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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招龍物器

  招龍,是湘西苗民的重大節日,無論生活多麼困苦,農務多麼忙碌,山寨中的苗民也必將載歌載舞殺牲宰牛來慶賀,因為招龍將帶來龍的庇佑,將保證著新一年的風調雨順,對於靠天吃飯的老百姓來說,越是在生活困苦的時候,他們就越是需要一些希望,支撐著他們在貧瘠的土地上討生活。


  那日盲丞回家后,察戈對他的態度顯然有所轉變,至少沒有了之前那種抵觸和討厭,盲丞知道自己並沒有做什麼,即便是幫忙找回守汶,也不至於令察戈這樣對自己,他之所以突然變了,是因心中對盲丞的愧疚。


  這讓盲丞多多少少摸清了察戈的性格——看似冷漠,但實際上心是軟的,估計察戈年輕時並不是這樣冷酷的人,不知是經歷過什麼樣的事情,讓他這種不善與人周旋博弈的人只能裝出一副冷漠的外表來自我保護。


  在盲丞眼中,這樣的性格就叫外強中乾,察覺到這一點便認定了察戈可以隨意欺負,瞎子也就此變得底氣十足。


  此時,察戈正坐在院子中的一把小竹椅上,桌上擺著許多彩色布帶和紙條,盲丞坐在旁邊的椅子上,起初專註地聽著外面的聲音,時不時使喚察戈給他端茶倒水,聽累了,便伸手擺弄桌上的東西,隨便摸起來什麼,細細辨認之後再放下。


  桌上的紙條布帶本來被整理得規規矩矩,盲丞幾下便弄得亂七八糟,察戈卻一點兒也不惱,只是慢慢地將紙片重新整理好。


  「這是什麼東西?」盲丞挑著眉毛望著與察戈相反的方向問道,察戈始終沒說話,他也無從分辨察戈所在的方向,「你不是教書先生嗎?怎麼還做紙紮活兒?」


  「不是紙紮活兒,這是商大。」


  察戈知道盲丞對這些東西有興趣,便耐心地解釋起來。


  過幾日招龍祭董翁的時候,儀式上需要用很多東西,因為招龍是全村的事情,這些所需物什就需要家家戶戶一起來準備,以前,察戈只是算作在村子里寄住,並不參加招龍,一直是到他成為村中教書先生時,伢緬才親自正式邀請他參加寨子中祭董翁的儀式。


  「祭董翁,要生豬一隻,舍昂人口不多,取個三四十斤的便足夠,這豬必須要從外村買來,買豬的錢,就由家家戶戶來分攤。」


  盲丞歪著腦袋問道:「為什麼一定要從外村買?」


  「據說,招龍祭董翁本來就是求董翁護佑,不光保佑天地風調雨順,百姓和睦安泰,莊稼碩果累累,還可保佑家畜,既然是請董翁來保佑自己寨子的家畜,又怎能當著董翁面前殺了自己村裡的豬?」


  察戈說的頭頭是道,乍一聽好像是有那麼幾分道理,可是盲丞聽罷之後卻又繼續問道:「那,這個規矩最早是誰提出來的,你知道嗎?」


  「誰提出來的?」


  察戈從未想到過這個問題,他下意識搖搖頭,想到盲丞看不到,又答了一聲道:「不知道。為什麼要知道這個?」


  盲丞一臉得意地晃著一根指頭道:「你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依我看啊,提出這一點的一定是個賣豬的,為了讓別的村子的人來買他的豬去祭祀才編出來這麼一通鬼話,虧得你們也相信,還被哄得團團轉。」


  雖然身為盲巫,可盲丞對於這些神神叨叨的事情卻並不相信,就連他自己的占卜之術--算卦算的多了,盲丞摸到了另外一套規律,他發現很多事情其實根本不是靠自己算出來的,而是早有端倪,是世間萬物在自然之中早已有了規律,巫者做的,只是根據那套規律進行推演罷了。


  察戈凝望著盲丞,只見那瞎子此時正得意地舔了舔嘴唇,順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盲丞臉上一副雲淡風輕,察戈卻有些迷惑,這盲丞明明比自己年幼那麼多,他想不通這傢伙的腦袋裡到底裝了多少東西。


  「行了,」聽到察戈的沉默,盲丞擺擺手,臉上的得意之情仍未褪去,他知道自己不必指望察戈能明白這麼多,畢竟他這麼多年也只是碰到唐鬼這麼一個總能和他想到一處去的人,在盲丞看來,人越聰明,交朋友就越難,乾脆對著察戈道:「你也別理會我說的,繼續往下說,這招龍大概是怎麼一回事兒?」


  察戈告訴盲丞,在招龍之前,老百姓要做許多準備,比如釀酒煮飯,比如宰牛殺豬,比如準備董翁、興所和商大。


  商大,就是剛剛盲丞在桌上摸到的紙人,用來代表恭請董翁的百姓,每家每戶都會剪上幾十個商大紙人,聽說,老百姓喜歡董翁來保佑他們風調雨順,董翁也喜歡保佑熱鬧的山寨,故而這商大自然是越多越好。


  以白紙剪好的商大需要用一根竹籤夾住,在進行儀式時,百姓會沿著招龍的路線將商大插在地上,擺出一副世人祈求董翁降臨的架勢,前幾年的時候,察戈曾聽說有一座寨子在請董翁的時候碰上天降大雨,所有的商大全都被泥水沖走了,就在那一年,那個苗寨幾乎顆粒無收,大家口口相傳,說就是因為他們的商大不夠,董翁認為村寨不夠興旺,所以不肯去庇佑他們。


  「嘖嘖,」盲丞聽到這裡忍不住鄙夷地咋舌道:「沒想到這董翁還是個勢利眼!那你們幹嘛還要拜祭他?」


  察戈聞言立刻變了臉色,面容肅然地對著盲丞鄭重囑咐道:「你這話也就對我念叨念叨就好,要是被當地人聽到可不得了!」


  盲丞哼了一聲,心說他們又聽不懂漢話,「行行行,我有分寸的,你繼續說吧。」


  商大,只是祭祀物品中的一種,除此之外,還要準備兩個董翁,其實就是兩條以木頭製作而成的木龍。


  這木龍需要用差不多四尺長、二尺粗的杉木製成,將杉木剝去樹皮之後進行雕刻,以樹根為龍頭,樹杈為龍尾,雕刻好之後,以木炭在上面畫出龍鱗,最後還要用剩餘的杉木做成一個碗口大小的圓形龍寶,招董翁的時候,必須在董翁口中塞入龍寶,否則董翁便要張口吃人。


  將商大紙人和董翁木龍準備好后,最後一樣比較特殊的物品就是長凳,這東西雖然叫長凳,但是和尋常人家中用的長凳不同,所以需要特別製作。


  長凳同樣是以杉木製成,長度和董翁相同,也是四尺長,但是要比董翁稍細一點,將這樣的一根杉木從中間劈開一分為二,成為兩塊半圓的木板,然後在木板兩端各開一個洞,以一根木條穿入洞中,這木條有四尺高,將木板卡在木條長度正中,也就是說,木板之上長二尺,木板之下長二尺。


  總體來說,這長凳與普通凳子的區別就在於,普通凳子有四條凳子腿兒,長凳只有兩條,普通長凳的凳子腿兒只在凳子面兒下面,長凳的凳子腿兒上下各有二尺長。


  在祭祀的時候,下面的凳子腿兒要插進土裡,保持這兩條腿兒的凳子能夠站穩,上面的凳子腿兒則是用來纏彩布條兒。


  祭祀用的飯,由家家戶戶出米,兩三戶人家收集來集體煮熟,酒也是如此,全部收集好後由兩三戶人家一起釀造,長凳和董翁由主持祭祀者的家族出年輕男子一起製作,察戈所需要準備的,就只有商大和布條。


  盲丞兩隻手揣在袖子里,眉頭微微皺起,好像在思考著什麼,經過這兩日的相處,察戈已經摸清了一條規律--盲丞每次露出這樣的表情,必然是在想方設法提什麼條件,憑著察戈的經驗,這些條件對自己來說都不是什麼好事兒。


  想到這裡,察戈先發制人一句道:「製作董翁的時候,就只有祭祀主本家的人參與,外人是不能去看的,就連寨子里的人都不行。」


  「嘖,」盲丞不滿地撇撇嘴道:「說的好像是誰想去看一樣,我才沒興趣,哎?外面的人在嘰嘰喳喳說什麼呢?」


  門外始終有嘈雜的交談聲不停傳進來,是在交頭接耳,但是聲音又不大,好像是恐怕被人聽見,這讓盲丞覺得搞笑,本來就是光天化日之下,還裝什麼神秘?

  察戈不用聽,也知道外面的人在說些什麼,「他們在猜測,今年的祭祀由誰主持。」


  這事情,大家已經議論紛紛了不止一天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接凳

  正如家族需要族長,苗寨需要苗王,在招龍祭祀的儀式中,也需要一個專門的祭祀主,在苗人的話中,管祭祀主叫「鬼師」,與漢人眼中的巫師相同,鬼師可以溝通陰陽。


  據說,苗人中的第一個鬼師,出現在蚩尤部落,在某次戰役中,鬼師呼風喚雨招來真龍相助,以至於戰鬥大獲全勝,從此之後,鬼師便在蚩尤的部隊中得到重用。


  苗人堅信,鬼師是唯一能與龍溝通的人,在招龍祭祀的儀式中,便需要鬼師來念誦禱文,以此祈求董翁跟著鄉民回到苗寨。


  與苗王相同,鬼師也是時代傳襲,大多是女人居多,但是聽說在這十里八鄉中曾經出現過一位極其厲害的鬼師,據說是個陰陽人,同時擁有男女雙性的特徵。


  只不過,這鬼師並非舍昂山寨的人,對此,大家也只是道聽途說。


  舍昂山寨中本來也有鬼師,為山寨中的苗民進行祭祀,但是在幾十年前發生那一場災禍之後,鬼師的職位便由伢緬來接替了。


  同時身為苗王和鬼師,這樣的情況在此之前從未出現過,雖然舍昂山寨的百姓們對此沒什麼質疑,畢竟當初如果不是伢緬帶領他們躲避災禍的話,恐怕整個舍昂山寨的苗民都已經命喪黃泉,他們是相信伢緬有著與董翁溝通的能力的。


  只是其他山寨卻不以為然,在伢緬剛剛擔任鬼師的前幾次招龍祭奠中,總有其他寨子的山民說三道四,因為招龍的路線是以自己山寨的範圍為界,所以招龍時,往往會在寨界碰到其他寨子的山民。


  直到某次招龍儀式中,舍昂的苗民無法忍受另一山寨的詆毀鄙夷,在招龍中時其大打出手,就在雙方山民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天降驚雷,劈中了對方山寨的鬼師,眾人心中暗自認定乃是伢緬召喚董翁降雷懲罰那山寨的鬼師,為此,所有人都認可了伢緬的能力,即便是暗中對他有怨怒,但是因畏懼伢緬的神力,而不敢明目張胆有所表現。


  那一次的招龍祭祀,奠定了伢緬的地位和能力,從那之後,伢緬身兼鬼師一職的事情在村寨中再無疑議,按理來說,他身為鬼師的事情應該就這麼繼續順理成章下去,但是今年,事情卻發生了改變。


  這是守汶和什嫆回到舍昂山寨中參加的第一次招龍儀式,眾人之所以在私底下議論紛紛,乃是因為有人威脅到了伢緬的位置。


  那個人,就是什嫆,她的家族,才是真正的鬼師家族,在伢緬之前,世世代代為百姓招龍祈福。


  什嫆回來了,伢緬會不會將鬼師的權利重新交付給什嫆,這從表面看來,似乎只是一個職務的問題,但是在盤根糾錯的往事之下,還埋藏著更多的意義。


  伢緬一旦將鬼師的職務重新交還給什嫆,就意味著他重新接受了鬼師家族,意味著他原諒了這個家族在多年前帶給舍昂山寨的災難。


  可是如果不交出來的話,一個山寨怎麼會容得下兩個鬼師?

  說實話,苗民們並不關心到底由誰來擔任鬼師,伢緬也好,什嫆也罷,只要能夠招龍,對他們來說沒有分別,他們唯一擔心的事情是降臨到他們頭上的,究竟是福報還是災難。


  招龍祭祀往往選在二月的「辰」日或是「龍」日,百姓相信這兩日是良辰吉日,招回董翁的幾率最大,今年的日子乃是早就定好了的,眼看著日子越來越近,伢緬那裡沒有放出任何消息,百姓們私底下的議論聲不免越來越高。


  察戈和什嫆是舊相識,對這件事情不免也有些關心,只是他不敢向什嫆發問,自然也不知道什嫆是否還想擔任鬼師,他能做的就只有關心,談不上什麼擔憂。


  自從盲丞等人在察戈家住下后,木門便日日緊閉,察戈不想被好事人看到自己家裡住進了外人,此時,大門擋不住外面的聲音,察戈被盲丞問了一陣,也好奇起村民們討論的內容,這便聽到有人說起,今天早上有好事人跑到伢緬家裡,開門見山地打聽起了關於鬼師的事情。


  察戈家住在靠近村口的位置,此時,幾個從田裡回來的百姓就站在他家門口不遠處等著前去打聽消息的人回來,只聽到有人高高呼和一聲道:「來了!」


  有人小跑著走到了那些山民中間,人還未站定,便上氣不接下氣道:「你們猜,今年……今年要出個什麼事兒?」


  「什麼事兒?」


  「是接凳的人要換了!」


  察戈本來忙活著手中的活計,將盲丞弄亂了的商大重新整理在一起,然而聽到這話之後,他手中的動作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接凳的人?察戈本以為對方能打聽出來關於鬼師的事情,可是沒想到接下來聽到的消息更為令人震驚。


  山民們口中說的接凳,是整個招龍儀式的最後一步,村中選出一個接凳的人,在祭祀儀式結束之後,可以將祭祀用的長凳接回自己家裡。


  聽說,家中沒有兒子的人,只要將長凳接回家中,家裡就會生兒子,能為自己的家族添香火,自然是每個苗民的心愿,只是每次祭祀中就只有一戶人家可以接凳,所以一定要選個德高望重的人,畢竟,苗民們相信,只有德高望重的人才能培養出德高望重的後代,自然不會有人希望山寨里的地痞混混生下更多的禍害。


  在舍昂山寨中,索甲不能生育的事情是眾所周知的,他身為苗王的後代,而且索甲本身樸實勤快受人愛戴,所以,即便不用伢緬開口說什麼,質樸的苗民們也會主動要求索甲來接凳。


  正因如此,當伢緬宣布在今年的招龍儀式上不再由索甲來接凳時,人們紛紛深感驚嘆。


  「看樣子,伢緬是接受守汶了。」


  「是啊,守汶都過繼給了索甲,索甲肯定也是拿他當親兒子了。」


  「那咱們以後可要對守汶好一點,守汶啊,以後就要接替索甲作苗王了!」


  山民們有著他們的看法,察戈卻有著自己的擔憂,這就好比分別站在一座山的山頂和山腳看另一座山,雖然是同一座山,但大家看到的卻是不同的東西。


  察戈是除了伢緬和什嫆之外,唯一知道他們那場交易的人,什嫆之所以將這件事情告訴察戈,是因為她不相信伢緬,但她相信察戈會在關鍵時刻對她和守汶這祖孫倆伸出援手。


  故而,察戈也知道,伢緬之所以放棄接凳,並不是接納守汶並打算傳位守汶,他這樣做的原因,是因他將生兒子的希望從接凳轉嫁到了什嫆身上。


  察戈知道,什嫆既然承諾了會讓索甲生下後代,便不用擔憂她會因做不到而被伢緬驅逐出去,恰恰相反,他擔憂的反倒是索甲會生下孩子。


  如若是這樣的話,什嫆肯定是用了什麼不該用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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