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狗窩
「婆,寨子里是什麼樣的?」
「婆,我們去了要住哪裡?」
「婆,那裡會有好多人嗎?」
在跟著外婆什嫆回到舍昂山寨前,守汶曾經追在外婆身後問了許多問題,每次守汶問著那些問題的時候,什嫆的臉上總是會露出一種複雜的表情,就連年幼的守汶也察覺到外婆的眼神中,好似有一抹酸澀。
直到守汶來到山寨后才明白,外婆是不想騙自己,她不想撒謊,但也不想讓守汶過早知道現實多麼殘酷。
寨子啊,不怎麼樣,看起來很好,但是總讓守汶感到陌生。
住處嘛,是他阿爸、阿爺、阿伯的家,可守汶卻沒有一時一刻覺得這裡是自己的家。
至於人呢,人是多,好多好多,比守汶從小到大獃在山裡見到的人統統加在一起還要多,然而,這些人中卻沒有一個人喜歡他。
不,倒是也有人喜歡守汶,是他的大伯……不對,索甲說過,自己給他磕過頭后就要叫他阿爸。
守汶知道索甲喜歡自己,也知道他對自己好,可是,守汶不敢親近索甲。
在守汶來到這個家之後,索甲為了能讓他熟悉這裡,一有時間便帶著他到處走走看看,為了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還經常主動要求陪守汶玩。
這些細碎的舉動讓守汶對索甲漸漸親切起來,可就在他即將打算主動靠近索甲的時候……
守汶記得,那天是個暖洋洋的下午,索甲陪他在院子里跳格子,孩子嘛,玩到高興的時候,瘋起來便什麼都不顧了,守汶第一次撲進了索甲的懷裡,他感覺到索甲的個子那麼高,肩膀那麼寬,抱起來格外踏實,在他尚且沒有記憶時,索岐就死了,那一次擁抱索甲,是他第一次擁抱父親。
可是,就在守汶感覺到從索甲懷中湧來的陣陣溫暖時,守汶看到了站在院子門口的伢緬,他正在用一種複雜的目光望著自己,不諳世事的守汶無從分辨他那目光中的到底是敵意、嫉妒還是厭惡,他只知道那個目光實在是太冷了,冷到連索甲溫暖的懷抱也無法阻擋那陣涼意。
從那一刻,守汶便意識到自己不能親近索甲,正好像索甲的溫暖懷抱不能阻擋伢緬陰寒的目光,守汶能夠感覺到,如果有朝一日伢緬要傷害自己的話,索甲仍舊是不能保護自己的,即便他想做,但是他做不到。
也是從那次開始,守汶開始刻意躲著索甲。
不想見索甲的時候,守汶便呆在自己的小房間里,如若索甲來叫他,他便背身躺在床上裝睡,為了避免被索甲撞上,他平日里乾脆一直坐在床邊,寸步不敢擅離。
有一次,他聽到索甲站在門口對他說,守汶,阿爸帶你去玩吧,索甲那溫暖的聲音令守汶鼻尖酸澀不已,他強忍著沒有哭出聲,直到索甲走了,才抱著枕頭嚎啕大哭。
一個小小的孩子,在一座大大的宅院里,看著他本不該看懂的眉眼高低,每一刻都活得戰戰兢兢,既要害怕自己被人討厭,更要害怕自己被人喜歡。
這讓守汶突然想到小時候曾經聽一名在他家裡借宿的獵人說過的話,那是獵人說起他們住的地方,守汶羨慕不已,甚至有些嫌棄他和什嫆棲身的小木屋時,獵人拍著他的腦袋說——
「如果有一天,等你離開家了就會知道,金窩銀窩,比不了自己的狗窩。」
現在,守汶終於明白了這句話,家是好,可是回不去了。
清晨時,守汶早早便被外面的聲音吵醒了。
與守汶住著的宅院僅有一牆之隔的後院住著的是幾個長工,每天很早便起來做工,索甲曾對守汶說過,不需要和他們一樣起來那麼早,但是守汶被吵醒了便也就睡不著了,這說來很尷尬,他住在這裡,既不是這個家的主人,也不是這個家的僕人,卻處在這麼尷尬的位置。
今日是招龍日,長工們起得更早,說話聲也比平時大,他們正熱絡地討論著招龍祭祀結束后的活動,臆想著會不會碰到個貌美的姑娘。
幾天前,守汶便知道今日要招龍,可是自始至終也沒有任何人對他說起過這件事情,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不去的話會不會被責怪,去的話會不會被討厭。
守汶這幾日便是在這種不知所措和戰戰兢兢中度過的,他只知道自己病了一場,睡了幾天,除了什嫆來給他送吃的外,再沒有其他人來。
直到後院的長工們都走了,周遭重新安靜下來,守汶便坐在自己的床邊擺弄著指頭,直到門外突然響起了腳步聲時,守汶的心跳一下漏掉了半拍。
應該是索甲,守汶第一次發現自己在聽到他的腳步聲后竟然會如此興奮,他在期盼著索甲的到來,畢竟是個愛熱鬧的孩子,迫不及待想聽索甲說帶他去參加儀式。
然而,就在守汶第一次沒有為了躲避索甲而裝睡時,當他掩蓋不住自己的興奮,用迫切的目光看向門外時,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自己看到的卻是伢緬。
伢緬抱著衣服進了門,守汶一眼便注意到了他手裡捧著的衣裳,但伢緬卻沒有將衣服遞給守汶的意思,他來到桌子前坐下,目光之中毫無任何情緒地盯著守汶,那目光令守汶不知所措,在伢緬用力地咳了兩聲后,守汶這才回過神來,上前向伢緬行禮問好。
「阿爺。」
伢緬沒有回答,他好像是在責怪守汶沒有對自己問好,可守汶問好之後,也不見他高興,只是就這麼靜靜地望著守汶,那目光令守汶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這種目光,就好像是一種無聲的嚴刑拷打,守汶覺得自己的心好像在火上煎著,直到他局促攥緊的那隻手中,指甲都快要嵌進肉里的時候,伢緬才終於開了口。
「你今日,也要去招龍。」
說不上是鬆一口氣還是別的什麼,總之好像不那麼緊張了,反正已經認定了不管自己做的多好,伢緬都不會喜歡自己,故而守汶只是依照著規矩木訥地應了一聲道:「謝謝阿爺。」
「等下換上這套衣裳,是索甲做給你的。」
「謝謝阿爺,我等下也去謝謝阿爸。」
守汶接過衣服,衣服是真真的好看,面料柔軟,綉工精緻,可守汶高興不起來,他只怕這衣服會引來伢緬對自己的厭惡。
自打守汶進入家中,伢緬和他說話加起來大概也不超過十句,就好像多和守汶說一句會令伢緬染上瘟疫,可是此時的伢緬也沒有要走的意思。
伢緬仍舊打量著守汶,不知不覺中,突然覺得這孩子和索岐長得真像。
這一想法剛冒出來,便令伢緬感到渾身一陣激靈,他下意識地甩了甩腦袋,本來剛剛他看著守汶的視線已經稍稍柔和了一些,此時又變得格外嚴厲。
「我問你,你想做苗王嗎?」
「不想!」這問題就好像燙手山芋拋向守汶,他二話不說搖頭道:「我不做苗王,我來舍昂只為有一塊地種,有一口飯吃,絕無非分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