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九章 生死利益
棄苗王之尊……光是聽到這話,就會讓伢緬渾身顫抖。
苗王乃世襲,伢緬從生下來就知道自己是苗王,可現在活了大半輩子,卻要聽人慾圖卸除自己苗王的權位?
一陣暴怒由心底起,無數想法在耳邊呼號,伢緬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站在他身邊不遠處的守汶,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自己最後居然會被這個孩子擺了一道!回想一下他剛來到自家時的情況,站在什嫆背後,好像叫花子,好像搖尾乞憐的喪家之犬,如果不是自己讓他們進了門的話恐怕早已死在深山老林,可自己給了他吃穿讓他有書讀,還將他過繼過來……
伢緬好像完全忘了自己當初接納守汶時提出的條件,在精打細算的小算盤裡,伢緬看到的就只有自己的付出而全然忘記了所得,以至於他在這一刻就只想替自己打抱不平地叫委屈。
理智已經被心中那一股強勁的怨氣衝散得無影無蹤,伢緬對付不了唐鬼,掉過頭去二話不說沖向守汶,一隻手已經提住守汶的領子,將這年幼的孩子一把推向牆邊。
「你們玩的到底是什麼鬼把戲……」
這一幕就發生在唐鬼身邊不遠處,他本可以跳下去幫守汶,對他來說,就算只有一條胳膊,想掐斷伢緬那老邁而布滿皺紋的脖子,也是輕而易舉。
但唐鬼沒有這樣做,在他看來,暴怒狂躁的伢緬與纖弱無助的守汶,這張臉以不到半尺的距離相對在一起,這場面可真是好看。
不光是他要看著,更要讓所有苗民都看清楚,好好看看他們一心追隨的苗王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果不其然,伢緬的反應令苗民們震驚。
在伢緬的臉上很少出現這樣的表情,他是苗民山寨中手擁無上權力的苗王,他的權勢地位完全容許他可以暴怒乖張,但也正因手擁權利,所以能夠惹惱伢緬的事情並不多。
上一次出現這樣的反應,正是伢緬和山民們被封在地下的時候,在那暗無天日的泥土之下,伢緬不知所措無計可施,對於自己能力遭到質疑的恐慌只能通過憤怒來排解。
當時,本就處於恐慌之中的苗民被伢緬的反應給嚇到了,沒人敢說話,只能低聲啜泣,垂著頭收斂自己的目光,甚至不敢去細細打量伢緬的暴跳如雷。
此時伢緬的反應自然而然地讓那些苗民們想到了當年在地下的一幕,過往的惶恐不安再次襲來,可這一次,是伢緬讓他們感覺到危險。
唐鬼注意到了苗民們臉上的表情,這就是他正在等著的。
凡事都有個度,雖說敬畏和愛戴多是相生相伴,但其中的比例也非常重要。
唐鬼之所以要讓苗民們怕守汶,是因他們對他敬畏不夠,但伢緬本就已有了苗民們對他的驚怕,此時再多一分恐嚇,帶來的便是敬畏和愛戴的同時崩塌。
「怎麼?」唐鬼這一次說的是苗語,他泰然自若地坐在院牆上,好似個大人看著胡鬧的孩子般望著伢緬道:「你還想殺了鬼師,讓老天再度遷怒這些可憐人么?」
苗民們心中隱隱有恐慌,他們因家人的病症而恐慌,因伢緬對守汶的粗魯而恐慌,唐鬼的話,則直接揭穿了所有讓他們恐慌的真相。
是的,萬一……意識到唐鬼說的那些事情很可能會發生,苗民們中立刻有人上前阻攔伢緬,起初是輕聲勸慰,後來徹底變成了高聲的呵斥。
事情走到這一步便退不回去了,這正是唐鬼想看到的結果,雖說在看到伢緬那不知所措卻又無法解釋的表情時,多多少少還是覺得可憐,但是將心比心,誰的一生沒有受過委屈?就拿守汶來說,伢緬不過只是在承受著自己曾經施加在守汶身上的一切罷了。
人生本就不是一道算術題,不是什麼加減乘除就能算得清楚。
而在接下來,不知是誰嚷出了第一句,應和著唐鬼的建議。
「除苗王位……」
「只有伢緬不做苗王,我們的家人……」
「是老天爺!老天爺才不會繼續遷怒於我們!」
人的虛偽和求生的本能在這一刻畢露無遺,雖然到了最後一刻還在為自己尋找著堂而皇之的借口,但所有細碎的狡黠都在精準無比地揭露著他們的懦弱。
這一年的招龍日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伢緬被推下神壇,慌亂中,有人扯掉他那綉滿銀珠的短袍,有人扒掉他縫著楓樹圖樣的長靴。
人們在保護自己這件事情上無所不用其極,他們迅速卸掉伢緬身上所有身為苗王的象徵。
午夜的寒風瑟瑟,人們在做出那些舉動后還不忘為自己留一條後路,他們與伢緬保持著距離,離他遠遠的,彷彿如此就可抹除掉他們剛剛大不敬的行為,畢竟,說不定伢緬還會重新當上苗王,他們不想留下話柄。
兩全其美,什麼都不肯捨棄,這是人性貪婪的本質之一。
伢緬坐在空蕩蕩的院落中央,雙腿彆扭地攤著,他身上只剩一件白色單衣,涼風吹來,吹開他的衣襟,敞開的胸膛上,結實的肌肉早已不在,松垮醜陋的皮膚好似譏諷的話語,嘲笑他的老邁。
雲遮月,朦朦朧朧的月光落在半個院子里,而伢緬坐在陰影中,到了這一刻,彷彿連月光都在嫌棄他,不肯與他親近半分。
伢緬始終垂著頭,抿著嘴唇一言不發,耳邊有人窸窸窣窣地說著什麼,而後大概是三三兩兩都回家去看自己的親人是否因他們對伢緬的懲罰而恢復健康。
那些話語,伢緬都不再關心了,他只是咬著牙關,靜靜地忍耐著,直到所有人都離開了胖伢兒家的院落。
也不知道等了大概有多久,房內響起了胖伢兒娘親的呼聲,她從房裡衝出來,一改之前的冷漠,好似看著神明一般欣喜若狂地衝到守汶的面前,本來是下意識想要像以前一樣握住守汶的肩膀,但是即將抵達守汶面前時,她的步伐略作遲疑,然而不假思索便撲通一聲跪在了守汶面前。
「好了!守……苗王!胖伢兒好了!」
苗王……這一稱呼終於喚醒了夢遊般的伢緬,他抬起頭來,卻見那聲音的主人此時正看向守汶。
那至高無上的稱呼,此刻已經與自己無關。
伢緬突然哭了,寂靜的院落中,守汶的不知所措中,伢緬張開嘴巴嚎啕大哭,那一刻悲痛如個彷徨無助的孩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