘的事情關乎生死,必然能夠引起那個人的注意。
可是那個人給出的答案,讓彌光第一次意識到了自己的可笑和天真。
「額娘?二娘?」那個人壓根兒沒有下車,嘲諷的聲音自車上傳來,「你問我我去問誰?」
彌光分不清自己當時的情緒,她只是拼了命地一次次往那人面前沖,推開身邊阻攔著她的人,那些人用力擰著她瘦弱的胳膊,這種阻擋的力量反倒令彌光渾身充滿力氣,那是反抗的本能,衝撞著,擠壓著,令彌光將堵在胸中多日的話語如開閘放水般傾瀉而出。
「我額娘就在這裡,她為你們做工,難道你們都不管她的死活……」
不等彌光把話說完,坐在車裡那人終於有了反應,他推開車門走了下來,大腹便便的身材昂首望著彌光。
「我不管你說的是你哪個娘,但是,她不是為我做工,她做工是為了你,為了你的吃喝拉撒,所以,與其來我這兒要人,不如想想她為什麼會走,誰生來願意當牛做馬養活別人?你娘怕是為了丟下你這麼個累贅,早就自己另尋活路去了……」
那個男人細細碎碎地說了許多,彌光卻沒能聽清,因為,男人的話好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上鎖的盒子般,那些被彌光壓在心底那隻盒子里的話,就此全部奔騰而出。
「十來歲的女孩兒最難養,又要吃又要喝,好不容易養大了吧,到頭來還是潑出去的水……」
「你看那女人長得也是一等一的模樣,要不是帶著這麼個拖油瓶,隨便找個人家,不說大富大貴,至少不愁吃喝……」
「可憐了她沒了男人,還要養活這麼個賠錢貨……」
賠錢貨,拖油瓶,潑出去的水,這些就是街頭巷尾那些長舌婦們掛在彌光頭上的名銜,每當她從人群面前走過,彷彿都能感覺到她們將這樣的名字貼在自己背後。
彌光以為自己可以不理會,所以她將這些話都壓在心底,反正不過是背著自己說閑話罷了,可是如今,當男人當面鑼對面鼓地對著彌光說出了這刀鋒般銳利的事實后,她卻不得不信了。
後來,當彌光回過神來的時候,街頭的人早已不見,只有頭頂的路燈,那路燈好似高高在上的天神,對著彌光灑下充滿指責和厭棄的冷光。
說來也好笑,當承認了自己始終不願意承認的真相后,彌光反倒輕鬆了許多,她倒是結結實實地難過了兩天,躲在牆角抱著膝蓋或是嚎啕大哭或是低聲抽泣,這種痛哭讓她覺得很痛快,好過不確定額娘是否會回來時那種拉鋸式的煎熬和折磨。
世上有各種各樣的事情,千百諸多,有些令人快樂,有些令人痛苦,可是不管令人心裡再苦再痛的事情,終究不會要了人的性命,反倒是在承認和接受之後,痛苦只會慢慢地減輕,直至消失。
當彌光終於哭不動了,干啞的喉嚨和乾癟的肚子讓她忘記了痛苦,生存的本能迫切地需要她重新恢復過來。
彌光起初變賣家中的東西換了吃喝,而後學著做工,給大戶人家洗衣,卻因年紀小,總被人剋扣工錢,一次次用搓得紅腫脫皮的手接過完全與她工作價值不相等的微薄薪金,在那段時間裡,彌光完全忘記了傷心難過,她意識到,再怎麼傷心難過終究還是要去討吃喝。
再怎麼痛苦的事情在生存面前都不值一提,沒有資格浪費她用來賺錢糊口的時間。
都說好死不如賴活著,彌光看著街頭的人,她想,那些人大抵都是在這樣的困境之下才意識到了自己不想死,才意識到了自己要活著,不管用什麼樣的方式。
也是在這時,彌光找到了自己的方式,她學會了耍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