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但行好事,相忘於江湖
人不如狗,是什麼感覺?
如果是一條狗在地上舔舐殘羹剩飯,或許都不會有人多看一眼,但是四個富家公子舔食著地上的飯菜,那感覺卻有些詭異。
倒是那些山匪看到眼前此景,都紛紛拍手大笑,唯有齊孤鴻覺得有些不是滋味兒。
他不心疼這些紈絝子弟,心疼的,是一去不復返的唐忌夜。
尤其是那周家少爺,勉為其難地舔了兩口便不住捂著嘴衝出門吐了起來,半晌后搖晃著回來,拖著哭腔對著唐忌夜道:「這位爺,雖然還不知是何方神聖,但是小弟今日的確有所冒犯,錢也出了,罰也受了,就求您放我走吧!」
「我沒說不讓你走啊!」唐忌夜一臉坦然道:「但是,總得吃飽了再走嘛!」
說罷,唐忌夜使了個眼色,兩名山匪已經上前按住了那周家少爺,唐忌夜清了清嗓子道:「你們看好了,千萬讓幾位大少爺都吃飽了。」
扔下這話的唐忌夜轉身向樓上走去,齊孤鴻也緊隨其後,剛進門便指著已經重新落座的唐忌夜道:「你非要這樣?」
「哪樣?」唐忌夜剛夾起一塊燒肉,低頭看了看面前的菜碟,他這便放下燒肉,「那……你要不高興,我換一樣?」
齊孤鴻兩步上前奪下唐忌夜手中的筷子狠狠摔在地上,「你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他們明明已經認了錯,也被你羞辱過了……」
「認錯?」唐忌夜歪著腦袋,好像在沉思著什麼關鍵的問題似的,砸吧著嘴道:「你覺得那是認錯?」
齊孤鴻激動地咆哮道:「他明明說他已經知道錯了,又求你饒了他……」
唐忌夜突然一揮手,打斷了齊孤鴻的話,「我且問你,人為什麼要認錯?」
認錯,是為了以後不再犯,而不是為求得原諒,如果只是希望被原諒,他日又一犯再犯的話,這種認錯有多廉價?
「更何況,這裡的認錯,」唐忌夜先是指了指自己的嘴,而後手指又滑向了胸膛,「和這裡的認錯,你相信哪個?」
齊孤鴻賭氣地在唐忌夜對面坐下,別著身子不看唐忌夜,低聲道:「但是他已經認錯了,你如何知道他認錯不誠?如何知道他改日會再犯?」
「因為真正的認錯只在心裡不在嘴上,更何況,」唐忌夜突然大笑一聲道:「他恨我恨到骨子裡,不處處做對已是最好,怎麼會認為自己做錯了?」
齊孤鴻無法反駁唐忌夜的話,他的所作所為如果是對自己的話,哪怕自己真的錯了,也不會就此放過唐忌夜,恨之入骨且是不用說,又如何遵從一個自己痛恨的人說過的話?
見到齊孤鴻沉默不語,對面的唐忌夜突然站起來,兩隻手撐著桌子,「齊孤鴻,你覺得人會變么?」
人,是會變的,這世間唯一不變的道理,就是一切都會改變。
從唐忌夜身上,齊孤鴻已經得到了答案。
「但是,人是只會越變越壞,不會越變越好,尤其是在痛擊之下,」唐忌夜難得換上了一臉嚴肅的表情,但這表情同樣讓齊孤鴻感到陌生,這種嚴肅之下潛藏著悲痛和決絕,是他在以前的唐忌夜臉上從未見到過的表情,「就像我。」
齊孤鴻覺得有什麼情緒卡在自己的心頭,他端起一杯酒痛飲而盡,咬著牙道:「那你到底是為什麼變了?」
「為什麼?」唐忌夜歪著頭思索片刻,搖搖頭道:「問了又當如何?反正變了已是變了,即便你知道為什麼,又不能回到當年去改變,問了反倒無趣,不是么?」
「不是!」齊孤鴻終於忍不住了,大概是今晚喝了太多的酒,借著這酒意的模糊和朦朧,他轉過頭來,對著唐忌夜怒斥道:「就算無趣也要問,因為不能不聞不問!你於我而言又不是什麼陌生人,你想讓我一笑了之,我做不到!除非從今往後都不見你了!」
齊孤鴻不是一個會說狠話的人,即便是想要罵人,也總是字斟句酌,他說過之後,好似老牛般喘息,眼帘上還掛著怒意,心中卻隱隱有些後悔了。
長久的沉默,好似燭光在房間里搖曳,將兩人的身影變短又拉長,剛進門的時候,圓月正懸挂在窗前正中,此時已經偏出窗外,看不見了。
齊孤鴻悶聲喘著氣,沒有人捂著他的嘴巴,他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好似有團棉花卡在喉嚨里,不管他想要說出的是什麼,聲音都被迅速吞噬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樓下重新響起了喝酒划拳的聲音,那陣嘈雜聲彷彿讓唐忌夜重新感到安全。
人終歸是一種慣性向前的動物,一旦養成一種習慣就不大想改,尤其是唐忌夜和齊孤鴻這樣的一根筋。
「我知道總會這樣,」唐忌夜突然笑了,他重新坐下來,給自己的杯中倒滿了酒,「我知道你見我的時候會感到艱難,而我又何嘗不是這樣。瞎子說的沒錯兒,我和你大概本就不該再相見,既然已經變了,就要承認,變了的事情很難再回去,人也一樣。」
人生一世,想退回去,往往都是徒勞的白費力氣。
如若天下的人和事都可以回去,時間還有何意義?
齊孤鴻說不出話,雖然他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事情讓唐忌夜變成這樣,但他隱約能感到那是可以堪稱天崩地裂的事情,唯有這等事情,才能讓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變得無所畏懼,那將是生死關頭的一記重鎚,將他推出來,讓他不得不脫胎換骨拔層皮肉。
「可是,就沒有任何事是我還能為你做的?還能讓你回去的?」
「沒有了。」
唐忌夜回答得簡單幹脆,沒有半點兒猶豫,輕描淡寫道:「朋友這種東西,一起吃吃喝喝就好,其他的東西太重了,連我自己都不想背著,如若再強加於人,就是我的錯了。」
這話聽起來真漂亮,圓潤又和氣,可是在無形之中卻好像太極拳一樣,不動聲色地將齊孤鴻推得越來越遠,這讓他終於意識到,唐忌夜變了,變得不是他的外表,不是他的性格和氣質,而是他唐忌夜本身。
那個對齊孤鴻而言最熟悉的人,不願再與他靠近了。
如果是爭吵倒也罷了,哪怕吵得昏天暗地日月無光,可只要願意說,到最後總能找到一個缺口來突破。
怕,就怕不肯說,不願說。
齊孤鴻心中憋氣,搶過酒壺往杯里倒酒,可是酒壺卻被唐忌夜給握住,任由齊孤鴻暗自與他角力,桌下的手腳都繃緊了,偏偏就是拗不過唐忌夜半分。
「齊孤鴻,你走了三年,千古鎮已經沒有唐忌夜了,只有一個響馬頭子叫唐鬼。」
「我不知道!我不認識什麼唐鬼!」
「你可以選擇不認識他,但是即便你抗拒唐鬼,唐忌夜也不會回來,當年那個唐忌夜已經死了,」唐忌夜說這話的時候,嘴角竟然還掛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你啊,喝醉了,我得差人送你回家了。」
齊孤鴻沒有說話,仍舊望著那隻酒壺,他的手握著壺身,唐忌夜握著壺頸,齊孤鴻不由眯起眼睛想著,是啊,的確不是唐忌夜,唐忌夜哪有這麼大的力氣呢。
「好了,早點回去吧,」唐忌夜的聲音在齊孤鴻的耳邊含混地響著,時而近,時而遠,「這人世間啊,很多東西過去了就是過去了,別去追,太累,不如但行好事,相忘於江湖……」
唐忌夜所有的話,在齊孤鴻的耳邊都化成了一陣模糊的囈語,朦朧不輕,包括最後那句,「所以這次,是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