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生於憂患

  武王來不及脫下戰袍,

  就宣布接手政權。


  生於憂患又偷天換日的周人,


  必須證明革命的合理性和政權的合法性。


  勝利者的驚悚

  據說,殷紂王是自焚而死的。


  當然,據說而已,並無證據。[1]

  沒人知道他當時怎麼想,也沒人解釋周武王為什麼能在一片火海和焦土中找到紂王的屍身,並把他的腦袋割了下來。這就正如沒人知道埃及女王克婁帕特拉在跟屋大維打得不分上下時,為什麼會突然撤出自己的艦隊,拋下情郎安東尼,匆匆忙忙回到王宮自殺。


  歷史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失敗者就像水裡的魚,即便流淚也沒人在意,更不會留下痕迹。


  我們只知道,周武王甚至來不及脫下戰袍,就借用商人的宗廟向皇天上帝和列祖列宗稟告勝利,並同時宣布接手政權,儼然以「中國」自居了。[2]

  當然,真正的開國大典,還必須以更盛大更隆重的祭祀儀式在周的京城舉行。那時,他們將在天帝的身邊看見早已去世的先祖文王,看見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正以欣慰的眼光,慈愛地看著自己表現出色的子孫。


  然而周公卻是心頭一緊。[3]

  周公是文王的兒子、武王的弟弟、成王的叔叔,也是周文化和周制度最重要的創始人之一。在這樣的儀式上,他誠惶誠恐是可能的,心存敬畏是可能的,莊嚴肅穆更是可能的,怎麼會驚悚呢?莫非看見了什麼?

  正是。


  他看見戰敗的殷商貴族,看見那些往日的人上人,正排著隊伍畢恭畢敬地魚貫而入。


  一股悲涼之情,在周公心底油然而生。


  也許還有酸楚。


  是啊!想當年,殷商的祭祀何等氣派而奢華。上百頭的牛羊,數不清的酒具,琳琅滿目的珠寶,還有一個個獻祭的活人。作為附庸小國的周,不也得派出代表助祭,規行矩步地行禮如儀,甚至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大開殺戒嗎?


  然而現在,這些衣冠楚楚儀錶堂堂的殷商貴族,卻只能充當助理,拜祭周人的祖先。


  天,真是說變就變!


  據周公後來自己說,那一刻,他想了很多。他想,商的祖先,不也光榮偉大嗎?商的子孫,不也萬萬千千嗎?然而天命一旦改變,他們就成了這副德行。那麼,我們周的子孫,會不會也有一天穿著別人的禮服,戴著別人的禮帽,跟在別人的後面,祭祀別人的祖宗?

  完全可能。


  周公清楚地記得,武王伐紂,出兵是在正月(子月),勝利是在二月(丑月),實際只用了三十多天。這實在太快了!如果他知道,後來全副現代化武裝的美英聯軍,推翻薩達姆政權尚且用了五十六天,恐怕真會倒吸一口冷氣。


  高聳的樓台,為什麼說倒就倒?銅鑄的江山,為什麼不堪一擊?歷史的悲劇,會不會再次重演?新生的政權,能不能長治久安?

  周公憂心忡忡。


  沒錯,皇天上帝的心思,誰也猜不透。他鐘愛過夏,眷顧過商,現在又看好周,這可真是「天命無常」。看來,沒有哪個民族是天生的上帝選民,也沒有哪個君主是鐵定的天之驕子。一切都會變化。唯一不變的,是變。


  這就萬萬不可粗心大意,必須以殷商的滅亡為教訓,謙虛謹慎,戒驕戒躁,居安思危。顯然,在突如其來的勝利面前,周人沒有驕傲得像得勝的公牛,反倒如同站在了薄冰之上、深淵之前,小心翼翼,戰戰兢兢。


  這是一種憂患意識。


  是的,憂患。事後,周公在他創作的讚美詩《文王》中,曾這樣告誡自己的族人和同盟——


  殷的貴胄來到了周京,

  天的心思可真沒有一定。


  請把殷商當作明鏡,


  想想怎樣保住天命,


  保住萬邦的信任。[4]

  周人,為什麼這樣理智冷靜?


  也許,因為他們是農業民族。


  涇渭之間

  按照周人自己的說法,他們的始祖叫棄。


  棄,是個人的姓名,還是部族的族名?不清楚。但周人說他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母親叫姜嫄。姜嫄因為踩到一個巨大的腳印,便懷孕生下了棄。據說,棄在堯舜的時代擔任過聯盟的農業部長,叫后稷。后即領導,稷為穀子,后稷的意思就是主管農業。為什麼堯讓棄主管農業呢?因為他是最早種穀子和麥子的人,被人們尊為農神。


  棄,是三四千年前的「袁隆平」。


  這當然是傳說。但要說周族重農,則不成問題。周的甲骨文和金文字形,就是一塊農田。事實上,夏商周能夠輪流坐莊,先後成為先進文化的代表,是因為有先進的生產力撐腰。他們的優勢,夏是水利技術,商是青銅技術,周是農業技術。周,是一個農業民族。


  然而到夏文明衰落時,周人卻很奇怪地放棄本行,把自己變成了游牧民族,「奔於戎狄之間」,直到公劉的時代才重歸農業。公劉是人名,準確地說叫劉,公則是頭銜,相當於王或侯。如果在後世,就該叫劉公。他應該是周人靠得住的始祖。號稱公劉,則可能是這時周人已經建立了部落國家。


  公劉之後若干代,是公亶父(亶讀如膽)。公亶父的名字是亶父,公也是頭銜。他後來被追認為太王。亶父有三個兒子,老大太伯和老二虞仲據說是吳國的始祖。老三季歷接班,被稱為公季或王季。[5]

  季歷的兒子就是周文王,文王的兒子則是武王。周族的世系,大約如下——


  歷史地位 姓名 稱號 關係

  傳說的始祖 棄 后稷 姜嫄之子

  創建部落國家者 劉 公 傳為棄之後


  遷至周原建立周國者 亶父 公,太王 傳為公劉之後

  發展壯大周國者 季歷 公季,王季 亶父三子

  準備推翻殷商者 姬昌 文王 王季長子

  實施推翻殷商者 姬發 武王 文王次子

  當然,所謂公劉的時代重歸農業,也可能是周人的粉飾之詞。實際情況,是之前他們文化落後,不被看作諸夏,而被看作戎狄。但不管怎麼說,到公亶父時,他們遷到了岐山之下的周原(今陝西岐山),族名也開始叫周。


  周原可是個好地方。


  說起來周原也是「美索不達米亞」,即「兩河之間」。這兩條河,就是清濁分明的涇水和渭水。這裡土地肥沃水草肥美,據說就連野菜都是甜的,貓頭鷹叫起來都像唱歌。[6]

  移民到這裡的周族,開荒種地,也放牧牛羊。《詩·小雅·無羊》這樣唱道——


  誰說你沒有羊?


  三百隻喜洋洋。


  誰說你沒有牛?


  七尺長九十頭。


  你的羊來了,

  角和角擠在一起;

  你的牛來了,

  大耳朵搖來搖去。[7]

  其實,早在公亶父之前三四百年的公劉時期,周已儼然農業大族。公劉是帶著族民遷徙過的,但那顯然是為了發展壯大開拓進取。所以,他只帶走了部分族民,還有一部分留在原地。留在原地的做了安頓,打算遷徙的則準備充分。《詩·大雅·公劉》這樣唱道——


  不安於現狀,


  不安於小康。


  劃清田界,


  裝滿穀倉。


  備足乾糧,


  背起行囊。


  干戈斧鉞,


  全副武裝。


  我們這才奔向遠方。[8]

  呵呵,他們是不會貿然行事的。


  這是典型的農業民族風格。


  是的,農業生產周期長,勞作苦,收穫又沒有保證。不違農時是必需的,精耕細作是必需的,費心費力也是肯定的。然而秋收時節的一場暴雨或冰雹,便前功盡棄,顆粒無收。那個時候,可真是叫天天不應,哭地地不靈。


  這就不能不憂患,不能不理性,也必須精打細算,未雨綢繆。總之,農業民族不可能像商業民族那樣豪賭:既敢一擲千金,又能一本萬利。


  因此,一直在內陸腹地春耕夏耘的周族,不會像來自渤海岸邊又把生意做到世界各地的商族,披著海風,帶著貝殼,靠著青銅器和甲骨文,沉醉於科學、技術、預言和政治化巫術,把自己的文明演繹得浪漫而神奇,詭異而絢爛。


  商與周,就像涇水和渭水。


  這兩種文明的風格差異,甚至表現於他們對待神祇和祖宗的方式——商人請神喝酒,周人請神吃飯。考古發現證明,商的禮器多為酒器,周則多為食器。也就是說,商的祭壇酒香四溢,周的神殿五穀豐登。


  不難想象,周人的祭祀儀式也要莊嚴肅穆得多。他們會嚴格按照禮制的規定,擺放好煮肉的鼎和盛飯的簋(讀如鬼),在鐘鳴聲中默默與神共食,絕不會像商人那樣觥籌交錯,燈紅酒綠,紙醉金迷,最後變成步履蹣跚的裸體舞會。[9]

  哈!商人是酒鬼,周人是食客。


  尼采說過,希臘藝術有兩種精神: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酒神精神又叫狄俄尼索斯精神,即感性精神。日神精神又叫阿波羅精神,即理性精神。感性和理性的統一,是希臘文明的秘密所在,也是這種文明不朽的秘密所在。


  如果借用這個說法來看待中華史,那麼,商就是我們的狄俄尼索斯,周則是我們的阿波羅。所以,商靈性,周理性;商浪漫,周嚴謹;商重巫官,周重史官;商重鬼神,周重人文。只不過西周以後,周文化成了主旋律,商傳統則變成亞文化,只能在南方地區和少數民族那裡若隱若現。


  商文化退居二線,幾乎是必然的。


  因為中華文明的底色,連同我們民族的歷史和文化心理,都將被周人刷新。


  農村包圍城市

  周人開始打商的主意,大約是在遷到岐下的時候。


  這是周人自己說的。他們的讚美詩《詩·魯頌·宮》(讀如必),就聲稱「后稷之孫,實維大王;居岐之陽,實始翦商」。大王就是太王,即公亶父,也有學者認為是文王之父王季。總之,按照這個說法,周人似乎剛從部落變成部落國家,就耗子腰裡別了桿槍,起了打貓的心思。


  然而考古學的發現和史學家的研究都證明,周的政治力量、經濟力量和軍事力量,其實跟商相距甚遠,基本上不可同日而語。那麼,他們靠什麼成功?

  經營和謀划,放長線釣大魚。


  第一步是籠絡友邦。


  友邦包括諸羌和諸夏,代表分別是羌族的姜,夏族的召(讀如紹)。周是以夏族自居的。他們與召族都姓姬,與姜族則是婚姻關係,棄的母親就是羌族女子姜嫄。以後,姬姜世代通婚。亶父之妻是太姜,武王之妻是邑姜,西周天子更每隔一代就有一位姜姓的王后。姬周與姜,親如一家。


  相反,羌族跟商則是死敵。卜辭中經常提到,商人俘虜了羌人,就用來做獻祭的犧牲品。這是不能不讓姜族恨之入骨的。所以周初三公,就是周公、召公和姜的太公。太公望是太師,周公旦是太傅,召公奭(讀如是)是太保。


  他們也都是炎黃子孫,因為炎帝姓姜,黃帝姓姬。


  第二步是經營南國。


  這裡面也有一系列的動作,包括周族和召族向南發展為周南和召南,也包括在江漢平原建立據點。還有東南吳國,開國君主是文王的兩個伯父。他們跑到吳,據說是為了讓位給文王的父親。現在看來,說不定倒是亶父派出去的,目的是要抄殷商的後路。


  周人的布局,穩紮穩打,步步為營。


  羽翼豐滿的周人開始實施第三步,這就是大挖牆腳。


  事實上,文王號稱西伯,成為商西霸主后不久,就毫不客氣地滅了商的若干附庸國,比如密(甘肅靈台)、黎(山西上黨)、邘(河南沁陽)、崇(陝西西安)。滅崇以後,他們還把那地方變成了自己的前線指揮部,叫豐邑。


  這就幾乎到了商的大門口,而且南、北、西三面,都是周的勢力範圍或者同盟軍,正所謂「三分天下有其二」。當然,這三分之二的天下,主要是農村。作為農業民族,也作為後起之秀,周人只能在商王鞭長莫及的農村做文章。物質財富、人力資源和精銳部隊,仍然集中在城市,在商王的手裡。


  農村包圍城市,能成功嗎?

  難講。而且一旦失敗,弄不好就是滅頂之災。


  周人不能不憂患。


  也就在這時,他們完成了《周易》一書。古人說它是文王的作品,這當然既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但說《周易》產生於殷周之際,作《易》者「其有憂患」,是不錯的。因為《周易》的核心思想就是「變」,主要內容則是六十四卦的演變。那麼,你怎麼知道老天爺變不變卦?

  然而歷史常常會有驚人之筆,事情的發展和變化也比人想象的快。就在周人從西、北、南三面包抄殷商時,東邊的夷族也揭竿而起。東夷動手比西周早,殷紂王當然要先對付他們。蠢蠢欲動卻按兵不動的周,便被放在一邊。


  結果,殷商雖然獲勝,卻實力大損,元氣大傷。戰敗的夷人也心存怨恨。因為按照慣例,他們被俘后不是變成奴隸做牛做馬,便是變成祭壇上的人肉包子。


  周武王的機會到了。


  武王信心滿滿。在多國部隊的誓師大會上,他把握十足地對聯軍將士們說:團結就是力量。別看「受」(殷紂王)有億兆夷人,沒有一個跟他同心同德!

  事實證明,正是如此。


  我們不知道武王出兵前,有沒有讀他父王的遺著。如果他讀了《易》,也許會在乾卦下面看見這樣一句話:飛龍在天,利見大人。[10]

  是時候了,干吧!

  新政權面臨危機


  勝利還是來得太快。


  突如其來的勝利讓周人有點措手不及。好在他們頭腦清醒,很快就認清了形勢,找到了對策。


  且看天下大勢。


  當時的天下,大約有相當多的族群。商,就是由他們組成的鬆散聯盟。商王國是其盟主和核心,成員國則有的死心塌地,有的口是心非,有的離心離德,有的圖謀不軌,更有一些並不加盟的散兵游勇在外觀望,並蠢蠢欲動。現在周人把盟主幹掉,蒜頭就變成了蒜瓣,不難想象天下會是什麼樣子。


  何況這些族群也五花八門。中原地區是「諸夏」,西部地區是諸羌,東有東夷,北有北狄,南方則有百濮和群蠻。其中有部落國家,也有部落和氏族,對待商和周的態度也不一樣。有的親商,有的親周,有的搖擺,有的獨立。只有一點相同: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


  更何況,即便是周的同盟者,也有一個在戰後「按勞取酬,坐地分贓」的問題。這些同盟軍和附庸國參加戰鬥,當然也都有各自的原因。有的是要報仇雪恨,有的是想趁火打劫,有的早就摩拳擦掌,有的不過隨波逐流。但認為勝利之後應該分一杯羹,則人同此心。


  不過當務之急,還是對付殷商。


  事實上,所謂武王伐紂成功,只是端掉了殷商的總指揮部。戰敗的商人除一部分退到遼東半島和朝鮮半島外,大部分殘餘勢力仍然散布中原,盤踞淮岱,隨時準備捲土重來。


  這就不可不防。周人的辦法則是分而治之。武王先是為殷商遺民建立了一個傀儡政權,君主是紂王的兒子武庚。然後,他又把商的國土分為三塊,分別派自己的兄弟管叔、蔡叔和霍叔各率一支部隊進行監視,號稱「三監」。


  如此雙管齊下,應該靠得住了吧?


  然而恐怕就連武王也沒有想到,他一死,傀儡武庚和東方的部落國家,一個個全都反了。而且挑頭的,居然就是派出去監視殷人的那三支部隊。


  這在歷史上,就叫「管蔡之亂」。


  新生的西周政權,面臨巨大壓力和嚴重危機。


  當然,叛亂最終被周公、召公和太公之子聯手平息。武庚和管叔被殺,蔡叔和霍叔被流放,參加叛亂的殷商貴族則被稱為頑民或殷頑,被周人視為重點防範對象。此後,周公又連哄帶騙把他們弄到洛陽,住進新城成周,進行集中管理和思想改造,並在成周西邊三十里新建王城,作為周的東都和前線指揮部,這才算是「寶塔鎮河妖」。


  憂患是有道理的。


  更可貴的是理性和冷靜。


  實際上,無論是武王伐紂,還是周公平叛,勝利了的周人都沒把殷商貴族當戰俘。既沒給他們戴上鐐銬關進地牢做奴隸,也沒把他們當亡國奴。武庚被殺后,周人又把殷的舊都商丘封給了紂王的庶兄微子啟,國號叫宋,待遇是最高一級的公爵。那些不願意臣服於周的,則任其遠走他鄉。其中有一部分,據說跨過白令海峽到達美洲,成為印第安人的先祖。


  為殷頑築建的成周,也不是德國納粹的集中營。住在那裡的殷商貴族,仍然保留自己的領地和臣屬。被賦予監視殷頑任務的衛侯康叔,則被告誡要延續商的法律,重用商的賢人,尊重商的傳統,包括以寬容的態度對待其飲食習慣。比如周人群飲,就殺無赦;商人酗酒,則網開一面。


  這實在堪稱優待俘虜。


  西周統治者,難道是觀音菩薩?

  當然不是。


  實際上他們這一套,不過是懷柔政策,甚至別有用心。比如放任商人酗酒,就有「任其吸毒」之嫌。但在周公之子建立的魯國,殷商遺民甚至可以有自己的祭壇,叫亳社(亳讀如博)。亳社與周社是並尊的,周人對亳社也一直客客氣氣恭敬有加,這難道還不算開明?


  恐怕要算。


  不是天性仁慈,也未必用心險惡,那麼,周人為什麼要這樣,又為什麼會這樣?


  憂患。


  天命與授權


  憂患伴隨了周公一生。他曾經對兒子說,我身為文王之子、武王之弟、現任周王之叔,地位不低吧?但我「一沐三捉髮,一飯三吐哺」,洗頭吃飯都常常中斷,不能盡興。為什麼?我是時時警惕,不敢怠慢呀!


  奇怪!叛亂不是平息了嗎?他還憂慮什麼?

  人心不服。


  事實上,正是武庚和三監的反叛給周公敲響了警鐘。他很清楚,新政權不可能建立在一夜之間,單憑武力也難以服眾,哪怕再加懷柔政策。是啊,周作為蕞爾小邦,憑什麼說當老大就當老大?再說了,周以遠遜殷商之國力,居然一戰而勝。這樣的勝利,保得住嗎?這樣的政權,靠得住嗎?


  難講。


  其實不要說別人,周人自己恐怕也嘀咕。這就需要解釋,需要說明,需要論證,需要用令人信服的說法,從思想上和理論上回答和解決兩個重要問題。


  哪兩個問題?

  革命的合理性,政權的合法性。


  這是不能不想,也不能不答的。要知道,這事直到戰國和秦漢,也仍然有人質疑。齊宣王就問過孟子,儒道兩家也在漢宣帝時辯論過。以今度古,在西周政權未穩之時,豈能不議論紛紛?作為當事人,周公他們又豈能置之不理?


  周人坦然作答。[11]

  但,從周公到召穆公,以及他們的後人,說來說去,主題卻只有一個——天命。


  什麼是天命?


  天命不是運氣,而是授權。所謂「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就是說皇天上帝派玄鳥為天使,賦予商人以歷史使命。


  由此獲得的權利,叫「居中國」;由此獲得的權力,則叫「治天下」。居中國是代表權,可以代表華夏文明;治天下是統治權,可以治理華夏民族。可見,治天下的前提就是居中國。用西周青銅器何尊的銘文來表述,就叫「宅茲中國」。這也是周人要在洛陽再建新都的原因之一。


  居中國,為什麼是前提呢?

  這就牽涉到我們民族對世界的看法。


  古人認為,我們的世界是由天和地組成的。天在上,地在下;天是圓的,地是方的。高高在上的天就像穹廬,籠罩四野。所以,全世界就叫「普天之下」,簡稱「天下」。圓溜溜的天扣在正方形的地上,多出的四個地方是海,東西南北各一個,叫「四海」。天下,就在這「四海之內」,簡稱「海內」。四四方方的「地」畫兩條對角線,交叉點就是「天下之中」。在那裡建設的城市和政權,就叫「中國」。


  天下之中的「中國」,對應著天上之中的「中天」,因此是正宗、正統、正規。夏商周(包括後世)都要「居中國」,爭奪的就是「正」。正,意味著聯盟的老大或王朝的君主已得「天心」,是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簡稱「天子」。


  但這與地理位置其實關係不大,否則不可能遷都。偏安一隅當然不行,適當移動則未嘗不可,關鍵在於獲得天的授權。授權就是「天命」,得到授權則叫「奉天承運」。既奉天又承運,當然是天子,當然該治天下。


  相反,如果皇天上帝收回成命,不讓某人或某族再當天子,就叫「革除天命」,簡稱「革命」。商湯滅夏桀,就是「商革夏命」;周武滅殷紂,則叫「周革殷命」。因此,武王伐紂,是合理的;西周政權,是合法的。


  受天命則居中國,居中國則治天下,有問題嗎?


  有。


  偷天換日

  不可否認,周人的這套理論,確實邏輯嚴密、條理清晰、簡單明了,因此說起來振振有詞,聽起來頭頭是道。但當真要質疑,也不難。


  質疑幾乎是必然的。


  是的,就算「革命有理,天命無常」,改朝換代也理所當然,但為什麼是你們周人來革呢?所謂「周雖舊邦,其命維新」,難道也算理由?難道其他部落國家「其命皆舊」?

  何況商人畢竟是有玄鳥來授權的,周有嗎?沒有。他們的始祖棄,是因為老祖母姜嫄踩到一個巨大的腳印,懷孕生下來的。那麼,這個巨人是誰?是古希臘神話中的泰坦族還是別的什麼人?恐怕只有天知道。這就比「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差遠了,弄不好還只能證明他是私生子。


  顯然,只說皇天上帝改了主意是不夠的,說文王就在上帝旁邊也是沒人信的。必須證明世界非變不可,而且確實換對了人。[12]

  這個要求非常合理。


  周人當然最終證明了這一點,但這需要時間和過程。包括前面說的那一整套理論,都既不是周公一人提出,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完成。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建國之初,他們需要一個既能安身立命又能左右逢源的方案。因為周人既要延續殷商代表的「中國傳統」,又要與之劃清界限。


  延續傳統的辦法是「居中國」,劃清界限就只能考慮「受天命」。那麼,同為合法政權,周與商有什麼不同?

  商王是「神之子」,周王是「天之子」。


  的確,商和周都講「天」,但態度不同。周人對天是崇敬和感激的,《周易》的人生觀就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商人的態度則是仇恨和揶揄的。他們甚至有一種儀式或遊戲,就是用皮口袋盛血,高高掛起再一箭射穿,叫「射天」。傳說中的刑天,說不定就是被商人殘害的天神。[13]

  商和周也都有上帝,但含義不同。商人的上帝,似乎就是他們的祖宗帝嚳。他們對「帝」的理解,也只是取其「締造者」的本義。只不過,因為祖宗已經賓天,所以是「上帝」,即天上的帝。現任商王則是「下帝」,即人間的帝。這樣的上帝當然偏心眼,只保佑商人,甚至只保佑商王。殷商成為頑劣的兒童,最後眾叛親離,這恐怕是原因之一。


  周人的上帝則是自然界,即籠罩四野的天。天,高高在上,默默無言,但明察秋毫,洞悉一切。誰好誰壞,天都看得一清二楚,這才有天命和革命,授權和收權。更重要的是,天是「萬民之神」,公正無私,不偏不倚,天下人都是天的子民。天來為人民選擇君主,不是比「帝」選得好嗎?

  答案幾乎是肯定的。


  那好,周天子就是萬民之神選出的萬民之主。他豈止有資格居中國,簡直就該做世界王。


  這可真是「偷天換日」!

  是的,偷來天下共有的「天」,替換殷商專享的「日」。


  沒人知道這是周人的老謀深算,還是他們的靈機一動。也許,是既有謀划又有靈感吧!畢竟,憂心忡忡的他們少年老成,是「早熟的兒童」。只不過這樣一來,從國家制度、社會制度到文化制度,也都要革故鼎新。


  新制度取代舊制度,新文化取代舊文化,勢在必行。[14]

  跟隨太陽神鳥從東方進入中原的殷商民族,當然想不到這一天。就連來自西方的周人也不會想到,他們跟著舊世界的太陽走,卻走出了一片新世界。


  這一回,太陽真的要從西邊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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