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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女媧登壇

  生與死,

  秘密都在女人。


  女媧變成蛇,

  是世界性和歷史性的錯亂。


  死對頭


  重見天日的女媧,樣子並不好看。


  這裡說的「女媧」,在歐洲被叫做「維納斯」。她們是一些考古發現,即原始民族塑造的母親神像。其中最古老也最有代表性的有兩件:一件是法國出土的淺浮雕,叫「洛塞爾的維納斯」;另一件是奧地利出土的圓雕,叫「溫林多夫的維納斯」。她們的歲數,都在二萬五千年左右。


  後來,越來越多的「維納斯」在世界各地相繼出土,以至於在法蘭西西部到俄羅斯中部之間,形成了一條延綿1100英里的「維納斯環帶」(venus zone)。


  當然,這是西方人的命名。如果願意,也可以叫「洛塞爾或溫林多夫的女媧」。咱們自己的「維納斯」則在山海關外的紅山文化遺址出土,一共兩件,年齡大約五千多歲。


  抱歉打擾了,老奶奶們!

  喚醒這些女媧或維納斯的不是王子之吻,而是考古隊的鋤頭。事實上,她們恐怕也實在不好意思叫做睡美人。沒錯,這些神像無一例外的都是裸體女人,乳大、臀肥、性三角區線條明晰,卻一點都不性感。她們或者面目模糊,或者表情呆板,或者頭部低垂,或者雙臂萎縮,或者腹部隆起,或者全身肥胖,或者雙腿變成了一根細細的棒子,根本就沒法跟古希臘那斷臂的維納斯相提並論。


  至於咱們那兩位老祖母,乾脆就是孕婦。


  顯然,這不可能是性愛之神夏娃,只可能是母親之神女媧。乳大意味著奶多,臀肥意味著善育,性三角區線條明晰則意味著孩子從那裡出生。安納托利亞的一尊撒塔爾·胡尤克女神像,就明明白白是在分娩。


  是啊,豆蔻年華體態玲瓏的待嫁少女,在遠古時代其實並不招人待見。史前藝術家們情有獨鐘的,是強健壯碩能懷孕會生育多子多孫的母親。[1]

  不過也有例外。


  例外是在摩爾達維亞地區的維克瓦丁茨發現的,那是一尊屬於晚期庫庫泰尼(Cucuteni)文化的黏土小塑像,全身赤裸,兩腿修長,腰肢纖細,陰部明晰,十分性感。但這位在小女孩墓中被叫醒的女神,卻被考古學家命名為「白夫人」。她的造型,則被解釋為「躺在那裡等待埋葬」。[2]

  沒錯,她是死神。


  死亡女神,是女媧和維納斯們的「死對頭」。


  毫無疑問,死對頭當然得是另一種樣子。但生育女神肥胖臃腫,死亡女神身材曼妙,卻實在讓人大跌眼鏡。原始人為什麼要這樣塑造他們的女神,一定要弄得「生不如死」呢?是審美觀不同,還是價值觀相異?難道美麗是危險品,粗笨反倒是可靠的?或者我們眼中的性感魅力,對他們居然毫無意義,還必須敬而遠之,甚至避之唯恐不及?


  沒人知道。


  也許,他們就像湯加人,以胖為美。也許,他們當中早夭的少女,從來就不曾有過身孕。這都是有可能的。一個少女好不容易才長大成人,還沒來得及做母親就死於非命,請問還有比這更讓原始人無法接受的人間悲劇嗎?


  那好,死神就該是這副模樣。


  死神曼妙身材的背後,是深深的恐懼。是啊,誰能承受入墓前的戰慄,誰能想象不再醒來的長眠。何況那時的人類多麼弱小,生命又多麼脆弱。自然的災難,意外的事故,野獸的傷害,敵人的攻擊,片刻之間就會奪人性命。誰都不知道性感美麗的死亡女神,什麼時候會拋來媚眼,送去飛吻。[3]

  親人屍骨前,是流乾的淚水;突然襲擊時,是無助的目光。然而也就在一次又一次的哭泣之後,理性的精神也在閃耀和升騰:哭是沒有用的,怕是不必要的,重要的是想方設法活下來,並把種族延續下去。


  置於死地而後生。喪鐘敲響之時,號角與戰鼓齊鳴。原始人下定決心,要跟死神打一場拉鋸戰。


  女媧誕生了。


  靈魂是個流浪漢

  女媧誕生於一個不解之謎——死亡。


  實際上,自從心智初開的人類意識到自己終有一死,這個問題就一直在困惑著他們。人既然活著,為什麼要死,又為什麼會死?人死以後,到哪去了?他是在到處流浪,還是已重新定居?不辭而別的他,還會回來嗎?


  這其實是在問:什麼是死亡?


  對死亡最直截了當的理解,當然就是「我沒了」。問題在於,明明白白存在的「我」怎麼會沒了,又怎麼能沒了?「我沒了」這件事,我知道嗎?如果我知道,那麼我還在;如果不知道,又怎麼證明沒了的是我,不是別人?


  這可是無論如何都想不通的事。


  結論也只有一個:我還在,只不過換了地方。


  換地方是可以的,也是可能的。因為在原始人看來,所有的存在,花、草、魚、鳥、蛇、牛,當然還包括人,都有靈魂,叫「萬物有靈」。至於肉體,則不過是靈魂寄居的地方。既然是寄居,就有可能搬家,因為帳篷總會被拆掉。肉體拆遷就是死,靈魂搬家就是轉世。或者說,死亡就是靈魂從一個地方遷徙到另一個地方,就像游牧民族的轉場。


  靈魂是個流浪漢,命運叫他奔向遠方,奔向遠方。


  萬物皆有靈,靈魂可轉世,這就是最原始的人生哲學。當然,怎麼轉,是轉到冬窩子還是夏牧場,是立地成佛還是做牛做馬,要到很久以後才能由宗教來回答,原始人並不知道。他們只知道,如果靈魂不過換了地方,那我就沒死。


  很好!這足以對付死亡,戰勝對死亡的恐懼。因為它意味著一種信念:人其實是永生的。肉體可能會消失,但靈魂不死;個體可能會倒下,但族群不亡。族群的、集體的、同類的生命,將不斷延續下去。反正一個靈魂離開了故土,就會馬上找到新居。因此,死亡不是生命的終結,而是開始。


  這就要做兩件事,一是安頓,二是禮讚。


  被安頓的是逝者。


  安頓逝者是天經地義的。這不僅基於對他們的留戀和尊重,也基於靈魂不死的觀念。因此,舊石器時代的尼安德特人(早期智人)和山頂洞人(晚期智人)都有墓葬,也都有隨葬的工具、食物甚至首飾。那意思也很清楚:靈魂既然上路,就得帶點乾糧;逝者也其實沒死,隨時都可能活過來。


  這就不但要有隨葬品,甚至還要做成木乃伊,或者由巫師招魂。反正,葬禮是必需的。古埃及貴族的墳墓里,甚至會有上好的葡萄酒,以便他們開懷痛飲,或舉辦酒會。


  被禮讚的則是女人。


  讚美女人也是天經地義的,因為女人是生命之源,是靈魂新居的建設者和創造者,而且最不怕死,至少不怕流血。她們每個月都要流血,也沒死。哪怕生產的時候要出血,也不過是讓新的生命接受了一次特別的洗禮。


  顯然,生與死,秘密都在女人身上。


  沒錯,只有女人,才掌握了人世間的「一號機密」。


  這就必須禮讚,必須崇拜,必須用雕塑、繪畫、搭建祭壇等方式,把女人和女性生殖器特別地製作出來。最著名的例子,有雲南劍川的「阿央白」,紅山文化遺址的祭壇,以及大批的「維納斯」和少量的「白夫人」。


  母親神多死神少,並不奇怪;前者丑後者美,則也許是反其道而行之。土家族,不就是婚禮時泣不成聲,謂之「哭嫁」;葬禮時手舞足蹈,謂之「跳喪」嗎?但可以肯定,無論美醜生死,都取決於女人,也只能取決於女人。


  因此人類最早的神,清一色的都是女神。[4]

  古代愛琴海地區的米諾斯(Minos)文明,更是以女神為中心。有一個克里特的印章展示了這樣的場面:乳房豐滿的女神高高站在世界之巔,驕傲地舉起一條蛇,向世人炫耀女性的君臨天下;一個身材健美的青年男子站在下面,崇敬而興奮地向她歡呼,陰莖雄起,蔚為壯觀。[5]

  如此場面,絕非色情或淫穢,也非遊戲或胡鬧,而是一種極其神聖而莊嚴的儀式。在此儀式上,勃起即致敬。勃起的陰莖,是生命力的體現,也是女神的讚美詩。


  這種儀式,就叫「生殖崇拜」。


  蛙女神


  生殖崇拜是女媧的傑作。


  這其實是逼出來的。原始人壽命極短,尼安德特人平均不到二十歲,山頂洞人沒誰能活過三十。既然活不長又死得快,就只能生得多。畢竟,能對抗高死亡率的,只有高出生率。所以女媧必須不辭勞苦地批量生產人類,甚至不惜掄起藤條沾上泥漿甩。在與死神的搏鬥中,這是最實在的一招。


  是啊,鬥不過豺狼虎豹,咱學兔子還不行嗎?

  然而多生幾個真是談何容易。誰都知道,並非每次性交都有結果,生男生女也全憑運氣。看來冥冥之中另有一種神秘力量,在左右和掌控著命中率。對這樣的力量,豈能不恭敬有加頂禮膜拜,又豈能不想方設法弄到自己身上?


  膜拜的目的是獲取,獲取的方法是巫術。巫術的規則是相似律和接觸律,比如膽大妄為就叫「吃了豹子膽」,韜光養晦就叫「夾起狗尾巴」。這種文學修辭其實是巫術遺風。要知道,原始時代的戰士,是當真要吃豹子膽的。


  獲取神秘的生殖力量,也如此。


  於是女媧和她眾多的姐妹,便在世界範圍內雨後春筍般地被創造出來。這是對女性生殖能力的直接崇拜,而且這種崇拜是實用主義的。因此,隆起的腹部是她們的驕傲,豐滿的乳房是她們的勳章,荷塘的蛙鳴是她們的《歡樂頌》,水裡的魚兒則是她們的萬千化身。


  是的,魚和蛙。它們頻繁地出現在新石器時代的陶器上。


  這是一些令人過目不忘的形象,或寫實,或寫意,或抽象,或便化(簡約化變形),形成序列,蔚為大觀。尤其是半坡的魚紋和馬家窯的蛙紋,形神兼備,生機勃勃,充滿活力。你看那一排排并行的魚兒,氣勢是何等地磅礴;你看那划水中成長的幼蛙,身姿又何其優雅和從容。[6]

  不必為此感到驚異。畢竟,那裡面投射了原始先民濃濃的情感和深深的祝福。因此,每當我們凝視這些遠古的神秘圖案,撲面而來的便是潮乎乎的生命氣息。


  此致敬禮!你們這些生殖崇拜的文化符號,你們這些女媧的綬帶和徽章。


  但,為什麼是它倆?

  因為長得像又生得多。魚和蛙,確實能給心智初萌的人類以太多的聯想。魚唇跟陰唇,不都是開開合合嗎?青蛙跟孕婦,不都是大腹便便嗎?不信去看姜寨一期的雙魚紋,簡直就是女性生殖器的生理解剖圖。


  何況魚子又何其之多啊!青蛙也是一夜春雨便蝌蚪成群。這難道不意味著旺盛的生命力?所以廟底溝的蛙紋,便特地在腹部畫了很多點;馬家窯的蛙紋,還特地畫出了產道口。


  實際上,從蝌蚪到幼蟲,再到成形的蛙,在彩陶紋飾中應有盡有。這當然絕非偶然。


  有蛙有魚,鑼齊鼓齊。魚象徵著女陰,也象徵受精;蛙象徵著子宮,也象徵懷孕。難怪姜寨一期的那個陶盆內壁,會畫了兩對雙魚和蛙紋。這可是一整套「女性生殖系統」。掌握了這套系統,我們就能像迦太基統帥漢尼拔訪問羅馬一樣,叩響生命之門,並長驅直入。[7]

  死亡線上走投無路的人,絕處逢生。


  也許,這就是女媧的身世之謎——女媧就是女蛙,是主管生育的蛙女神,也是率領我們迎戰死亡的勝利女神。她老人家是蛙,我們的孩子才是娃。娃娃落地,呱呱而鳴,於是荷塘之中月色之下,便是一片生命的交響。[8]

  死神,你聽見了嗎?


  月亮不說

  聽見了這蛙聲的,是月亮。


  月亮知道女人太多的秘密。


  女人跟月亮,是同一時刻被造物主發明出來的吧?要不然,怎麼會有那麼多相似和關聯。月經一月一次,這就是關聯;肚子有盈有虧,這就是相似。月亮就像巨大的青蛙或偉大的孕婦——圓了,是正在懷孕;扁了,是剛生孩子。生出滿天星斗的月亮,豈能不是神蛙或蛙神?


  代表月亮的這隻神蛙就叫蟾蜍。它或者在月亮中,或者就是月亮,甚至就是補天的女媧。姜寨出土的彩陶上,有一個腹部布滿斑點的蛙形圖案,就是她的形象。那些原本表示多子多孫的斑點,後來就成了補天的石子;而用來代替擎天支柱的所謂鰲足,則實際上是蛙腿。


  女媧,其實是犧牲了自己,才成全了我們的。


  一隻巨大的青蛙,四條蛙腿支撐起殘缺不全搖搖欲墜的天穹,身體中孕育已久的生命力在瞬間爆發,宇宙大爆炸般地化作滿天繁星,這是何等驚心動魄的偉大!難怪月亮的面孔會生鐵般地又白又冷,那是因為產後大出血。這可比僅僅把諾亞方舟恩賜予某些特權人物,要偉大得多!

  這就是女媧的星空,它同樣充滿疑團。


  眾所周知,肚子有規律地膨脹和縮小,月亮、青蛙和女人都會,太陽和男人則不會。一個月一次的月經男人沒有,跟太陽就更沒關係。因此,月亮神就該是女的,太陽神當然是男的,比如古埃及的月亮女神貝斯特,古希臘神話中的阿波羅和阿爾忒彌斯(她在羅馬神話中叫黛安娜)。[9]

  這樣看,我們民族的太陽神和月亮神,就該是伏羲和女媧。因為伏羲手上捧的是太陽,裡面有一隻太陽神鳥;女媧手上捧的是月亮,裡面有一隻月亮神蛙。這不就是中華版的阿波羅和阿爾忒彌斯嗎?[10]

  然而在文獻資料中,我們的太陽和月亮都是女神。太陽神叫羲和,月亮神叫常羲,還居然都是帝俊的妻子。帝俊據說就是帝嚳(讀如酷,五帝之一),甚至就是舜。這就更是一筆糊塗賬。再說了,羲和、常羲、伏羲,這三個「羲」有沒有關係?如果沒,為什麼?如果有,是什麼?[11]

  實際上,羲和並非太陽神,常羲也非月亮神,她們都是母親神。羲和生了十個太陽,都是兒子;常羲生了十二個月亮,都是女兒。她們也像所有的母親一樣,要給自己的孩子洗澡。只不過,羲和的浴場在東南,常羲的在西北。


  那麼,后羿和嫦娥,會是太陽神和月亮神嗎?好像又是又不是。如果不是,為什麼會跟太陽和月亮有關?如果是,嫦娥為什麼要奔月,難道她原本不在那裡?后羿又為什麼要射日,難道他跟自己過不去?


  沒有人知道。


  看來,有必要傳阿波羅和阿爾忒彌斯出庭作證。


  作證還是作案

  阿波羅和阿爾忒彌斯,其實也都有案在身。


  眾所周知,阿爾忒彌斯和阿波羅,都是宙斯跟暗夜女神勒托的孩子,而且是孿生。這倒是說得過去。萬神之王要給暗夜以光明,當然要一次性地生出月亮和太陽。阿爾忒彌斯作為月亮女神也沒問題,她出生的時候,眉心便嵌著耀眼的月亮,左手拿箭右手拿弓,全身閃耀著聖潔的光芒。


  阿波羅的太陽神身份卻大為可疑。因為真正的太陽神是赫利俄斯,阿波羅只是光明之神。但,既然不是太陽神,為什麼眉心會嵌著耀眼的太陽?


  也許,他至少是半個太陽神。


  或者說,有人希望他是。


  事實上,阿波羅必須成為太陽神,才能與阿爾忒彌斯成雙成對。然而他倆究竟是兄妹,還是姐弟,希臘人自己也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一種版本說,阿爾忒彌斯出生后,便充當了母親的助產士,幫助勒托生下了阿波羅,所以她又是接生女神。另一種版本則說,阿爾忒彌斯那修長曼妙的軀體,其實是阿波羅出生后,用自己的手牽出來的。


  額頭閃光的太陽哥哥噴薄而出,堅強有力的手牽出體態玲瓏的月亮妹妹,畫面感確實很好。


  但,這是作證,還是作案?

  作案。


  因為太陽絕不會升起在月亮之前。


  事實上在遠古文化系統中,太陽和月亮是兩種符號,也是兩個時代的象徵。太陽代表雄性和男人,月亮代表雌性和女人。那麼,人類最先崇拜的,是哪種生殖力量?


  雌性。因為所有人都是女人生的。


  因此最先亮相的,也一定是女性的文化代碼。這些文化代碼包括魚、蛙、月亮,還有大地。有了象徵母親和母性的大地,才會輪到種子和種子的攜帶者,即雄性或男人,以及他們的文化符號,包括下一章要講到的鳥、蛇、太陽。[12]

  所以,作為月亮女神和狩獵女神,阿爾忒彌斯一定在前;作為光明之神和文藝之神,以及「准太陽神」或「偽太陽神」,阿波羅一定在後。也就是說,當阿爾忒彌斯駕著月之車飛過天際穿行叢林時,眉心嵌著太陽的阿波羅,應該還在娘胎之中。兩個版本並存,就說明真相沒有完全被遮蔽。


  同樣,手捧月亮的女媧一定在先,手捧太陽的伏羲一定在後,羲和與常羲則更在伏羲之後。女媧也不可能是伏羲的妹妹,更不可能是蛇,只可能是蛙。


  蛙變成蛇,顯然是有人做了手腳。


  偵破此案並不難。找到相關利益人,就能發現犯罪嫌疑人;看誰能夠從中漁利,就能知道犯罪動機。那麼,女媧變成蛇,對誰最有好處?伏羲,或伏羲的粉絲和接班人。道理也很簡單:如果伏羲和女媧都是蛇,誰先誰后就說不清,後來者也就可以居上。比方說,把伏羲說成女媧的哥哥。


  伏羲在前,女媧在後,又有什麼意義?證明男尊女卑天經地義。因此,女媧的手術非動不可。犯罪嫌疑人,則八成是鼓吹男權社會綱常倫理的那些傢伙。只不過,他們做賊心虛手忙腳亂,還是留下了無可辯駁的證據——在幾乎所有的畫像和造像中,女媧手中都是月亮,伏羲手中都是太陽。


  何況女媧的月亮里,還明明白白有一隻蟾蜍。


  這可是鐵證如山!

  但能夠給女媧做整容手術,則說明世道變了。怎麼變?氏族社會從母系變成了父系。父系社會是男人的江湖,他們當然有能力也有權力篡改歷史。於是一切都顛倒過來,女媧和伏羲變成了兄妹,嫦娥和后羿變成了夫妻,后出生的阿波羅也變成了阿爾忒彌斯的哥哥。


  這種世界性和歷史性的錯亂,恐怕沒人能夠糾正。


  嫦娥的私奔


  女媧被人暗算后,嫦娥便私奔了。[13]

  這是「一個人的私奔」。沒人慫恿,沒人策劃,沒人帶領,沒人追隨,沒有約會也沒人等她,但義無反顧,頭也不回。


  咦?這明明是叛逃嘛,怎麼是私奔呢?


  因為嫦娥其實是逃避,逃避一個她無法適應又無法反抗的環境——男權社會。她的逃避也純粹是個人和私下的,根本不會有任何結果,也不會有連鎖反應。如此自我放逐,恐怕連「不合作主義」都談不上。


  嫦娥,是「惹不起躲得起」。


  這當然不好意思叫叛逃,只能叫私奔。


  但,新生的、血氣方剛蒸蒸日上的父系社會和時代,真的必須逃避嗎?

  也許。


  表面上來看,從母繫到父系,只是改變了血統的計算方式,但二者之間的區別卻是本質性的。母系氏族是「非權力社會」。在那裡,只有管理,沒有統治;只有心意,沒有權力。女性首領們面對的是真正的子民,給予的是真正的關愛。她們甚至用不著刻意提倡什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因為那實在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這就不能叫「女權社會」,只能叫「母愛社會」。


  那是我們民族的春天,也是世界各民族的花季。男女雜游,不媒不聘;但知其母,不知其父。性關係自由,選擇權則主要在女性。她甚至可以同時擁有多個男友,只要她願意。唯一的「霸道」,是對性夥伴的擇優錄取。[14]

  但女人擁有選擇權,是為了種族的延續,因此也不會對落選者冷嘲熱諷、趕盡殺絕。何況選擇是雙向和自由的,沒有強姦,也沒有賣淫;沒有感情糾葛,也沒有財產糾紛。


  父系氏族卻不是這樣。


  毫無疑問,父系氏族並非嚴格意義上的「權力社會」。也許,它只能叫「半權力社會」或「前權力社會」。但不管怎麼說,自從母系變成父系,權力就被發明了出來,並成為男人手裡可以生殺予奪的指揮刀。


  實際上,如果沒有權力問題,變革就沒有必要;而權力一旦誕生,剎車就沒有可能。結果,也許幾百年,也許上千年,一切都今非昔比。管理變成統治,擁有變成佔有,安排變成指使,安頓變成奴役,監獄、軍隊、政府和國家被相繼發明了出來。母愛社會變成了男權社會,並延續至今。


  女媧的時代終結,嫦娥的好日子也過完了。


  也許就在這個時候,或者更晚一些,嫦娥悄然來到女媧造人的地方。她看到了什麼呢?她會看見天邊血紅的雲彩里,有一個光芒四射的太陽,如同流動的金球正在冉冉升起。另一邊那生鐵般又白又冷的月亮,則正在悄然落下。


  生鐵般又白又冷,正是月亮女神形象和性格的寫照。


  是的,阿爾忒彌斯身材曼妙,兩腿修長,腰肢纖細,皮膚白皙,通身閃耀著銀白色的光芒。她睫毛濃密,目光澄澈而又靈動;紅唇小巧,嘴角掛著一絲莊重和威嚴。這是一種高貴的冷漠,聖潔的美麗,不容侵犯,不容褻瀆。


  然而那生鐵般又白又冷的驕傲,卻與內心的柔軟包容共存。作為處女的保護神,也作為獨立自由的象徵,阿爾忒彌斯拒絕了眾多的求婚者,卻偏偏庇護那些不受愛神擺布的青年男女。也許,蔑視權威,反抗世俗,保護弱者,這就是月亮的性格?難怪嫦娥要奔向月亮,也只能奔向月亮了。


  再見了媽媽,請你吻別你的女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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