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 重生
重……生?
這個字眼,對於文戚來說,其實並不陌生。
當初失去父母的文戚來到齊家,是修習蠱術大仇得報的念頭支撐著他活下去,對他而言,那是一次重生。
再後來,文戚決定跟著葉景蓮來到章杳的部隊中,這又是一次重生。
重生往往難以與喜悅平靜聯繫在一起,試想下,鳳凰若是能一直活得平靜喜悅,又怎會忍受浴火的痛苦?又何必要承受浴火的痛苦?
這重生,是人在甘願放棄自己生命之前,唯一的掙扎,或是痛苦重生,或是平靜去死,兩種選擇,僅懸在這一條性命之間。
要和不要,活與不活,承受或不承受。
死容易,畫一個點便可以,生,卻太難,是那一個點之後延伸出的一切必須要應對的歡喜和苦難。
此時文戚跟著章為民站在墳頭前,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籠罩在他的周身,他望著章為民,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似乎有個聲音在腦海之中催促著文戚趕緊拔腿就跑,又有個柔弱的聲音在催促著他先問問章為民到底想做什麼,最後還有個嘲諷的聲音告訴文戚,章為民想要他的命,而他無力反駁,因為他曾見過章為民在戰場上的模樣,他知道章杳的士兵是何等凶神惡煞,知道他們盯上一個目標,哪怕掉了腦袋也誓不罷休。
很顯然,章為民察覺到了文戚臉上的恐懼,只見他冷笑一聲道:「至於這麼怕么?」
至於。
「我並不想要你的命,你的命對我來說連一個銅子兒都不值。」
這是實話。
「我只是……」
到底想做什麼?
說到這裡的時候,章為民終於伸出手來,從他的懷中摸出了個小小的黃銅盒子,他一邊將那盒子拿出來,一邊向文戚走近了一步,人到文戚面前時,手中的黃銅盒子已經被章為民打開。
一顆顆珍珠大小的珠子透著晶瑩剔透的淡藍色,顏色晶瑩剔透,就好像有什麼藍色的液體在其中流動一般。
「吃了這個。」
章為民的聲音十分平穩,不帶任何感情色彩,文戚卻本能地搖頭道:「這是什麼東西?你沒說清楚之前我是不會吃的。」
「蠱,你想真正成為章家軍的一員,這是必須……」
章家軍,在文戚心中,這就意味著成為和他看到的那些人一樣的人,也就是說,那些即便是掉了頭斷了胳膊仍舊能在沙場上拼殺的人,直到身體變成一灘肉泥再也動彈不得。
之所以會如此,無非是因為他們根本沒有意志,老天對每個人都公平,是他們用失去生而為人的意志換來了麻木的血肉之軀。
那麼自己呢?文戚往後退了一步,這不是他的選擇……
正當文戚這樣想著的時候,章為民已經猛地一步向他撲來,文戚正想退後,一塊石頭正絆住他的腳,整個人踉蹌著摔在地上,緊跟著,天旋地轉之間,章為民已經猛撲上來,裝在黃銅盒子中的生蠱悉數被章為民一把塞進文戚的口中。
「我不要……」
不要中蠱,不要成為那種人,不要再留在章家軍中。
可文戚都已經無法說出口了。
數日前,在章杳離開陣營時。
「他若願意留下,」章杳把玩著手中的黃銅盒子,這乃是章杳成為章家族長之後煉出的第一種蠱,自此開始,才有了他的章家軍,修長的手指隨意地擺弄著盒子,平靜而淡然之中有些淡淡的得意,畢竟,章家百代,章杳是獨辟此蠱,開闢章家盛勢的天才,「就把這個給他。」
章為民站在章杳對面,他跟著章杳太久了,卻還是猜不透章杳的心思,依照章杳的性格,斷然不會讓文戚這種吃裡扒外改旗易幟的人進入章家軍中。
這種不合乎常理的性格,讓章為民覺得不悅,他跟在章杳身邊,是與章杳最近的人,可現在莫名其妙安排了文戚這麼個人做自己的副手……
這感覺不舒服。
只是章杳並未看向章為民,仍舊把玩著自己手中的盒子,眯著眼睛喃喃道:「若他不願意,大可讓他走了便是。」
這是章杳的原話,留還是去,生還是死,這選擇的權利是他交到文戚手上的。
畢竟對於章杳來說,文戚這人雖然有趣,看起來也不算愚笨,但章杳心繫章家的大業,足以令他焦頭爛額的事情已經夠多,文戚之輩,實在很難在諸多大事之中擠入章杳的眼帘。
章杳留下這麼一條叮囑之後便將這事情拋諸腦後,自然想不到事情到頭來會是這樣的結果。
或許對章杳而言,人生忙碌得根本沒有時間去盯著什麼螻蟻,但章為民並不這樣想。
章杳與葉景蓮前往業城縣后,章為民自然可以巧立名目逼走文戚,可當文戚的生殺大權掌握在他的手中后,章為民突然不想這樣做了。
捏在手裡的螻蟻倒是可以玩一玩再捏死的,多少算個無聊人生中的娛樂。
人不就是這樣?文戚若主動要求服下生蠱成為章家軍一員的話,章為民或許反倒不想讓他如願,但看他對這事情如此抗拒后,偏偏又想讓他留下。
世間不太平,大概就是這樣的人太多,總想自己的人生順遂,又總不想讓別人的生活如願。
逼著文戚服下生蠱后,章為民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從地上站了起來。
章為民差不多是見過章家軍中每一個人服下生蠱的過程,知道服下生蠱後會有怎樣的反應--比如說現在,文戚仍舊有意識,但是動彈不得,他記得自己以前見到別人服下生蠱時的反應,或是痛不欲生,或是無聲掙扎,又或者是滿臉絕望和無助。
但那都只是一個過程,而後每個人都會因身體的變化而做出不同的反應,當然了,也不是每個人都甘願用自己的意志去換一具為別人賣命的不死之軀,不過那些不願意服從的,大多都已經被處理掉了。
章為民用腳踢了踢躺在地上的文戚,見他一動不動后,章為民這才喘了兩口粗氣,抽出腰間那把短鏟。
早就料定這一切的章為民也早已經做好了準備,他走到了一棵枯死的大樹下,這種枯死的樹木表面上看起來乾癟,底下的根莖早已腐爛,是對各種毒蟲來說最具誘惑的食物。
章為民在樹下鏟開了一個坑,因鏟子太小,故而,一米深的坑花費了他足有大半天的功夫,好不容易鏟開的時候,章為民才想起來自己還沒有吃飯,許是想到要活埋文戚而太過興奮,一時間都望到了腦後,此時這陣陣飢腸轆轆讓他有點兒不耐煩,拖著文戚的腳便將他拽到了深坑旁。
在整個過程中,文戚能聽到章為民一下一下鏟土的聲音,他只能使勁兒轉動眼球才勉強能看到章為民那邊的情況,倒是看不到章為民,只見地上的泥土被翻動著。
這種時候,連眼淚都流不出來,文戚的心中百感交集,恨不得回顧著自己的一生,他計算著自己做過的和沒能完成的事情,他想要記住這一切,怕自己一無所有全無作為地在這世界白白走了一遭。
章為民挖土的時間過長,對章為民來說,是腹中飢餓帶來的折磨,對文戚來說則是精神上的折磨,他的所有想法百轉千回地翻來覆去了多次,到最後,只恨不得讓章為民趕緊解決了他,好結束這一切。
再後來,文戚能感覺到地面微微的震動,能聽到章為民的腳步聲,感覺到他拖拽著自己的雙腳,好似拖著頭死豬似的將自己拽到了樹下。
夕陽從乾枯的樹杈中灑落下來,雙眼被刺痛的文戚到了這個時候方才終於流出淚水。
與早上相比,文戚已經不想再看到這種令人痛苦的陽光--今早的陽光,預示著他從黑暗中掙脫出來,可現在的陽光,卻彷彿在提示他即將要和太陽告別,墜入永無天日的地獄之中。
「這種蠱,叫做斷生蠱,不是每個人都能受得住,」章為民的聲音透著出乎意料的溫柔,「能捱過去,是你的造化,捱不過去,就是你的命,總之,要進章家軍,是你的決定,生與死,都怪不得別人。」
說罷這話之後,章為民拽著文戚一側的胳膊和腿,丟麻袋似的將他扔進坑裡。
夕陽還未曾完全墜落谷底,洋洋洒洒的黃土卻蓋住了文戚的雙眼,帶走了最後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