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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後記:時間開始了

  1.觀念


  對於我們人類來說,有三個問題是普遍而永恆的:是什麼、為什麼、怎麼辦。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其實都在各自領域試圖回答它們。只不過,並非所有人都能夠回答,或願意回答。


  比如歷史學。


  在人文學科(文史哲)當中,歷史學,尤其是考古學,可能最接近於自然科學。持之有故,言之有據,可以說是基本要求。所以,學歷史的,尤其是學古代史和世界史的,要比像我這樣學文學的靠譜,也比一般學哲學的靠譜。沒有證據的話他們不會說,以論帶史更是史家大忌。先入為主,主觀臆斷,結論在前,在史學界都是違反職業道德的。


  由此造成的結果,是歷史學家一般更願意描述「是什麼」,而不願意回答「為什麼」,哪怕僅僅是為了避嫌。


  這很讓人尊敬,但也遺憾。


  沒錯,在尚未掌握大量證據,甚至在尚未接觸史料之前,就先驗地設定一個框架,然後按照某種所謂「範式」去進行撰述,是危險的。歷史不是布料,可以隨便裁剪。歷史學也不能是布店或中藥鋪。沒有人能把整匹布披在身上。把藥材按照一定的順序放進一個個小抽屜里,標明黃芪、党參、當歸、白朮等,則充其量只是資料庫,不是歷史學。


  因此,反對「以論帶史」,不能因噎廢食到不要史觀。事實上,一個偉大民族的文明史,也一定同時是她的觀念史。正是觀念,或者說,價值取向,決定了這個民族的文明道路。觀念的更新或堅守,則構成歷史的環節。這些環節就像古埃及的諾姆(部落和部落國家),被尼羅河聯成一串珠鏈。


  觀念,就是尼羅河。


  構成價值觀發展演變河床的,則是邏輯。


  與邏輯相一致的歷史,是「真歷史」。按照真實邏輯來闡述真實歷史,就叫「思辨說史」。這樣一種撰述,哪怕文字的表述再文學,骨子裡也是哲學的。顯然,這需要史觀,需要史識,需要史膽,甚至需要直覺和靈感。


  也許,還需要天賦。


  當然,也需要啟迪。


  2.啟迪

  啟迪來自方方面面。


  與專業的歷史學家不同,我更喜歡琢磨「為什麼」。除了天性以外,也多少受好朋友鄧曉芒的影響。曉芒是超一流的哲學家。20世紀80年代初,我和他一起做中西美學比較,便討論過中西文化的本質區別。也就在那時,曉芒便提出中國文化的內核是「群體意識」,西方文化的內核是「個體意識」,兩種文明也各有兩隻翅膀,即文化心理的互補結構。內核的說法是鄧曉芒的創新,互補結構則受到徐復觀、李澤厚和高爾泰等先生的啟發,思想源頭更要追溯到尼采。


  這些觀點,後來寫進了我們合著的《黃與藍的交響》一書,現在則成為本卷的思想基石。[1]

  不過這絕非「概念先行」。相反,這些結論本身就是研究的結果。而且,以後我的一系列研究成果,則一再證明它們是成立的。至少,邏輯自洽。


  在此基礎上,我在20世紀90年代初,又提出了中華文明的三大精神——人本精神、現實精神和藝術精神。


  這是受到湯一介先生的影響。湯先生認為中國文化的精神是天人合一、知行合一和情景合一。但我認為,禮樂合一比情景合一更合適。而且,準確的說法,應該是「天人合一歸於人,知行合一踐於行,禮樂合一成於樂」。這樣說,才能完整地表述我們民族的精神。[2]

  由此便有了這樣的說法:一個內核(群體意識),兩隻翅膀(憂患心理和樂觀態度),三大精神(人本精神、現實精神、藝術精神)。體系構建起來了。


  這是一個文化系統。


  系統是一定有邏輯起點的。而且,系統的建立雖然是一個漸進的過程,但其中肯定會有一個決定性的時刻。那麼,這個時刻可能在何時,可以稱之為「奠基者」的又是誰呢?


  直覺告訴我,是周人。


  3.直覺

  把周公或周人看作中華文明的耶穌基督或穆罕默德,不算創見。學界的主流意見,也大體如此。問題在於,為什麼不是夏,不是商,而是周?[3]

  也許,因為周原在「兩河之間」。


  這是寫中華史第二卷《國家》時發現的。在巡航高度可以清楚地看到,除埃及文明只有一條母親河外,西亞、印度和華夏,都誕生在兩河流域。西亞是幼發拉底河與底格里斯河,印度是印度河與恆河,西周文明則發源於涇水和渭水之間。以後發展為中華文明,又在長江與黃河之間,仍然還是「美索不達米亞」。


  兩河之間的沖積平原,是農業民族的福地。然而埃及文明衰亡了,西亞文明隕落了,印度多元多變多種族,很難說有統一的印度文明。只有中華文明三千七百年延續至今,雖不免老態龍鍾麻煩不少,卻仍然具有頑強的生命力。


  直覺告訴我,這裡面必有文章。


  文章就在制度。


  與埃及、西亞和印度不同,周人創立了當時世界上最先進、最優秀也最健全的制度——井田、封建、宗法、禮樂。井田是經濟制度,封建是政治制度,宗法是社會制度,禮樂是文化制度。更重要的是,這些制度環環相扣,配套互補,符合中國國情。因此,是穩定的。


  這是一個系統工程。


  制度工程的背後,是觀念體系。從「君權天授」,到「以人為本」,到「以德治國」,再到「以禮維持秩序,以樂保證和諧」,本身就是一個完整和自洽的系統。周人,確實是「早熟的兒童」;周公,確實是「文化的始祖」。


  但,這樣說,要有證據。


  4.證據

  就說「以德治國」。


  周人重德,有大量的文獻可以證明。問題是,單靠文獻,不足為憑。比如按照《尚書》的說法,商王盤庚也是講德的。那麼,「以德治國」是周人獨有的觀念,或者說,真是從西周開始的嗎?[4]

  這可得拿出鐵證來。


  辦法是先查殷商時期的甲骨文和金文中,有沒有「德」字。如果有,再看其含義是不是「道德的德」。


  結論很快就有了。甲骨文有德,但詞義是「得到」,也表示「失去」。《古文字詁林》中,沒有殷商時期金文的德。金文的第一個「德」字,見於何尊。何尊是西周青銅器,而且是成王時期的作品,記載了周公營建成周(洛陽)的史實,叫「宅茲中國」。這也是「中國」一詞的最早文字記載。


  金文的「德」與「中國」同時出現,豈非「天意」?

  實話說,當我一眼發現這秘密時,真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但我不敢造次,立即聯繫上海博物館青銅器研究部的胡嘉麟老師,請他幫我排雷。


  我問:殷商青銅器上有「德」字嗎?

  胡老師說,應該沒有。


  我又問:何尊上的「德」,是目前發現最早的金文「德」字嗎?

  胡老師說,目前是。


  我再問:這個「德」,是「道德的德」嗎?


  胡老師說,是。因為原文是「恭德裕天」。他還特地提醒我:並非所有金文的「德」,都是「道德的德」。比如德鼎和德方鼎的「德」,就是人名。


  我眼睛一亮:靈感來了!


  5.靈感

  靈感來自字形之別。


  金文的「德」與甲骨文的「德」,有一個明顯的區別,就是甲骨文由「彳」和「目」組成,金文則多出一個「心」。《古文字詁林》收入「德」字甲骨文共二十個,都沒有「心」。金文中,不表示「道德」(比如用作人名)的,也沒有「心」。字形,與甲骨文更是如出一轍。


  這就說明,道德之德,即「有心之得」。而且,把「眼中所見」(得到)變成「心中所得」(道德)的,正是周人。事實上,何尊所謂「恭德裕天」,就是「以德配天」思想的體現。這種思想大量見於文獻記載,現在又有青銅器為證。「以德治國」為周人所獨有獨創,已是鐵證如山。


  不,「銅」證如山。


  後面的推理也瓜熟蒂落,水到渠成。道德的德,既然是跟「天」,跟「中國」聯繫在一起的,則「受天命而居中國,居中國者治天下」,豈非就是周人的政治理念?後來,歷代皇帝都自稱「奉天承運」,北京天壇的佔地面積遠大於紫禁城,豈非正是周人思想的延續?[5]

  周,難道不是中華文明的奠基者?

  當然是。


  靈光現,百事通。其他,比如商禮為儀,周禮為制,又如神授是宗教性的,天授是倫理性的,以及姬周株式會社等,已無須贅述。反正,中華文明的基石奠定了,時間也開始了。[6]

  邏輯成立,證據確鑿,剩下的是細節。


  6.細節

  細節很重要。


  重要是不言而喻的。這不僅因為細節決定成敗,也因為本中華史追求的敘事方式,是希望能像紀錄片《我們的故事:美國》一樣,做到「大歷史,小人物」,有宏大格局又非宏大敘事。只有這樣,歷史才會是生動鮮活、貼近人性的。


  然而做起來卻其實很難。因為所謂「二十四史」,基本上是「帝王家譜」。小人物的故事,上哪兒找去?事實上,本卷提到的那個「愛國賊」南蒯,便已經是能夠找到的最小的小人物了。作為季孫氏大夫的家臣,他根本就沒資格樹碑立傳。能留下姓名已是萬幸,哪裡還能指望隨處可見?

  看來,也只能依靠直覺和靈感,但更重要的還是要有這個意識。有此意識,便總能在宏大敘事中發現漏網之魚。


  其實「愛國賊」南蒯這個人,是我在讀楊寬先生《西周史》時發現的;而第二卷《國家》中古希臘那個「賣香腸的」,則是讀斯塔夫里阿諾斯《全球通史》時發現的。該書只是把《阿里斯托芬》這部諷刺喜劇的片段,作為鏈接附在正文旁邊,我卻認為大有文章可做。通過吉爾伯特·默雷的《古希臘文學史》,我查到了《騎士》公演的時間是在公元前424年,於是很快就在《史記·趙世家》中找到了東周晉國的故事。那個莫名其妙被殺的倒霉鬼,雖然是「君之子」,卻名不見經傳,也是「小人物」呢!


  但,一個「賣香腸的」,一個「掉腦袋的」,擱在一起好玩極了。希臘民主制和西周封建制的比較,更是意味深長。


  實際上西周對於中華文明的意義,是相當於希臘之於西方文明的。只不過借用馬克思的說法,希臘人是「正常的兒童」,我們民族則是「早熟的兒童」。因此在各自的童年時代,當然會表現出不同的氣質。


  這是下一卷要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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