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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七章 九歲誕日見天下

  大伯是時常留在家中吃飯的,這一點垚一併不驚訝,他是沉默寡言的孩子,許是一半兒來自於唐冕的性格,或者說是唐家人的遺傳,一半兒則是來自於這暗不見光的生活。


  其實這兩點並沒什麼區別,所有唐家人都生活在這樣的地方,所以所有唐家人都那麼沉默。


  垚一始終記得一次發生在他九歲生日那天的事情。


  唐家的孩子,唯有到了九歲的時候,方可跟隨父親一起來到地面上,看看外面的世界。


  唐家有那麼多的孩子,每個孩子來到地面上的反應都不一樣,說實話,垚一曾經想過,如果唐家人註定就要生活在地下而不許前去地面上的話,那麼族長應該限制族人一輩子都不能到地面上去。


  有些東西,如果一輩子都沒有吃過也就罷了,可唯有吃過之後,品嘗過了美味,那種牽腸掛肚才讓人感到備受折磨。


  只是唐家人也要生活,要吃飯要穿衣,如果沒有光照的地底下也能長出米面,相信他們一定一輩子都沒有看到太陽的機會。


  生日的前一天,一大早,盼兒給垚一穿上了新衣裳,系扣子的時候,垚一發現娘親的聲音悶悶的,直到淚水浸濕了衣料,才發現娘親在哭。


  「娘?!」


  「沒事兒,」盼兒笑著拽起袖子擦乾了眼淚,望著垚一道:「娘只是高興,高興你終於……」


  終於可以出去,可以離開這地下的牢籠去見見外面的藍天白雲。


  盼兒雖然嫁入唐家,也遵從著唐家的規矩,但歸根結底是在外面長大的女人,她可以遵守規則但並不代表她能理解並認同。


  為娘的,是覺得自己苦了這孩子。


  垚一起初不明白娘在哭什麼,他不明白怎麼會有人因高興而哭,但後來他懂了。


  當然不是剛來到地面上的時候。


  當日垚一和唐冕是一大清早從坑道中來到地面上的,看到朝陽的那一刻,垚一覺得自己簡直要被那光芒刺瞎了,他衝到墳頭旁邊,嚷嚷著要回去。


  「這是什麼地方?!」垚一哭嚎,「是陰曹地府嗎?」


  垚一聽娘說,人死了會去陰曹地府,他問娘,陰曹地府什麼樣,娘沒有回答他。


  怎麼回答?告訴他,陰曹地府四處陰暗不見光亮永無天日?那不就和他們現在呆著的地方沒什麼差別嗎?


  故而,垚一隻知道陰曹地府一定是個極為恐怖的地方,他以前曾無數次在心中猜想什麼樣的地方才足夠恐怖,現在他終於發現了。


  對於這個自出生就一直生活在地下的孩子來說,這種柔和的朝陽、清朗的晨風、遼闊的大地,就是陰曹地府。


  唐冕花了好一陣子功夫安撫著垚一,他知道男孩子的好奇心旺盛,頭兩年總怕自己要是和垚一說起外面,他會哭著鬧著要出去,故而乾脆閉口不提免得麻煩,現在看來,麻煩註定是無法避免的,逃避的結果,只會讓麻煩好像滾雪球一樣。


  幸好,垚一的注意力被早集上的人們吸引了過去,準確來說,是早集上的那碗熱雲吞。


  垚一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吃過一碗之後還是戀戀不捨,唐冕哭笑不得,問垚一是不是還想再吃一碗,垚一毫不猶豫便用力點頭,他甚至有點兒驚訝,有點兒大喜過望,他沒想到這麼好吃的東西,他爹居然真的可以允許他再吃一碗。


  畢竟是個九歲的孩子,肚囊有限,第二碗吃到一半兒的時候,垚一動勺子的速度就慢了下來,唐冕問他是不是吃不下了,垚一卻使勁兒搖頭,然後硬是將那半碗雲吞吃完,連一點兒湯都沒剩,以至於垚一站起來的時候,覺得自己的肚子里好像裝了一大桶熱水,稍稍動一下,肚子簡直可以左右搖晃。


  早集上有許多垚一自生下來后從未見過的東西,比如說,掛著水珠兒的青菜,比如說,咩咩叫著的山羊,比如說,人。


  對,垚一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他們的臉上掛著各式各樣的表情,有的在和人討價還價,討價的焦急,還價的生氣,還有一臉焦急從人群中穿行的孩子,有滿面笑容的老嫗老翁正在數錢,有新婚的小夫妻手挽手恩愛甜蜜。


  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不同的表情,垚一從不知道人居然會有這麼多的表情,他在唐家見到的人,臉上都沾染著地下的陰暗,總是蒼白麻木面容模糊。


  那天垚一學會了很多東西,儘管他追在唐冕身邊追問的時候,路人會用看著怪人的目光盯著他,可垚一不在乎,他知道了他們每日吃的糧食從何而來,他知道了外面的房屋農田是什麼樣子,他知道買東西要花錢,錢分法幣、銀角子和大洋。


  他問唐冕,為什麼地面上沒有那麼多蠱蟲時,唐冕捂住了他的嘴巴。


  垚一這才知道,有些話不能說,因為他們和這些地面上的人不一樣。


  唐冕帶著垚一在城裡玩了一整天,日落西垂時,帶著他往唐家墳走,他指著天上橘紅色的太陽告訴垚一說,那是夕陽。


  「夕陽之後呢?」


  「之後太陽就下山了。」


  「下山之後呢?」


  「之後月亮就升起來了。」


  「月亮是什麼樣?」


  「黑色的天空里,月亮又白又亮。」


  「黑?!」


  周遭的靜謐和漸漸陰沉下來的天穹令垚一上揚的嘴角也漸漸垂落下來,他望著唐冕,「這裡,也會變黑嗎?」


  唐冕沉默了,這是他在這一天里遇到垚一許多問題后,第一次沉默下來。


  「等一會兒……就會黑了。」


  天是在垚一跟著唐冕回到唐家墳的時候黑下來的,那時候垚一還不知道墳地是住著死人的地方,他只知道自己看不到那些表情各異的人了。


  外面的天,到了明天早上就會亮起來,可垚一的天不會亮了,他要回家了,要回到那一片黑暗中了。


  那天晚上垚一睡不著,第二天早上起來也沒有精神,他娘特意給他煮了壽麵,還在裡面放了個雞蛋,可垚一舉著筷子,一臉的無精打采。


  唐芒來看垚一,手裡提著禮物,是一盒點心,他將點心在垚一面前打開,親手捏起一塊桂花糕送到垚一面前,勉強擠出一臉笑容道:「來,給咱們小壽星嘗嘗這個!」


  垚一不想吃,他不敢吃,昨天晚上他一直惦念著雲吞的味道,想到自己以後再也吃不到,他心裡五味雜陳,起初是著急,後來是生氣,再後來,就變成了一陣陣的難受。


  他怕這東西太好吃,讓他每到夜裡就會難受得牽腸掛肚。


  唐芒的手懸在半空有些尷尬,盼兒連忙接過點心,一邊送到垚一嘴邊,一邊對著唐芒賠笑道:「這孩子許是沒睡醒。」


  「什麼沒睡醒,」剛洗完臉的唐冕從院子角落走來,額頭的碎發上還掛著水珠兒,他拿帕子擦著臉,走到桌子旁邊時,順手將帕子扔在一邊,捏起一塊桂花糕放進嘴裡,半是寵溺半是數落地含混不清道:「這孩子總是這樣,沒個笑模樣,自己誕日都不知道高興的……」


  垚一不是愛頂嘴的孩子,他也不覺得自己這是在頂嘴,只是實話罷了,於是想到哪兒說到哪兒地直通一氣道:「天天呆在這地底下,有什麼可高興的……」


  孩子童言無忌,大人卻沉默了,唐冕臉上掛不住,低聲呵斥一句道:「難不成要哭?唐家人祖祖輩輩日子都是這麼過來的,你有什麼好不高興?」


  「那你幹嘛要帶我上去?!」


  垚一梗著脖子,青筋都暴起來了,就連唐冕也被他這話噎得說不出話來,他深吸了兩口氣不知如何作答,倒是旁邊的唐芒柔聲道:「住在下面也要吃飯,你是男兒家,跟著你爹上去見見世面,將來等你長大了,族裡這麼多張嘴的吃喝都要靠你了。」


  孩子哪裡懂什麼叫責任?他不滿地鼓著嘴道:「所以你們就要我上去,也不管我自己想不想?」


  這話讓唐芒和唐冕都愣了一下,異口同聲道:「那你不想?」


  「我不想!」垚一一邊說著一邊用力推開面碗,壽麵洋洋洒洒一片,他騰地站起來道:「反正去了還要回來,那還不如一輩子都不要上去……」


  垚一記得,自己那天那番話,讓自己在生日那天,迎來了第一頓痛打,被他爹唐冕按在桌上狠狠抽了十幾鞭子。


  但直到現在,他也不覺得自己當年說錯了什麼。


  睡前,垚一坐在床邊想著爹和大伯說的話,對著他爹問了一聲道:「爹,大伯的兒子,在外面生活?」


  唐冕喝了些酒,本來已經犯困,因這話卻清醒起來,呵斥一聲道:「不該問的別問,不是小孩子該知道的事情。」


  「那他該知道什麼?」盼兒正蹲在垚一面前給他洗腳,聽到這話端起水盆站起來,出屋時,冷眼瞥了唐冕一眼道:「知道自己的性命是給別人準備的?」


  垚一愣了一下,茫然地看向唐冕,從那張因酒醉而暈紅的臉上看出一絲無奈和悲哀。


  自己的命,難道是給大伯家那個素昧蒙面的哥哥準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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