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擦肩錯身,再無羈絆
章杳對葉家,有種奇怪的感覺,倒不是葉家奇怪,其實仔細想想,對他來說,或許哪種正常的家庭,都很奇怪吧。
記得小時候,章杳跟著先生念書,曾經看到一些詞。
章杳天資聰穎,念書的時候,很多內容先生一點他就透,當時聽到章杳的疑問時,先生也十分不解,一向聰慧的章杳為什麼就是死活不開竅,為什麼死活都不懂那幾個詞的意思。
在面對先生的質疑時,章杳垂著頭,幽幽道:「古秦無鳳雀,有楚人自夷南來,尋精妙畫師,訴諸孔雀神、形,言之又細,三日後,楚人得畫,拘其細處,皆與楚人言之無異,然其神、形,酷如山雞。」
當時章杳年少,先生卻在他眼中看到了少年不該有的痛苦和迷茫。
而今,直到現在,章杳還記得那幾個詞:合家歡樂,和樂融融,天倫之樂……
總之,類似的詞,章杳始終不明白是什麼意思,不是他愚笨,是那些辭彙中描述的意境,實在是他從小到大都未曾體會過的。
章杳從不知什麼叫愛,他只知道什麼叫不愛,比如說,他爹不愛他娘。
一個人愛另一個人,有可能是假裝,但是不愛無法假裝,所有的不愛,都是真的,那是從指甲到髮絲兒都能散發出來的信號。
章嚳海對章杳的娘相敬如賓,兩人舉案齊眉,在外人看來夫妻兩個從未紅過臉吵過架,向來是和和氣氣,甚至寡言少笑的章嚳海偶爾還會對妻子露出個笑容。
但是,不吵架的夫妻,還能算是夫妻?只是兩人之間的距離山高海深,遠隔山海,爭吵都無力。
章杳自幼看著父母之間被人贊為美談的婚姻,看著他們在關上門之後好似兩個陌生人一樣沉默。
在章杳記憶中,他清楚記得,有次娘親生病,章嚳海請來了城裡最好的大夫,買最好的葯,讓人親自喂她吃藥,但是章嚳海卻始終與病榻保持著距離。
不知道是因為病痛折磨下的脆弱,還是因生病頭腦發昏,章杳的娘終於鼓起勇氣對章嚳海伸出手,問他能不能陪陪自己。
那雙被病痛折磨得痛苦萬分的雙眼中充滿了乞求,就連章杳這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在看到那目光之後都不由得為之動容。
可章嚳海卻始終沒有說話,沉默片刻之後,靜靜地走了。
章杳不明白章嚳海在想什麼,那天晚上,少年徹夜守在母親床邊,拉著她的手,章杳知道母親的痛苦,可他也知道母親想要的,自己就算身為血親也給填補不了。
她想要的,不過只是想像個普通女人一樣,享受丈夫的關懷和呵護,能讓她如少女一般,在這冰冷的世界里有一席安心之地。
但是她殘忍的丈夫偏偏就是不肯給她。
章杳的娘因那一場大病半個月沒能下床,每日大夫如走馬燈般的來,章嚳海也會陪著大夫一起來問診,聽著大夫的叮囑,然後跟著大夫一起離開。
章嚳海好像只關心她的死活,只要她能活下去,其他的都不在意,或許在章嚳海看來,他這樣的舉動已經是萬分仁慈,卻不知他給的這種生活,實則令人生不如死。
大夫最後一次來問診的時候,章杳的母親已經可以下床活動,大夫特意囑咐她要好好養病,免得留下病根兒,但是,即便身體上的病痛好了,章嚳海在她心裡留下的病根兒,卻早已經無法抹除。
章杳的母親看起來好像好了,好像徹底忘了那天的冷漠拒絕,她遵循婦道,從未因那件事情心生芥蒂,依舊是每日相夫教子,偶爾得了什麼難得的食材,還會親自給丈夫和兒子下廚。
後來,章杳漸漸明白了章嚳海為什麼要對母親那麼好,因為他知道自己不愛那個女人,他把那種好當成了對她的彌補。
就好像是將一隻自己並不喜歡卻又不能捨棄的鳥兒放在金絲鳥籠里,不給她愛,也不給她自由。
兩人之間所有的和諧,都是一種裹在殘酷冷漠之外的糖衣。
病痛可醫,然,心不可痊癒。
章杳的娘在他十六歲那年去世,沒什麼大病,只是日漸消瘦。
章杳記得,差不多是在母親過世半年前,母親幫父親縫製了一件衣裳,年幼無知的章杳曾經建議母親悄悄把那件衣服藏在父親的枕頭下,給他一個驚喜,然而母親撫著那件衣服,卻微笑著搖搖頭。
她無需給他任何驚喜,反正她做的任何事情都不會讓他喜悅,只會引他吃驚,興許還會發怒,章杳的母親自知他對自己的態度,她該做的,就是什麼都不做,免得戳破兩人之間多年來難得維持的一團和氣,到頭來讓自己下不來台。
「可是,娘,」章杳不明白母親的怯懦,他拉著母親的袖子,一遍遍地纏著母親道:「你什麼都不做哪兒行啊?我爹又沒有納妾,說明他心裡是有你的,說不定這次讓他高興了,今後他也會漸漸對你好些。」
在章杳的一再勸說下,母親終於鼓起勇氣捧著那套衣裳進了章嚳海的房裡。
說實話,兩人成親多年始終是分房而居,她進章嚳海房裡的次數用十根指頭都數得過來。
那天,章杳一直在暗暗期待著,午飯時間,教書先生前腳剛走,他便迫不及待地跑到了父親的院子里,站在門口時,他看到母親站在父親的床邊,盯著床頭的一樣東西看得出神。
不等章杳進門去看那到底是什麼,背後響起了父親的腳步聲,他的出現令章杳的母親終於回過神來,用沙啞含混的聲音低聲道歉之後,快步出去了。
母親從自己身邊經過的時候,章杳看到母親的眼睛哭得紅腫,那雙本來特別好看的杏眼此時好似兩顆爛桃。
女人淚融殘粉花鈿重,男人卻始終無動於衷,他就好像木頭一樣,靜靜地看著章杳的母親帶著傷心和決絕快步離開。
章杳的母親告訴過章杳,要敬重父親,遵循三綱五常,可即便他自幼便將母親的教導牢記心中,此時少年心中的怒火已經被引燃,他張牙舞爪地衝上前去對著父親又是踢又是打。
對於章杳烈焰般的憤怒,回應給他的,終究是父親那十幾年如一日的沉默,他只是望著房中,望向床頭,過了這道門檻,就是他章嚳海自己的世界,不管是兒子還是妻子,都不能邁步駐足。
半年裡,章杳眼睜睜地看著母親如風中落花日漸凋零,她在章家近二十年,為章嚳海熬得人比黃花瘦,到頭來,還是孤獨而來,孤獨而走。
在那半年中,章杳賭氣,不許父親進門探望母親,其實說實話,一方面是賭氣,一方面也是他無計可施后的最後希冀——章杳覺得母親的心痛也好病患也罷,終因父親而起,若是不讓她再因他心痛,或許還能有所好轉。
章杳甚至開始偷偷存錢,偷偷變賣父親送給他的一些東西,章杳暗自下定決心,等他賺夠了給母親看病的錢,等母親的病稍稍有所好轉,他就帶著母親離開這個傷心地。
那年的冬天格外漫長,明明立春已經過了,天氣卻不見轉暖,章杳母親的院落里堆滿了積雪,那天天不亮的時候,母親讓章杳開窗,說想透透氣,想看看外面的海棠花開了沒。
「當年,我剛進章家門時,院子里開了一樹的海棠……」
是啊,章杳的母親過門那天晚上,新郎官沒有出現,她倚著窗扇自天黑坐到了天亮,正是那一樹海棠陪著她,陪她熬過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寂寞的年華,直到樹身糙舊,直到昭華不再。
院落中,海棠沒開,章杳扶著母親坐在窗邊,她只是看到了院落厚厚的積雪上那一排孤零零的腳印。
她已經等待了太多年,努力了太多次,章嚳海的迴避耗光了她所有的希望和氣力。
也罷,我遠遠地陪了你一生,等了你一生,如今已經太累,我先走一步,或許將來陰曹地府還能再會,望那日相逢,可頷首淺笑,如舊日好友般輕聲問好,而後,擦肩錯身,再無羈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