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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兩個基本點

  周公和孔子都不變態,

  他們為青年男女的性愛

  留下了自由的空間。


  三月三的中國情人節,


  演出了東周版的《花兒與少年》。


  愛國賊


  魯國那個跟家君唱反調的家臣,叫南蒯(kuǎi)。


  南蒯是季孫氏封地費邑的宰。照規矩,季孫氏把費邑承包給南蒯后,自己就不怎麼管事,所以南蒯在那裡當了三年老大。但,當南蒯決定背叛季孫大夫、支持魯國國君時,費邑人卻不幹了。他們把南蒯抓起來,對他說:過去我等聽命於先生,是因為忠誠於主上。現在先生有了那種想法,我輩卻沒有這等狠心。那就請先生另謀高就吧!您老人家的理想抱負,上哪兒不能實現啊!

  眾叛親離的南蒯只好捲起鋪蓋走人,抱頭鼠竄逃到了齊國。幸運的是,齊國倒也收留了他。


  有一天,南蒯伺候齊景公吃飯。


  景公突然端起酒杯說:你這叛徒!

  南蒯不知景公這話是真是假,也不知道景公說這話是什麼意思,當時臉都綠了,一肚子委屈地辯解說:微臣豈敢叛亂,不過想強大公室而已。這可是愛國呀!


  旁邊的齊國大夫卻反唇相譏:身為家臣,愛的什麼國?你罪過大了去了![1]

  奇怪!愛國有罪?


  不。愛國無罪,只不過要有資格,並非人人都能愛。諸侯愛國就是對的,因為他是「國君」。大夫愛國也是對的,因為他是「國人」。家臣愛國,則「罪莫大焉」。


  家臣愛國,何罪之有?

  僭越。


  換句話說,就是通房大丫頭把自己當成了大老婆。


  前面說過,封建是一種秩序。它確定的君臣關係和效忠對象,也是有層級的。具體地說,從上到下,天子之臣是諸侯,諸侯之臣是大夫,大夫之臣是士(家臣)。從下到上,家臣忠於大夫,大夫忠於諸侯,諸侯忠於天子。


  這就是禮。


  因此,諸侯可以「愛天下」,大夫可以「愛國」,家臣則只能「愛家」。嚴格按照這禮法的規定去愛,才叫忠。越級非禮而愛國,就是「愛國賊」。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齊景公只把南蒯叫做「叛夫」,算是客氣。


  那麼,費邑的邑人,為什麼可以反對他們的總管南蒯,越級忠於季孫氏?


  因為按照邦國制度,天下只有一個,封區只有兩級。封到采邑,就不再分封。家臣不是君主,只是大夫派出的代理人。邑人也不是家臣的臣,而是大夫的臣,即「家人」。他們的道德義務,是「忠君愛家」,不是「忠君愛國」。這跟季孫大夫的是非對錯沒關係,跟南蒯的政治立場更沒關係。


  禮,只認秩序,不管是非。


  後果當然很嚴重。依照這個「忠君原則」,諸侯如果對抗天子,大夫就應該跟著對抗;大夫如果反叛諸侯,家臣也會跟著反了。周的滅亡,就因為此。


  但是沒有辦法,因為是非講不清。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怎麼操作?


  講得清並可操作的,只有秩序。


  秩序貫穿著邦國制度。井田是經濟秩序,宗法是社會秩序,封建是政治秩序。這就一要明差異,二要定等級。井田制區分公私,於是有公田、私田;宗法制區分嫡庶,於是有嫡子、庶子;封建制區分君臣,於是有人、有民。人是貴族,民是平民和奴隸。這是「階級」,三等。天子是超級貴族,諸侯是高級貴族,大夫是中級貴族,士是低級貴族。這是「等級」,四等。此外還有公侯伯子男,是諸侯的「爵級」,五等。


  由此可見,秩序即等級。它像井田一樣形成序列,叫井然有序;像阡陌一樣條理分明,叫井井有條。事實上,等級分明的周社會,就是一塊「井田」;秩序井然的周制度,則是一口「井」。周公和他的繼承人,以愚公移山的精神挖井不止,終於挖得深不見底,單等我們跳下去。


  這口井,就叫「倫理治國」。


  好大一張網

  什麼叫「倫理」?

  倫,是一個很晚才有的字,甲骨文和金文都沒。它的本字,應該是「侖」(侖),金文的字形像柵欄。後來加上單人旁,變成「倫」,有類比(無與倫比)、匹敵(精彩絕倫)、條理(語無倫次)等意思。


  其實,倫,就是次序和類別。如果亂了次序,錯了類別,弄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就叫不倫不類。


  最重要的次序和類別,是人類社會的,叫「人倫」。按照後來儒家的說法,人倫主要包括五種人際關係: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叫「五倫」。規範五倫的道理、法則和儀式,就叫「倫理」。


  倫理的核心,是「名分」。


  名分就是名位和職分,也就是一個人的社會身份、社會地位和社會角色,以及相應的權利、義務和待遇。地位特別高的,還有爵號和車服。爵號是「名」,車服叫「器」。名和器合起來,就叫「名器」。


  名和器是統一的。名不同,器也不同。比如祭祀用的禮器,天子九鼎八簋,諸侯七鼎六簋,大夫五鼎四簋,士三鼎二簋,都是鼎奇數,簋偶數。祭祀時的樂舞,天子八佾(讀如義),諸侯六佾,大夫四佾,士二佾。祭祀穿的禮服,天子十二旒,諸侯九旒,上大夫七旒,下大夫五旒。旒(讀如流),是垂在冕前面的珠串。士沒有冕,也就沒有旒。


  名分,決定著待遇、規格、譜。


  所以,傳統社會的中國人極其看重名分。妻們固然會嚴防死守,小老婆也不能「妾身未分明」。比如《紅樓夢》里的花襲人,是最早跟賈寶玉上床的。但因為沒有「走程序」,結果便連妾都不是,只能嫁給別人。


  名分,簡直就是命根子。


  沒有人可以不要名分。沒有名分,就沒有面子。面子是名分的標誌,也是人的臉面,或臉譜。擺出來,就叫「擺譜」;有了它,就叫「有譜」。有譜就靠譜。這就可以交往,可以「面對面」。否則,就「對不起」。


  對不起的意思是:雙方面子的尺寸差距太大,面子小的一方即便想「面對」,也「對不起」。


  難怪我們「死要面子」。


  其實,面子可以要,也可以給。小妾扶正,副職轉正,是實實在在地給;稱小老婆為如夫人,管芝麻官叫大老爺,是客客氣氣地給。但無論虛名還是實惠,也無論是贈送抑或索要,前提都是你得認同倫理,看重名分。只要你把名分當回事,所有程序便會啟動。從此,你就成了電腦里的數據,任由綱常倫理的軟體處理。


  這是一張蜘蛛網,而且彈性很好。


  能夠逃出這張網的人很少。你出家?廟裡有師父。你落草?山寨有頭領。你自主擇業?業內有行會。你浪跡江湖?江湖有門派。你不可能絕對一個人生存。只要歸屬於某一群體,那就要有名分。只要接受名分,那就仍在五倫。所以蘇東坡「長恨此身非我有」,但發完牢騷,照舊回家睡覺。什麼「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根本做不到,也沒當真想過。[2]

  這可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宗法倫理,將傳統社會的所有人都「一網打盡」。


  得了便宜又賣乖的,是那隻蜘蛛。


  因此,儘管秦始皇憎恨封建,漢高祖厭惡儒家,卻都不反對倫理治國。秦始皇的政策,是既要依法治國,又要道德禮儀,只不過把德和禮都納入法。因此,他除了推行「車同軌,書同文」,還要求「行同倫」。


  漢高祖也一樣。他在登基不久立足未穩時,便讓儒生叔孫通重新制定了禮儀,以此作為君臨天下治理帝國的工具和手段。於是,以綱常倫理為核心的禮樂制度,便不但沒有因為邦國變成帝國而被廢除,反倒一直延續到清。


  這絕非偶然。


  便宜了誰

  討厭儒家的劉邦,後來確實嘗到了禮治的甜頭。


  那是西漢王朝的建國之初,大亂雖平而天下未定,跟西周初年的局勢幾乎完全一樣。只不過,追隨武王伐紂的,是姬姓和姜姓的貴族,比如太公望、周公旦、召公奭,以及其他方國的豪酋。雖然他們在殷商眼裡是蠻族,文化程度其實都不低,個個都是風流人物。


  劉邦的隊伍就差得多。除張良是貴族,韓信算是破落貴族,其餘的,陳平是無業游民,蕭何是蕞爾小吏,樊噲是狗屠,灌嬰是布販,婁敬是車夫,彭越是強盜,周勃是吹鼓手,劉邦自己則是地痞無賴,基本上是草台班子。


  何況此時,禮壞樂崩已經幾百年。像周武王那樣嚴格按照禮制來舉行開國大典,他們哪會?未央宮建成后,劉邦大宴群臣,居然乘著酒興對太上皇說:過去老爸總罵我不如二哥能幹,將來生活沒有著落。現在請您老人家看看,是二哥掙下的產業多,還是我的多?殿上群臣也跟著起鬨,大呼小叫,亂成一團,完全沒有體統。


  這簡直就是群魔亂舞。


  叔孫通他們自然看不下去,大漢朝廷也不能是土匪窩子。於是好說歹說,終於勸動劉邦同意制定禮儀,文武百官、功臣勛貴也都進學習班培訓。從此御前設宴,人人莊嚴肅穆,規行矩步,行禮如儀。劉邦自己也喜不自禁。他餘味無窮地說:老子今天才曉得,當皇帝還真他媽的過癮!


  當然過癮。倫理、道德、禮儀,原本就是為了讓草民們安分守己,君主們坐穩江山。秦漢以後,歷朝歷代都堅持倫理治國和禮樂制度,原因就在於此。


  實際上所謂「五倫」,最重要的就是君臣。除朋友外,父子、兄弟、夫婦,也都可以看作君臣關係。父親是家君,丈夫是夫君,長兄如父也是君。反過來也一樣。或者說,君臣如父子,同僚如兄弟,正副職如夫妻,怪不得叫「家天下」。


  政治倫理,註定了是家庭倫理的「國家版」。


  那麼,家庭倫理,最重要的是什麼?

  和諧。家和萬事興。


  這就要講名分,重稱謂,守規矩,盡孝心。比如跟父母親說話,必須自稱「兒子」。如果父親是君王,則自稱「兒臣」。跟哥哥說話,要自稱「小弟」。如果哥哥是君王,則自稱「臣弟」。跟丈夫說話,要自稱「妾」。如果丈夫是君王,則自稱「臣妾」。對父母,要「早請示,晚彙報」,叫「晨昏定省」。父母的年紀,必須掛在心上,還得「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他們健康長壽,懼的是他們年老力衰。[3]

  父母去世,要「守喪三年」。如果父母是天子或諸侯,則要在他們臨死之前成立「治喪委員會」,給他們備好棺槨,換上壽衣,然後守在他們身邊看著他們死,叫「為臣」。這是中國最早的「臨終關懷」,但只有天子和諸侯才能享受。


  所有這些,歸結為一個字,就是「孝」。


  孝道表現於國,就是「忠」。忠,不是人的天性,因此需要培養。培養基地,就在家庭。事實上,一個人如果孝敬父母,就不會背叛君主;如果友愛兄弟,就不會欺負同事。忠臣出於孝子之門,並非沒有道理。


  難怪所謂「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和婦柔」,竟有三組是家庭倫理。是啊,對自己子女都沒有愛心的君,可能仁嗎?對自己父母都沒有孝心的子,可能忠嗎?父子像父子,才會君臣像君臣,儘管佔便宜的還是君父。


  什麼叫「天下為家,家國一體」?這就是。


  天字一號樂團


  現在,我們更清楚南蒯為什麼不招人待見了。


  道理其實很簡單:國之倫理在家,從小就能看到大。比如一個人虐待父母,卻宣稱忠於祖國,靠得住嗎?同樣,南蒯背叛家君,卻宣稱忠於國君,誰相信呢?


  更何況,南蒯只是季孫大夫之臣,季孫大夫才是魯國國君之臣。魯國國君的事,是他南蒯該管的嗎?如此僭越,難道也叫「效忠」?對不起,這叫「上訪」!

  南蒯不明白的,魏絳明白。


  魏絳是春秋時期晉悼公的大夫。因為功勛卓著,悼公要將鄭國奉獻的樂隊分一半給他,魏絳表示不敢當。他說:樂舞是用來鞏固美德的,因此可以鎮撫邦國,同享福祿,懷柔吸引遠方之人。這才叫「樂」,也才可以叫「樂」。[4]

  奇怪!樂,為什麼能「殿邦國,同福祿,來遠人」呢?


  因為樂是藝術化的禮,禮是倫理化的樂。


  是這樣嗎?

  當然是。周人的樂,甚至古人的樂,並不只是音樂。準確地說,是詩歌、音樂和舞蹈的三位一體,叫「樂舞」。所以晉悼公打算賜給魏絳的「樂」,就包括一組編鐘,還有一支八人組成的歌舞隊。


  但,樂舞叫做樂,是因為以音樂為靈魂。對於音樂,最重要的是什麼?節奏和韻律。對於倫理,最重要的是什麼?秩序與和諧。秩序就是禮的節奏,和諧就是禮的韻律。因此,禮治社會就應該像樂曲,社會成員則應該像樂音。樂音有音高、音長、音強、音色的不同。社會成員一樣,也得有差異。有差異,才多樣。多樣統一,才和諧。


  禮,就是界定差異的。


  問題是:怎麼界定?


  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簡單,無非「別內外,定親疏,序長幼,明貴賤」。區分華夏與蠻夷,是「內外有別」;區分血親與姻親,是「親疏有差」;區分老者與少者,是「長幼有序」;區分嫡子與庶子,是「貴賤有等」。它甚至表現為一系列的「制度」(規制和尺度)。比如平民不能戴帽子,只能扎頭巾,叫幘(讀如則)。貴族當中,士又只有冠,沒有冕。冠冕堂皇的,只能是天子、諸侯、大夫。


  顯然,這裡面最重要的是貴賤,貴賤就是「音高」。其次是親疏,親疏是「音長」。再次是長幼,長幼是「音強」。至於內外,或許可以看作「音色」,華夏民族是「黃鐘之鳴」,蠻夷戎狄是「瓦釜之音」。如果「黃鐘毀棄,瓦釜雷鳴」,那就不是「亡國」,而是「亡天下」了。


  不過在周人看來,他們的天下不會亡,因為像音樂。天子和諸侯是「高音」,大夫和士是「中音」,平民和奴隸是「低音」。也像音樂團體,民族和國族是樂團,氏族和宗族是樂隊,天子、諸侯、大夫、士是指揮。


  這可真是天字第一號的樂團。這個樂團演奏的,是最恢宏的交響樂,最悅耳的奏鳴曲,最有氣勢的大合唱。


  主題,則據說叫「和」。


  沒錯,禮辨異,樂統同。禮讓人遵守秩序,樂讓人體驗和諧。所以貴族要鐘鳴鼎食,還要佩玉。玉是君子之器。它高貴、典雅、溫潤,不張揚,文質彬彬。何況玉器佩帶在身上,是要發出聲響的。這就會提醒主人舉手投足都要合乎禮儀,都要有節奏。有節奏就有節制,也就氣度不凡。


  學習音樂,觀賞樂舞,更是貴族必修的功課。如果有條件,還應該向全民推廣。因為廟堂有音樂,則君臣和敬;鄉里有音樂,則宗族和順;家中有音樂,則父子和親。[5]

  難怪孔子上課時,會有學生鼓瑟。


  孔子的學生言偃(子游)更是身體力行。他主持武城縣工作時,便處處都是弦歌之聲。據說,孔子聽了曾莞爾而笑云:殺雞哪裡用得著牛刀?言偃卻回答:君子受了教育就愛人民,小人受了教育就聽使喚,老師不就是這樣教我們的嗎?孔子也馬上表態:言偃是對的,我剛才不過開玩笑。[6]

  這就是「禮樂教化」。


  但,這跟「以德治國」又有什麼關係呢?


  不妨實地考察一番。


  權利與義務


  先看「鄉飲酒禮」。


  所謂「鄉飲酒禮」,原本是酒宴形式的「政治協商會議」。應邀參加的基本上都是老人,討論的也是軍國大事,比如「定兵謀」等等。所以,它很可能是部落時代軍事民主的遺風,相當於古羅馬的元老院,只是沒有表決權。但到後來,就連諮詢的意思也沒有了,只是定期不定期地請社會賢達們來吃飯喝酒看錶演,變成了「政協委員」的俱樂部。


  這就多少有點奇怪。是啊,這樣一種並無實際作用的禮儀,怎麼會從西周一直延續到清代道光年間?[7]

  因為有意義。


  意義就在「尊長,養老,敬賢」。按照規定,參加鄉飲酒禮的各界人士,六十歲以上的坐,五十歲以下的立。享用的菜肴也不等,年紀越大越多。這就等於向全社會宣示,對長者要尊,對老者要養,對賢者要敬。


  所以,酒會上要序齒(以年齡大小為序),還要奏樂,比如「我有嘉賓」的《詩·小雅·鹿鳴》:

  呦呦鹿鳴,食野之苹。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那麼,這首歌為什麼要用鹿鳴來開篇呢?因為無論在中國還是印度,鹿都是有著美德的仁獸,鹿群的到來也都是吉祥和興旺的象徵,奏唱《鹿鳴》也就是要崇尚道德。


  實際上周人之德,無非「尊尊」和「親親」。尊尊,就是尊敬該尊敬的;親親,就是親愛該親愛的。人與人如果互敬互愛,社會就和諧太平。因此,儘管後來的鄉飲酒禮並沒有實質性內容,也要堅持,因為這本身就是德。


  顯然,有禮必有德,有德必有禮。相反,失禮則缺德,非禮則無德。德是目的,禮是手段;德是內心修養,禮是行為規範。因此,也表現為權利和義務。


  比如「冠禮」。


  冠禮又叫「婚冠禮」,其實就是貴族子女的成年禮。按照西周制度,孩子出生百日,要由父親命名,表示他正式獲得生命,成為家庭成員。如果是男孩,六歲開始在家學習,是家學。十歲進寄宿學校,是小學。十五歲入辟雍,這就是大學。二十歲大學畢業,就要舉行婚冠禮,正式成人。


  婚冠禮是無論男女都要舉行的,只不過女十五,男二十。這時要做兩件事。第一是把頭髮盤在頭頂,叫「束髮」。然後女插簪子,叫笄(讀如基);男戴帽子,叫冠。第二是請嘉賓為他們起一個字。名是卑稱,字是尊稱。前者用來稱呼晚輩、學生、子女和自己,後者用來稱呼同輩和同輩以上的他人。有了字,就可以進行社交,當然意味著成人。


  有字以後,男孩子就可以叫做士(廣義的士),也叫丈夫。古人認為,兒童身高六尺,叫「六尺之童」。成年男子身高一丈,叫「一丈之夫」。所以,丈夫就是成年男子。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因此冠禮同時也是訂婚禮。由於男女雙方的婚配都與束髮同時,因此叫「結髮夫妻」。如果女孩子還沒有合適對象,則暫不訂婚,也不起字,叫「待字閨中」。待字,其實是等待婚姻。


  但意義重大的是「加冠」。


  加冠一共三次。第一次加「緇冠」(緇讀如資),這是用來參加政治活動的。第二次加「皮弁」(弁讀如變),這是獵裝和軍裝,所以同時還要佩劍。第三次加「爵弁」(爵讀如雀),這是用來參加祭祀活動的,又叫「宗廟之冠」。


  一加緇冠,有參政權;二加皮弁,有從軍權;三加爵弁,有祭祀權。有權利就有義務,何況「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因此三次加冠后,初冠的青年還要拜見國君和元老,主持儀式的嘉賓也要發表訓詞。這是最重要的一堂德育課。


  顯然,束髮和加冠,都意味著社會的規範和約束。而且,也都是以一種讓人終身難忘的方式,告訴孩子們什麼是真正的人,怎樣才能成為真正的人。


  與此同時,我們民族也成年了。


  那麼,我們可以青春煥發嗎?


  當然可以。


  中國情人節

  接受了笄禮和冠禮的姑娘和小夥子,有權利參加一個盛大的節日。時間是在仲春之月,日子是三月三,名字叫「上巳節」。按照周禮的規定,這一天所有成年男女都可以到荒郊野外,享受最充分的性愛自由。


  這是中國的情人節。


  實際上這樣的節日,世界各民族都有。古羅馬的叫「沙特恩節」,時間在冬至,殷商的則在玄鳥(燕子)歸來時(請參看本中華史第一卷《祖先》),周人不過繼承了傳統。


  那真是一個人民大眾開心的日子。桃花三月,春水碧綠,鮮花盛開。春心蕩漾的少男少女們手拿蘭草,從四面八方趕到河邊,舉行愛的狂歡。如果遇到意中人,女孩子還會主動搭訕,落落大方,毫無羞澀。


  對此,《詩·鄭風·溱洧(讀如真委)》這樣描述:


  溱水和洧水,

  春波浩蕩瀰漫。


  少女和少男,

  手中拿著澤蘭。


  女孩說:過去看看?


  男孩說:剛剛看完。


  女孩說:看了也可以再看嘛!


  那邊地方又大又好玩。


  於是說說笑笑往前走。


  還相互贈送了芍藥花。[8]

  這可真是東周版的《花兒與少年》。


  是的。小呀小哥哥呀,小呀小哥哥呀,小呀小哥哥呀手拖著手兒來。


  嘿嘿,還「贈之以芍藥」。


  奇怪!周,不是禮儀之邦,要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講「男女授受不親」嗎?也會有這等事?

  當然有。


  事實上從西周到漢唐,宗法禮教之外也尚有性愛的自由,以至於被衛道士們罵作「臟唐爛漢」。什麼「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那是宋儒造的孽。其結果,是殷的豪放靈性沒了,周的天真爛漫沒了,春秋的高貴風雅沒了,戰國的血氣方剛沒了,漢的開拓和唐的開放也沒了。士人墮落為文人,而且集體陽痿,只知道在皇帝面前磕頭如搗蒜,然後回家打老婆。


  這才真是罪莫大焉!


  好在此刻還是周。後來孔子編輯整理《詩經》,也沒有刪除那些「淫詞艷曲」,我們這才得以一睹當年風采。


  謝謝孔夫子!您老人家人性。


  事實上,倫理道德歸根結底是為了人。這就必須尊重人性,尊重人的各種需求。但凡違背人性的,都只能是偽善和偽道德。靠偽道德來維持的穩定,永遠都只能是表面的。


  這個道理,周公和孔子心裡都明白。


  他們不傻,也不變態。


  因此,儘管周公「制禮作樂」,孔子「克己復禮」,目的都是為了維護姬周政權,維持封建秩序;但他們至少清楚,心理維穩才是最好的維穩。這就要「倫理治國」,包括德治和禮治;也要「禮樂教化」,包括禮教和樂教。禮和樂,是落實以德治國的「兩個基本點」。


  不過既然是心理維穩,那就要深入人心。因此既得扎籬笆,又要開口子,兼顧社會規範和個人自由,正如封建制或邦國制要「兼顧君權與民權」。這就像猶太人的割禮,只會割掉少許包皮,不會連根切斷。沒錯,切得跟宦官似的倒是徹底安生了,但那樣的穩定有意義嗎?


  治國需要智慧,更需要人性。


  現在,華夏民族已經完成了自己的成年禮,也擁有了情人節,可以盤點一下是非得失,弄清楚文化系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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