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百次不用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在章杳說這話的時候,同樣的話也在文戚的耳邊迴響起來。
作為中間人的葉景蓮並沒有考慮到這麼複雜的問題,但這卻是章杳和文戚不得不考慮的。
自己就這樣以齊家的蠱門秘籍作為敲門磚進入章杳的麾下,他能對自己有多少信任?文戚必須要想明白這件事情,這是他的前程命脈。
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文戚正躺在小鎮東城門的一座宅子里,將他五花大綁扔在這裡后,葉景蓮派來協助他的幾名士兵就躲在了後院,隨時等待著阿彥等人的到來。
他們來的有些晚,以至於文戚有大量的時間胡思亂想,但他並不心慌,他知道阿彥他們肯定會來,即便是沒有自己編造的那一串謊言,就算是為了將醫書奪回去,他們也一定會來。
側躺在地上,文戚的半張臉都貼在茅草上,倒是不冷,反倒有些暖意,這種質樸而粗糙的觸感讓他感到踏實,從今往後,文戚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時間能如此踏實了。
宅子許久沒有人住,屋頂漏了,那些山匪們自然也是不會修繕的,文戚的餘光向天上望,夕陽斜下,不知道是不是要等到夜裡。
就在這時,放哨的衛兵從破窗里輕聲招呼一聲。
「人來了。」
文戚沒有回應,他只是暗自深吸了口氣。
好了,人要來了,他也要開始演戲了。
起初察覺到的是馬蹄聲,而後是腳步聲,直到破舊木門發出吱嘎聲,已經褪去溫度的夕陽隨著房門被推開而跟進了房中,日光自背後照射下來,阿彥的身影,就是這樣出現在了文戚眼中。
由於是躺在地上,角度十分奇怪,所以文戚需要一些時間才能確定阿彥的行動,直到他得到確認時,阿彥已經兩步到了文戚面前。
阿彥雖然比文戚年長不少,可兩人在門徒中的等級相同,起初文戚以為是因為阿彥煉蠱不如自己,後來發現,阿彥比自己落下的地方不僅僅是在煉蠱,還有很多其他的因素,比如眼下,他就明顯不如自己會演戲--阿彥沒有驚訝,沒有詢問,不光是好像早有預料,更掩藏不住眼中對文戚的失望。
不會演戲,多少是因為人不夠精明,足夠精明的話,自然也不會鬆開自己身上的繩索吧。
文戚任由阿彥幫自己解開身上的麻繩,對著背後的阿彥道:「你從哪裡來?」
「驛館,發覺你不在,就一路找來了,你……沒事兒吧?」
「沒事兒,只是東西不在了。」
文戚本來是為自己準備了台詞的,甚至還包括自己一路上是如何被山匪綁架的,但是阿彥不問,他的台詞一下沒了用武之地,忍不住在心中埋怨阿彥破壞了自己的興緻,連演戲的情緒都沒了。
「只是你一人來的?」
「對,想你眼下應該沒什麼危險,我一人來就夠了。」
「阿夭和吉祥呢?」
這一次,阿彥沒有直接回答文戚,他已經解開了文戚身上的麻繩,見文戚仍舊沒有和自己面對面交談的意思,阿彥乾脆起身繞到了文戚面前,兩人就這麼盤腿坐著,天光灑下來,別無二致地落在兩人肩頭。
光線一樣,可阿彥總覺得文戚臉上影影綽綽的,看不清明。
「你……」
文戚準備好了台詞,阿彥卻沒有,他的嘴唇有些乾澀,腦袋也有些亂,乾脆只是憑著心裡的想法開了腔。
「齊家這一輩兒這麼多門徒,老祖宗最看重你,這一點你是知道的。」
不對,文戚的腦袋微微晃了一下,這台詞不對,按理來說,這台詞應該是在阿彥死前才會說的,他打亂了自己的節奏,文戚接不下去,乾脆道:「阿彥,你想說什麼就開門見山吧。」
「我這次來,只問你一句,你還跟我回去嗎?」
文戚其實曾經想過,阿彥可是知道他這一番來了會有危險,簡直算得上是送死?
這個問題,對於文戚來說其實很有趣,如果阿彥不知道,那隻當自己這一場戲演給傻子看,當做是對牛彈琴了,但眼下看來,阿彥是知道了的,而且即便知道了,也還是來了。
「我也問你個問題,你為什麼想我跟你回去?」文戚的聲音平靜,「是手足情誼?」
阿彥知道答案,他這一路上若不是發現了那麼多詭異的蛛絲馬跡,那他就是本著同門之情,為了文戚這條命而來的。
但他終究發現了,那麼目的就不同了。
「我只是不想承認老祖宗看錯了人,我願意相信你還是有情有義有德有信之人。」
「在你眼裡,情義德信與前程相比,哪個重要?」
文戚既然這樣問了,阿彥也就知道答案了,他暗自咬了咬牙,搖搖頭道:「你這樣難道就不怕老祖宗九泉之下為你所不齒?」
「即便不齒,也是九泉之下的事情,我只想過好今天明日,」文戚深吸了口氣,有些失望,他準備的戲碼本不該是這樣的,既然不能做到精彩,再演下去也毫無意義,「阿彥,天要黑了,有什麼話,就快點說吧。」
「是你偷了東西走了,也是你設下圈套引我們來,你明知我是為你而來,即便如此也想對我動手嗎?」
文戚笑了,既然兩個人已經面對面坐在這裡,答案早就不言而喻,難道非要嘴上說個清楚才能死心?
「不要以什麼道德倫理來討論我的對錯是非了,結果你是知道的,就算我沒有設下圈套,你們幾個為了那些醫書也總會來找我,哪怕追到天涯海角。難道你敢說,你就從未想過此行是來殺我的?從我走的那一刻開始,就註定了我們中間總會有人生,有人死,這不也是你沒有讓吉祥和阿夭和你一起來的原因嗎?」
「人惡,即以惡人之念行惡舉,你以你的想法來揣測我的想法,我還有什麼好狡辯的?」
「那就不要狡辯了,說點別的,」文戚眯著眼睛打量著面前的阿彥,「你可還記得我剛進齊家的那一天嗎?」
「記得。」
少年時的文戚獨自提著行囊來到齊家,老祖宗親自問他為何想要學蠱術,文戚不肯說,但眼中滿是執拗,看得人心疼,也是因那眼神兒,讓阿彥在這些門徒中忍不住多照顧文戚幾分,尤其在文戚初涉蠱門,對一切都茫然失措時,也是阿彥拍著他的肩膀寬慰他。
「放心,你天資聰穎,一定能成為一流蠱師的。」
阿彥說那話時的情形,他記著,文戚也記著。
「可是你騙了我,」文戚聲音低沉,如沉沉的海波,沒人能看清楚下面隱藏著什麼,「我為習蠱而來,不能修習,難道還不許我走?」
自十來歲起,阿彥大半生都追隨著齊秉醫,甚至不容他人說齊秉醫一句壞話,故而在文戚說出這話后,即便是齊秉醫已死,他也忍不住替齊秉醫申辯道:「禁蠱乃是全族的決定,我們身為門徒,就只能盡忠!」
「我告訴你什麼是忠,忠是你梁彥今日明知死路一條,但為齊家,仍要來尋我,」文戚激動起來,挺直了身子對著阿彥高聲道:「是你的愚忠害死了你,但我不會死的!」
文戚說這話的時候,阿彥的手臂上突然傳來一陣劇痛,他低頭一看,只見皮膚之下,一條黃褐色的小蛇正沿著他的血管向上攀行。
青螣,是為齊家蠱門。
阿彥看到皮下生蠱速度極快,以這般速度,除了等死,再無解蠱之法,即便是下蠱的文戚想要救他,也沒有讓生蠱停下的辦法。
「齊家人授你蠱門,而今你以齊家蠱門殺齊家人?」
劇痛之下,阿彥卻忍不住大笑,文戚是將生蠱藏在麻繩中,故而自己幫他解開麻繩時才會中蠱,他之所以覺得好笑是覺得文戚為自己設計的這種死法還頗有禪意--放虎歸山,惡果自食。
這蠱乃是文戚煉的纏脈蠱,會啃食阿彥的血管,死亡的速度很快,文戚知道阿彥的時間不多,他沒有時間解釋,只能加快語速道:「阿彥,我要報仇的,我爹娘當年中蠱而死,我是要報仇的!我這一生就只想學蠱,誰都不能阻擋我!你別恨我,別恨我!」
文戚的聲音很小,就算是真情流露,也要忌憚門外章杳士兵聽到他的話。
此時,阿彥的皮膚已經變色,因血管被啃噬但皮膚尚未破裂,淤血擁堵在皮下,這淤血的顏色很快順著阿彥的左臂進了他的心口,阿彥掙扎著發出兩聲痛苦的嗚咽,那嗚咽聲掩住了文戚最後的話。
不要恨他,他也有苦衷,不知道阿彥死前是否聽到,可否將這話帶給九泉之下的恩師齊秉醫。
天色晚了,幾名士兵站在門口,無動於衷地看著手腳抽搐的阿彥最終一動不動,他們只覺得事情解決得比他們想象中順利,若是現在返回千古鎮外的軍營,還能趕得上晚飯。
「你們走吧,」文戚擺手,不指望誰能理解他心頭的痛,「畢竟同門一場,我安葬過他,就會回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