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蓋數之始
夕陽,在天邊漸漸垂落,茸毛般暖洋洋的橘黃色光亮籠罩著千古鎮的城牆。
天快黑了,時間不多了。
齊家大宅門口,十來個士兵好像被綁住雙腳的弱雞,歪歪扭扭或跪或癱在地上。
人的希望,一定是藏在脊樑里的,故而一旦被抽離,人便會渾身無力,連身子都直不起來,就像眼前這些士兵。
與跪在大路中央的士兵相對的是站在石台上的唐忌夜,他此時便懶洋洋地斜靠在門口那尊麒麟身上,一隻手一隻手撐著地,一隻手搭著麒麟抬起的左膝,身下是被炸得千瘡百孔的石台,背後是滿目瘡痍的廢墟,可唐忌夜坐在這裡,卻好像坐在王座之上。
雖然塵土遍身,但是塵土擋不住唐忌夜那張略顯黝黑的面容,擋不住那雙烏黑的眸子,亂髮和胡茬映襯著眼中的不屑,此時正居高臨下打量著地上的士兵。
好像貓抓老鼠,遊戲一旦玩到這個時候便沒勁了,唐忌夜伸了個懶腰,對於連告饒力氣都沒有的對手,不管是折磨也好復仇也罷,都不會帶來絲毫樂趣,唐忌夜想到這裡打了個哈欠,抓著手中的彎刀,撐著身子從地上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到了一名士兵面前。
那雙以牛皮細帶綁至小腿的靴子剛落到士兵的面前,士兵立馬好像看到惡鬼一樣,跪在地上哆哆嗦嗦道:「大爺!大爺我家裡上有老下有……」
唐忌夜抬手,彎刀的刀尖輕輕勾住士兵的下巴,強迫他抬起頭來與自己對視著,刀尖冰涼刺骨,卻涼不過唐忌夜的目光,「你說你上有老下有小,那裡面呢?」唐忌夜揚了揚下巴,指著背後的齊家,「你要進去數一數裡面老老小小一共多少屍體嗎?」
「大爺,我、我就是個替人賣命的,我……」
「賣命?哦,」唐忌夜恍然大悟地點點頭道:「既然你把命都賣給他了,那他欠的人命,你們來還吧!」
「大爺……」
士兵又是哀求著慘叫一聲,可是勾著下巴的力道卻突然被抽離了,他詫異地睜大了眼睛,只見唐忌夜已經蹲在了自己身邊,對著自己勾了勾手,士兵不免疑惑不已,此時便見唐忌夜撇了撇嘴,晃了晃自己手中的彎刀,又指著士兵身後背著的步槍勾勾手指。
「殺人太多,刀會鈍。」
民國十六年大年初一那天,千古鎮的老百姓們躲在家中不敢外出,甚至有人打理細軟,隨時準備逃避戰火背井離鄉,連天的炮火聲直到傍晚才停下,當百姓們膽戰心驚地從家中探頭出去查看情況時,街頭一連響起了十三聲槍響,最後一聲脆響的聲音停止后,山匪唐鬼騎著他那匹夜叉,自城中馳騁而出。
亥時,今日天黑得格外早,靜謐的山林中,幾名山匪策馬站在黑暗中,耳邊只有風吹樹葉的沙沙聲響。
「大鎚,」刑三的馬就貼在大鎚的馬旁邊,時不時耳鬢廝磨地蹭一蹭大鎚的馬,搞得刑三時不時就要拽著韁繩將馬頭拽過來,他對著大鎚輕聲道:「什麼時辰了?到一刻了嗎?大當家的怎麼還不回來?萬一他看不到咱們,走岔路了怎麼辦?」
「你他娘的是問題簍子么?」大鎚不耐煩地罵了一聲,他看了看手中的馬燈,六個山匪提著將近二十盞燈,沒辦法,誰都知道唐鬼怕黑,正因如此,沒見到唐忌夜之前,山匪們也不敢點燈,生怕等得久了,燈油都燒乾了,他抬頭看了看天上明月,通過月光與山巔的角度判斷著時間,「師爺說了,亥時一刻,再數五十個數兒。」
刑三擺著指頭數著數兒,「四十九……四十八……三十七,不對,四十七……」
山匪們都望著不遠處的黑暗,自從唐鬼當上山寨的大當家后,下令山匪們在山腳下的河道附近挖坑,開了一條分支,正繞著山腳蜿蜒盤旋,從那之後,山寨便以河為界,除了這山上的山匪,沒有人會越過這條河界。
「九、八、七……」
刑三正在數著,大鎚卻豎起耳朵,他眉頭緊皺道:「老三,你給我閉嘴!」
就在不明緣由的刑三剛閉上嘴的時候,山中響起了一陣馬蹄聲,這聲音並不急促,甚至有點兒疲倦,其中卻夾雜著勝者的得意,馬蹄踏水而過,發出幾聲脆亮的涉水聲,那聲音響起的瞬間,大鎚的眉頭立刻舒展開來,高聲大喝一聲道:「點燈!」
馬燈一盞一盞地亮起來,好似黑暗中一隻只接連蘇醒的螢火蟲,逐漸照亮了整條山道,刑三敲著火石,剛點起最後一盞燈時,唐鬼已經旋風一般衝進馬隊,一把接過刑三手中的馬燈,調轉馬頭道:「兔崽子們,都他娘的什麼時候了,才想起來給老子點燈!」
唐鬼向山寨中飛馳,他的出現令所有人心中的焦慮擔憂都被這陣旋風捲走了,大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不知道有什麼好高興的,但是大當家的回來了,這就是好事兒,眾人於是眉開眼笑,也紛紛策馬揚鞭跟著唐鬼向山寨奔去。
亥時過半,和衣躺在床上的盲丞正在聽伴書童給他讀書,翻過一頁后,盲丞招招手:「不讀了,大當家的該回來了。」
伴書童連忙扶起盲丞向閻羅殿內走去,剛進了閻羅殿便聽到唐鬼一行人吆喝著馬,停在大院中的聲音,盲丞也不理會,張羅著守在閻羅殿里的山匪道:「止血藥都備好了嗎?」
盲丞話音未落,唐鬼已經進了閻羅殿,大鎚緊隨其後,肩頭還扛著齊孤鴻,刑三忙對盲丞道:「師爺,這次您可算錯了,這齊少爺就是點兒皮外傷,你還嚷嚷著多準備點兒止血藥,我們還以為多重的傷呢,您看……」
不等刑三把話說完,盲丞兩步到了唐鬼面前,仍舊是揣著袖子,笑眯眯地望著唐鬼道:「大當家的,我讓他們準備了止血藥和五蒜酒,您這肩膀上的傷若是不好好治,要落下病根子的。」
有了盲丞這話,眾人紛紛瞪大了眼睛,將視線投向唐鬼,直至此時眾人才發現唐鬼今日臉色白得不同尋常,望向他的背後時,頓時看到唐鬼左邊半個膀子的衣服早已被血浸濕,凝固成了黑色的血痂。
「你他娘的真是什麼都知道啊!」唐鬼說輕不輕說重不重地一下下拍著盲丞的腦袋。
「那當然,」盲丞裝作聽不出唐鬼話里的譏諷,一本正經道:「今日初一,蓋數之始,大哉乾元,是元日,又名雞日,當家的與雞犯沖,今年又逢禳鬼欲衰,有刀傷,而齊家在北邊,屬烽火之位,蓋以五行為三焦穴所在,故而有刀傷肩膀之災!」
望著盲丞那如孩子背過書文等著表揚的表情,唐鬼忍不住想笑,今日若不是盲丞讓他去撿那什麼勞什子脊獸,唐鬼恐怕正被炮彈砸中,圍著盲丞轉了兩圈兒將其打量一番后,唐鬼嘬著牙花子道:「那既然你什麼都知道,知不知道老子現在在想什麼?」
「爺現在累了,」盲丞揣著手,乖巧地應聲道:「正想上了葯去歇著,我這就讓他們去給齊少爺騰出個乾淨房間,給他處理傷勢,順便再找兩個人守在門口。」
「行,算你小子聰明。」
唐鬼說罷向自己的軟榻上走去,有人送來了吃食和乾淨衣裳,唐鬼也不避諱,解開腰帶敞開衣襟,胸前腰腹上結實的肌肉還掛著些許汗珠兒,懶洋洋地躺下任人給自己擦血上藥。
盲丞摸索著走到門外,嘴裡還不住地嘀咕道:「讓我個瞎子又當師爺又當管家,可惡可惡,真是實打實的惡棍!」
大鎚和刑三正從閻羅殿內出來,兩人一左一右走在盲丞身邊,大鎚在左,卻在盲丞的右肩頭狠狠拍了一把,疼得盲丞直叫,揮手便沖著刑三臉上甩了一巴掌,那刑三又是委屈又是叫痛,倒是大鎚笑得前仰後合,對著盲丞道:「師爺這手勁兒可真不小!」
盲丞一聽聲音便知道是又打錯了人,嘴上卻咬著牙不肯承認,不耐煩地擺手吩咐道:「你還閑晃個什麼勁兒!趕緊去給齊家少爺準備空房!」
大鎚聽命,一溜煙就跑了,剩下刑三捂著臉哼哼,盲丞在他肩頭推了一把道:「行了,別裝了,你去,悄悄把當家的那件血衣拿出來,可別被他發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