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夏沫!」


  姚淑兒吃驚地迎上去,自從婚禮之後她就再也沒有見過尹夏沫,前段時間關於尹夏沫因為其弟去世精神備受打擊的傳聞鋪天蓋地,她曾向珍恩詢問過情況,珍恩也含含糊糊說的並不清楚。


  雖然有了些心裡準備,然而此刻親眼見到她瘦成如此模樣,姚淑兒還是嚇了一大跳。而且,尹夏沫的眼睛恍惚失神,好像什麼也看不見,姚淑兒驚疑地舉手在她眼前揮了揮。


  「請讓開。」


  歐辰不豫地沉聲說,如果不是記得面前的這個女人曾經被夏沫邀請出席過婚禮,他會將她的那隻手扭斷。


  「啊,對不起,我只是……」


  姚淑兒尷尬地清醒過來,趕忙讓在一邊,手足無措地看著歐辰面無表情地摟緊尹夏沫走了過去。


  「嗤!」


  旁邊的安卉妮發出一聲嘲笑,得意地看著姚淑兒那幅尷尬的模樣,又看了看被歐辰扶坐進一把梳妝椅中的尹夏沫。剛看到尹夏沫出現的時候,她又驚又怒,還有一種莫名的恐懼。


  不過……


  這樣精神恍惚的尹夏沫根本不是她的對手!


  安卉妮繼續對著梳妝鏡補妝和整理頭髮,懶得再往尹夏沫那邊看一眼。


  「夏沫要不要補點妝,我的化妝師就在這裡,她可以幫夏沫……」姚淑兒見靜靜地坐在化妝椅中的尹夏沫一張素臉毫無妝容,猶豫了下,又走了過去,溫婉羞怯地對歐辰說,努力想要挽回剛才的一時失態。


  「不用……」


  歐辰凝視著靜如洋娃娃的夏沫,彷彿視線中除了她,就再沒有旁人,低沉的聲音在異常安靜下來的化妝休息室里傳進每一個人的耳朵。


  「……她這樣就已經很好看。」


  「是啊,是啊……」


  姚淑兒連忙附和著,壓抑下心底泛起的一點點酸澀。


  化妝休息室的另一邊,沈薔轉頭打量了片刻尹夏沫,又轉過去頭去,面容如常的冷傲。樸素姬好像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同她身邊的助理和翻譯低語了幾句韓語,似乎是察覺到了尹夏沫的狀態不對,不知道該不該過去向她問好。


  這時,外面又傳來一陣熱鬧的聲浪,大門打開,吳導演一行人走了進來,裡面赫然還有曾經是《純愛戀歌》編劇的鐘雅!安卉妮連忙起身,殷勤地向吳導演問好,樸素姬和姚淑兒急忙緊跟著向他問好,就連沈薔也站起身向他微笑致意,化妝休息室里的氣氛頓時熱烈起來!

  吳導演隨意點了點頭,就率著工作人員們走入旁邊的會議室,留下副導演向眾人解釋試鏡會的安排流程——


  「請大家準備一下,五分鐘后先在會議室由影片編劇鍾雅小姐向大家簡單地講述影片內容,然後請大家根據影片的同一個片段逐一試鏡。各位的助理和其它人員請在休息室等候。」


  於是安卉妮、樸素姬、沈薔都走進了會議室,將她們的助理們留在了化妝休息室。


  「你放心,我會照顧夏沫的。」


  姚淑兒溫柔地扶起尹夏沫,望著歐辰說。歐辰沉默地用手指輕輕攏了攏尹夏沫的長發,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化妝休息室的門后。


  「影片講述的是一對相依為命的姐弟兩人,他們從小父母雙亡,弟弟是極具天賦的少年畫家……」


  試鏡會議室中,編劇鍾雅一邊講述著影片的故事內容,一邊打量著坐在對面的幾位女明星。沈薔並不是她心目中最合適的女主角人選,影片中的姐姐是外表堅強而內心脆弱的女孩子,沈薔的冷傲卻是從內到外流露出來的。不過既然吳導演挑選了沈薔來試鏡,或許沈薔的演技可以彌補氣質外型上的差距。


  姚淑兒、樸素姬和安卉妮看起來都是溫柔脆弱型的女孩子,區別在於姚淑兒是溫柔中帶點羞怯,樸素姬是溫柔中透出賢淑。看著安卉妮,鍾雅皺了皺眉頭,總覺得安卉妮的溫柔的笑容後面有某種她很不欣賞的東西。她們三個從外型上還是比較接近影片人物的,只是略微缺乏一些堅強的特質。


  至於尹夏沫……


  她比拍攝《純愛戀歌》的時候瘦了好多好多,以至於鍾雅在剛看見她的時候震驚不已。不過她雖然瘦了這麼多,卻反而有種驚心動魄的美,彷彿所有的美麗都以一種絕望的姿態毫無掩飾地展現了出來。如果說以前尹夏沫的美帶著淡漠疏遠的距離,那麼此刻獃獃坐在姚淑兒身邊的她則美得讓人心生憐惜。


  只是尹夏沫似乎真的精神出了一點問題,鍾雅猶豫地望著她,她現在的狀態可以拍電影嗎?

  「姐弟兩人雖然生活很清苦,但是過得很開心。弟弟小成的個人畫展即將舉行,那天深夜他帶著一些畫稿去接正在超市上晚班的姐姐阿潔回家,不料遇上一夥歹徒搶劫超市……」


  鍾雅將心思收回到劇本中,細細地講解著影片內容。試鏡會議室中非常安靜,雖然除了尹夏沫以外,其它的女明星們事先都已經看過劇本,可是每個人都還是認真地聽著。


  小成……


  畫展……


  那些字眼輕輕回蕩在會議室中……


  尹夏沫全身被陽光灑照著,長長的睫毛上閃耀著金色的光芒,她一動不動地坐著,彷彿在聽些什麼,又彷彿什麼都聽不到。


  「如果有機會開畫展,我不希望有太多的人來,」尹澄深深凝視她,「因為那些畫,大部分只是為姐姐一個人而畫的……」


  「……小成倒在血泊中,鮮血將他身邊的畫稿浸透得殷紅殷紅,阿潔抱著血泊中的小成悲痛絕望地呼救……」


  「砰——!」


  尹澄的身體高高彈起。


  「加大電流!」醫生急喊。


  「砰————!!」


  尹澄的身體再次高高彈起來,又無力地落下。


  「電流再加大!」


  「砰——————!!!」


  像鬆軟的布偶,他單薄的身子被高高地吸起,然後,重重無力地跌回去。心電圖監護器「嘀——」地尖叫,一條直線,沒有任何心跳的一條直線……


  ……


  「……很抱歉,我們已經儘力了……」


  下午的陽光中,醫生逆光向她走來,面容恍惚而刺眼,聲音如棉絮般斷斷續續地飄進她的耳中。


  金色的陽光靜靜在試鏡會議室中閃耀,姚淑兒忽然覺得有些異樣,當她轉過頭來,猛地吃了一驚!

  原本只是獃獃發怔的尹夏沫,此刻竟彷彿重病般面色蒼白得駭人,黑幽幽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身體也如同在寒冬的深夜中,不停不停地顫抖著,像是在最可怕的噩夢裡,掙扎在似醒非醒之間……


  「……阿潔無法接受弟弟已經死去的事實,她整天整夜地望著弟弟那些浸滿鮮血的畫稿發獃,她總以為小成沒有死,小成還活著……」


  「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夏沫?小澄已經死了!已經死了!那天在醫院,醫生宣布他醫治無效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他沒有說過要吃雞翅,他沒有跟你說過任何話,你走到他病床邊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


  「小澄已經死了……」


  ……


  「夏沫!你究竟有沒有聽到我在說什麼!我在說,小澄已經死了!就算你天天做雞翅,他也吃不到了!夏沫,我求求你,你醒過來好不好!」


  ……


  「小澄已經死了……」


  ……


  「小澄最想要看到的,是你的笑容。」歐辰聲音沙啞地輕輕將她抱入懷中,「如果他在天國能夠看見你,他一定想看到你快樂地活著,想要看到笑容在你唇邊綻放的模樣。」


  ……


  「小澄已經死了……」


  試鏡會議室中,鍾雅講述著影片的故事,然而,漸漸地,卻彷彿有某種奇異的動靜,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同一個方向。


  在橢圓會議長桌的那個角落,陽光寧靜而透明。


  尹夏沫顫抖地閉著眼睛。


  幽黑的睫毛。


  淚水如星芒般在她蒼白的面容上漫延。


  「尹小姐!」


  鍾雅驚愕地看著她,口中的低呼卻被一直閉目養神的吳導演猛地揮手阻止住——


  「不要打擾她……」


  吳導演審視研究著奔涌在尹夏沫臉上的淚水,滿意地說:「好極了,只是聽劇本就可以融入故事裡面去。」


  淚水無聲地流淌在尹夏沫的臉頰上。


  她彷彿突然崩潰了,又彷彿是在絕望的夢中,淚水沒有盡頭地流淌下來,從她的臉頰靜靜地落在黑色的會議桌上,一朵朵的淚水濺成淚花,她緊緊地閉著眼睛,肩膀無聲地顫抖著。


  所有人的眼光都投向尹夏沫。


  在聽到吳導演的評價后,那些目光里,多了一些或讚歎、或吃驚、或酸澀,或憤怒的色彩,安卉妮的眼光更是像噴發著妒火的毒箭!


  這一切,尹夏沫彷彿全無所覺。


  她只是在不停地流淚。


  好像那些是她一生全部的淚水。


  直到鍾雅將全部影片內容講述完畢,工作人員介紹完接下來試鏡的具體內容,吳導演和工作人員們率先離開到隔壁的試鏡室,尹夏沫依舊坐在原處。


  她的淚水已經流盡。


  幽黑的睫毛濡濕濡濕地緊閉在蒼白的臉頰上。


  「夏沫,這是試鏡的腳本。」


  姚淑兒心情複雜地將副導演發下的試鏡劇本放在她面前,不過想一想,劇本中的弟弟竟然和小澄的名字同音,也許這是冥冥中的天意吧。反正即使夏沫毫無表現,女主角估計也輪不到她。


  「真精彩啊。」


  安卉妮慢悠悠地走過來,整個電影的劇本她早已看得滾瓜爛熟,不需要這片刻的時間再來溫習。


  看著尹夏沫臉上殘餘的淚痕,安卉妮心中又是一陣氣恨交加。莫非尹夏沫真是她命中的剋星,她好不容易掙得了這個試鏡的機會,又打聽到吳導演並不會因為沈薔是星點經紀公司的藝人就格外青眼相加,所以她下足了功夫去揣摩劇本,想要通過試鏡博得吳導演的激賞,從而一舉翻身!

  沒想到……


  這個看起來痴痴獃呆的尹夏沫只不過是在假裝而已,害得她大意了!

  「你還真會演戲啊,眼淚就像水龍頭,說流就流,」安卉妮冷笑著站在尹夏沫身邊,打量她,「怎麼,這會兒還在演戲呢,可惜吳導演已經走了,看不到了。」


  樸素姬是第一個進行試鏡的演員,她不解地往這邊看了看,也聽不懂她們說些什麼,疑惑地走出了會議室,去到隔壁的試鏡室。


  沈薔充耳不聞,專心地看著試鏡腳本。


  「安卉妮,你少說幾句。」


  姚淑兒皺眉,夏沫失去弟弟的事相信沒有人不清楚,她剛才分明是觸景生情。


  「咦,你還為她說話?」安卉妮斜睨著姚淑兒,涼涼地說,「我記得以前她是你的助理,陪你參加過蕾歐廣告試鏡的時候,卻毫不留情地搶走了原本屬於你的機會!你全都不記得了?還是看她根基已穩,又搭上了歐氏集團的少董,才這麼『不念舊仇』、『忠心耿耿』啊!」


  「你……」


  姚淑兒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嗤!」


  安卉妮不再搭理姚淑兒,低頭緊盯著尹夏沫,眼神中閃出一抹恨意。什麼弟弟死了,她才不相信這個女人會因為弟弟死了而精神異常,炒作而已,不過是想搶佔新聞版面,居然在她面前玩這一套!而且,居然扮楚楚可憐扮到吳導演面前來了!

  「尹夏沫!你少給我裝!有本事就真刀真槍地來!假惺惺地在聽劇本的時候流眼淚,裝得好像多融入劇情一樣!騙得吳導演以為你合適這個角色!你就只有這些下三濫的手段嗎?!」


  安卉妮怒火中燒地對她吼著,卻見她毫無反應,不由得更加怒氣上涌,頓了頓,湊近尹夏沫的耳邊,一字一字,陰冷地說:


  「你就裝吧!像你這樣惡毒的女人,遲早會有報應的!啊,不對,你的報應已經來了!知道你弟弟為什麼這麼年輕就會死嗎?那就是上天在報應你——!」


  彷彿電擊般,尹夏沫猛地睜開眼睛!

  「安卉妮!」


  姚淑兒厲聲打斷她,然後不安地向通往化妝休息室的門看了看,又看向面色蒼白望著前方的尹夏沫。


  「說得好。」


  遠處的沈薔合上試鏡腳本,站起身。


  「既然是來參加試鏡,那就在試鏡的表現上真刀真槍地比一比,在這裡吵這些沒用的東西,不覺得無聊嗎?」


  說完,沈薔冷漠地離開會議室,她是第二個試鏡的人。


  安卉妮氣結地瞪著沈薔的背影,終於用力地哼了一聲,轉身走回她原來的位置,翻開試鏡腳本看了起來。沒錯,試鏡出來的效果才是最重要的,尹夏沫就憑那區區演技想要打敗她,沒那麼容易!

  不就是流淚嗎?


  安卉妮輕蔑地笑了笑,她以前能坐穩偶像劇玉女掌門人的地位,流淚的功力不比任何人差!就尹夏沫這點伎倆,連幫她提鞋都不配!


  「不知道試鏡開始了沒有……」


  化妝休息室中,女明星的助理們竊竊私語著,一向跟隨在明星們身邊出入各種場合,她們彼此之間大多早就熟悉了。只是這次,她們沒有像往常一樣興奮地大呼小叫,而且比較淑女地低聲議論,因為房間里有那個沉默俊挺的男人。


  他好像就是傳說中歐氏集團的少董呢。


  好帥哦。


  雖然面容有些憔悴,可是他淡漠高貴的氣息,黯綠如森林的雙眸,散發出讓人迷醉的男人味道。


  助理們邊心不在焉地討論著明星們可能進行到哪一步了,邊偷偷地打量著從始至終沒有看過她們一眼的歐辰。歐辰一直沉默地坐著,彷彿對一切都漠不關心,可是突然間,他猛地皺起眉,好像在努力地聽從會議室傳出的聲音。


  助理們這才注意到,會議室中隱約傳來有人在高聲說話,就像是在吵架。她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安卉妮的助理乾脆跑到門邊,悄悄將隔著化妝休息室和會議室的門拉開少許。


  似乎已經吵完了。


  助理們只看到安卉妮憤然地從尹夏沫身邊走開。


  「樸素姬已經去試鏡了吧……」


  「啊,沈薔也去試鏡了……」


  「接下來是誰啊……」


  「是姚淑兒還是安卉妮……」


  「尹夏沫應該是最後一個吧,看她的樣子好像有點不正常呢……」


  「噓!」


  一個助理使了個眼色,其它助理們連忙緊張地閉上嘴巴,看了看歐辰,見他彷彿並沒有聽見,只是沉默地站在剛才尹夏沫離開的地方,透過半開的房門望著會議室中的那個背影。


  會議室中斜斜的陽光。


  她海藻般的長發散下臉頰,只露出蒼白消瘦的側面,陽光里,她的眼睛微微紅腫,睫毛幽長幽長。


  她好像哭過了。


  歐辰心頭驟然抽緊,下意識地想要走過去!


  可是,她的眼睛……


  他的呼吸突然凝滯了,即使隔著遠遠的距離,他也有種奇異的感覺,似乎她的眼睛不再像以前那樣茫然沒有焦距……


  「咦,輪到姚淑兒了……」


  助理們百無聊賴地打發著時間,順便猜測究竟誰會在這次試鏡中勝出。


  牆壁上的時鐘一分一秒地走著。


  遠遠地,歐辰凝神望著她。


  她孤單單地坐在會議桌前,面色蒼白地望著前方,面前桌上的那份試鏡腳本始終沒有翻開。


  試鏡室。


  窗台上擺著幾盆黃燦燦的迎春花,細碎的花朵開滿枝條,如瀑布般綻放出奪目的生命力。


  吳導演、鍾雅和其它工作人員坐在攝像監視器屏幕後,聚精會神地觀看各位女明星對於影片同一場戲的表演效果。


  樸素姬有著韓國演員所突出的細膩的臉部表現能力,收放自如;沈薔的表現頗具她個人風格,堅強的冷傲下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姚淑兒對於影片中姐姐柔弱的特質表現得很好,眼中含淚,楚楚可憐,使得在座眾人紛紛心生憐惜。


  每個人都各有特點。


  難分上下。


  鍾雅不由得開始佩服起來吳導演的眼光,他選來試鏡的這幾個人果然有獨到之處,難怪他的每部電影拍出來的質素都是上乘的。想到這裡,鍾雅望著走到鏡頭前面的安卉妮,也許吳導演選擇她來試鏡,也是有其道理的。


  攝像機對著安卉妮。


  她怔怔地看著某個地方,眼中漸漸有晶瑩的霧氣凝聚,「撲」地一聲,兩滴淚水靜靜滾落,然後,大顆大顆的淚水如斷線的珍珠般從眼底奔涌而出,她悲傷地低喊——


  「小成!」


  她臉上淌滿了淚水,哭聲悲慟,從壓抑的低泣驟而變成放聲而哭,卻沒有突兀的感覺,反而有種驚心動魄的震撼力!

  「小成,你不要走!」


  向半空中伸出手,安卉妮哭著試圖抓住某樣東西,淚水如絕堤的河流般瘋狂地淌著,她漸漸哭得泣不成聲,絕望無助地哭泣著,彷彿世界即將毀滅般地放聲哭泣著!


  「小成——!」


  安卉妮那聲嘶力竭的哭喊從試鏡室高聲穿透了出去!


  那飄進來的凄厲哭喊聲就像一根針,將隔壁會議室中的尹夏沫驚得站起來!

  小澄……


  好像聽到有人在喊小澄的名字……


  她茫然不安地望向四周,什麼都沒有,是誰在喊小澄,小澄在哪裡,她獃獃地向著聲音傳來的地方走去。


  「ok!」


  吳導演不置可否地揮手!


  鍾雅驚奇地看著正擦去臉上淚水的安卉妮,暗自佩服她流淚的功夫真是了得,眼淚說來就來毫不含糊。雖然她並不欣賞安卉妮以前做的那些事情,可是對於她流淚的這份演技還是感到欽佩。


  雖然無法從吳導演的臉色看出他對自己表演的看法,不過當安卉妮看到劇組眾工作人員對她肯定的目光時,心中仍是一陣喜悅!

  安卉妮還沒來得及在休息的座位中坐下,試鏡室的門就被推開了,她冷冷地看向走進來的尹夏沫。哼,真是迫不及待啊,她倒要看看這個尹夏沫要怎麼試鏡,她就不相信尹夏沫可以比她哭得更有感染力,這個角色她拿定了!

  尹夏沫緩慢地走進來,她的眼神依然有些飄忽,茫然地看向四周,好像在尋找什麼似的。下午燦爛的陽光中,她身上的白裙被風吹得輕輕飄揚起來,整個人如同是透明的,連靈魂都是透明的。


  「咳!尹小姐,可以開始了!」


  等了半晌也沒有等到她有任何開始表演的跡象,吳導演皺眉,副導演連忙尷尬地對尹夏沫喊。


  「嗤——」


  安卉妮所在的角落裡,傳來諷刺般的輕笑聲。


  好像聽不見任何聲音。


  尹夏沫獃獃地。


  眼神落在試鏡室窗檯那盆黃燦燦的迎春花上。


  似乎很久很久以前,珍恩也抱來過跟它很像的一盆迎春花,黃燦燦的細小花朵,放在小澄病房的窗台上……


  可是……


  他一直在昏迷……


  沒有醒來……


  他從沒有看到過那盆花……


  不對……


  他醒來過……


  為什麼他們都說他死了,他明明還活著!她聽到了!在病房那眩暈的混亂和死寂中,她聽到他又有了呼吸!她走過去,在那一刻,她聽到了他的心跳和呼吸!

  ……


  「姐……」


  燦爛的金色陽光灑照在尹澄纖長的睫毛上,瞅著她,他唇角緩緩露出溫柔的笑容,在寂靜的病房中,那笑容彷彿也有著金色的光芒。


  ……


  「小澄!」


  望著黃燦燦的迎春花,尹夏沫恍恍惚惚地低喃著,似喜似悲,如同在泡沫般易碎的夢中。


  ……


  「我怎麼會死呢?我答應過你,我會永遠陪著姐姐,永遠不會離開姐姐身邊的……」


  「是,我記得,所以我沒有被他們騙到。」手指輕輕撫摸著他溫熱的面龐,她低柔地凝視著小澄,「你看,姐姐都沒有哭,姐姐沒有上他們的當……」


  ……


  小澄沒有死……


  小澄不會離開她的……


  ……


  「姐……」


  金色的光芒中,尹澄的笑容恍若是透明的,他像孩子般輕輕蹭著她的手掌。「……我不會死,我不捨得離開你。」


  ……


  「姐,我會永遠陪著你……」


  ……


  「小澄……」


  她知道,小澄不會離開她。在這世界上,她沒有了媽媽,她只有小澄,小澄不會忍心離開她……


  ……


  「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夏沫?小澄已經死了!已經死了!那天在醫院,醫生宣布他醫治無效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他沒有說過要吃雞翅,他沒有跟你說過任何話,你走到他病床邊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


  窗台上迎春花黃燦燦得刺眼眩暈……


  彷彿全身的血液都向耳膜衝去,整個世界轟轟作響,她的身體寒冷地一陣一陣顫抖,然後一片一片地四分五裂,空蕩蕩地飄散在空中。


  他死了……


  是嗎……


  所以她每天做雞翅,她做的很好吃,真的很好吃,可是無論怎樣喊他,他也沒有從屋裡走出來吃上一口……


  他死了……


  是嗎……


  否則無論她做的好不好吃,他都會笑得很開心,狼吞虎咽地吃很多很多,誇她做的飯菜是世上最好吃的……


  「小澄……」


  淚水從眼底瘋涌而上,小澄死了,小澄死了,為什麼她還活著,為什麼小澄也會騙她!為什麼媽媽要拋下她死去,為什麼尹爸爸尹媽媽要拋下她死去,為什麼現在連小澄,也要拋下她!

  為什麼她還沒死!為什麼只有她還活著!

  淚水如海洋般在她的身體奔涌!

  然而那一張張的畫,小澄為她畫下的那一張張的畫……


  淚水洶湧在眼中,睫毛染得濕透,竟一顆眼淚也沒有滾落出來,她死命地剋制著,不讓哪怕是一滴眼淚滑落……


  ……


  「你有沒有發現……」


  ……


  「……無論在哪幅畫中,小澄畫的你都是笑著的,笑容是那麼燦爛,好像沒有煩惱,單純快樂地生活著。」


  ……


  「小澄最想要看到的,是你的笑容……如果他在天國能夠看見你,他一定想看到你快樂地活著,想要看到笑容在你唇邊綻放的模樣。」


  ……


  試鏡室里寂靜無聲。


  鍾雅怔怔地望著攝像機鏡頭前的尹夏沫,直到咸澀的淚痕將她的臉浸得生痛,她才心痛恍然地驚醒過來!

  她是怎麼了……


  明明尹夏沫並沒有哭,只是一直彷彿在恍惚地出神,臉部的表情是那樣的細微,甚至台詞也念得並不清晰,可是……


  環顧四周,鍾雅猛然發現幾乎所有的人都和她一樣。


  雖然尹夏沫並沒有放任眼淚流淌出來,而看著她的那些人們,卻被她瞬息間變幻的欣喜、幻滅、絕望、堅強擊中了心底最柔軟酸楚的神經……


  良久,吳導演站起身,走過去對尹夏沫說:「很好,你很適合這個角色。」


  座位中安卉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驚怒地狠狠瞪向尹夏沫!

  尹夏沫卻默然地站著。


  似乎還沒有從演戲的情緒中出來。


  這時,在座的劇組工作人員也紛紛讚歎地彼此議論起來,對尹夏沫震驚四座的表演交口稱讚。


  樸素姬微笑著走過去,用不太流利的中文對尹夏沫說:

  「表演得很棒!」


  見尹夏沫神情恍惚地沒有回應,樸素姬略怔了一下,禮貌地又鞠躬行了個禮,離開試鏡室向化妝休息室走去。沈薔淡淡地望了尹夏沫一眼,並沒有和她說話,向吳導演點頭示意后,也走出了試鏡室。


  「夏沫,你真的很出色,把影片中姐姐的感覺詮釋得淋漓盡致!」鍾雅忍不住也走過去,從《純愛戀歌》拍攝的時候起,她就一直對這個冷靜得有些淡漠的女孩子有很深刻的印象。


  「那不過是因為——她的弟弟剛剛死去。」


  一個譏諷中帶著濃濃酸意的聲音飄進來,安卉妮一步一步地逼近沉默站立的尹夏沫,挑釁般地瞥了她一眼,才笑著對鍾雅說:

  「鍾雅編劇,如果你寫的是一個死掉弟弟后變得痴痴獃呆的姐姐,那麼她演會更合適!不,那根本就不用演了,尹夏沫小姐自己本色出現就足夠了。」


  「……」


  鍾雅皺了皺眉,望著怔怔不發一語的尹夏沫,雖然很不喜歡安卉妮話語中的意思,可是,真的是那樣嗎?

  「尹小姐……」


  吳導演審視著尹夏沫,提高了些聲音喊她。


  「她聽不到的,她已經完全瘋掉了!」


  安卉妮嬌俏地笑著,眼中寒光閃動,裝作開玩笑地將手放在尹夏沫面前,用力揮了揮。


  「這可是試鏡會啊,怎麼精神病院的護士沒有看好你,放你跑出來了呢?哎喲,剛才不是演得很出色嗎,怎麼這會兒連句話都不會說了?!喂,看這裡看這裡,你還認得我是誰嗎?」


  就在安卉妮笑得最燦爛得意時,一個挺拔的身影擋在尹夏沫面前,將她緊緊護在身後。那男人冷冷盯著安卉妮,聲音不怒自威:

  「安卉妮,看來以前讓你付出的代價太小了。」


  是歐辰……


  他眼神中的冰冷嚇得安卉妮不由後退了一步,驚懼交加。


  就是這個男人一手摧毀了她在娛樂圈辛辛苦苦建立的事業!否則即使她的聲譽一落千丈,也不至於淪落到沒有任何拍片的機會!曾經她想要只是出演一些小配角,可是依然被所有的製作單位拒絕,他們暗示她,得罪不起歐氏集團。


  全靠她搭上了錢總這條線后,才終於又有了一點點事業復甦的跡象。雖然恨極了尹夏沫,不過安卉妮也知道,再惹惱歐辰無疑極為不智,於是她只得恨恨地閉上了嘴巴。


  「夏沫,我們走。」


  歐辰低頭摟緊尹夏沫的肩膀,心痛地看著她臉上隱約的淚痕。


  她哭了!

  她哭過了!


  也許,他帶她試鏡來是對的。她終於有了一定的反映,不再完全的自我封閉了。可是,她為什麼哭?是因為劇本,還是因為她被人欺負了?

  想到這裡,他又冰冷地看向面色慘白的安卉妮!


  「請留步。」


  吳導演出聲說,審視著始終沉默不語的尹夏沫。


  「尹小姐,我很欣賞你剛才在試鏡中的表現,不知道你是否原因出演影片女主角呢?」


  「她剛才試鏡了?」


  歐辰一怔,屏息問。夏沫居然能夠正常地進行試鏡了嗎?


  「是的,她表現得非常出色。」鍾雅回答他。


  「夏沫……」


  一種強烈得不敢置信的衝擊使得歐辰的呼吸紊亂了一下,他的右手必須緊緊握住夏沫的肩膀,才能讓那種充實感證明一切並不是幻聽。半晌,他方自平靜下心情,凝視著她,輕聲問:

  「……你想要出演那個角色嗎?」


  試鏡室里,每個人都在等待尹夏沫的回答。安卉妮怨毒地瞪著她,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尹夏沫怔怔地望著窗台上那盆黃燦燦的迎春花,好像還是什麼都聽不見。


  「這部電影里的弟弟,名字叫小成。」


  被人們遺忘已久的姚淑兒柔聲對尹夏沫說。在夏沫試鏡的時候,只有她知道,夏沫口中喃喃喊著的,並不是「小成」,而是「小澄」。


  「那個小成,也喜歡畫畫,也有一個像你一樣愛著他的姐姐。夏沫,我覺得,也許是小澄想要讓你拍這部電影,而且電影裡面的姐姐和弟弟,有一個很幸福的結局……」


  彷彿有風吹過窗台上黃燦燦的迎春花,細碎的花朵在枝葉間輕輕動著,就像是在笑著點頭。尹夏沫的睫毛忽然顫了顫,良久之後,她也如那些花兒般——


  默默點了點頭。


  夏沫居然接下了《畫境》女主演的角色!

  初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珍恩覺得簡直是天方夜譚!前幾天還如同蠶繭一般將自己封閉起來,對外界毫無知覺的夏沫,怎麼可能突然間接下了這部電影呢?而且,居然是夏沫自己點頭同意的!

  不過,當珍恩看到電影劇本時,怔住了,那影片里的弟弟竟然叫「小成」,同樣的喜歡畫畫,同樣的早早離開人世。影片講述的是當弟弟死去后,姐姐陷入了精神崩潰無法自拔,每天望著弟弟留下來的那些畫稿發獃,終於有一天她竟奇異地進入了那些畫稿中,回到了過去,重新見到了弟弟。在畫的幻境中,兩人永遠地生活在一起……


  是因為這個劇本,夏沫才接下這部電影的吧,看著劇本中圓滿的故事結局,珍恩心中一痛,淚水緩緩流淌下來。


  隨著尹夏沫出任《畫境》女主角消息的傳出,娛樂圈頃刻間轟動沸騰,所有媒體都對此事爭相報道,深入挖掘——


  尹夏沫究竟精神狀態如何,為什麼吳導演會捨棄了沈薔、樸素姬這種天后級的大牌而選用只拍過一部連續劇的尹夏沫,歐氏集團的少董歐辰怎麼會允許自己的新婚妻子重新踏入演藝圈,是不是兩人的婚姻出現了問題,各種各樣的猜測和疑問使得尹夏沫的名字鋪天蓋地地出現在所有報紙雜誌的頭版頭條!


  緊接著——


  又一件更加轟動的新聞出現!《畫境》的製片方居然宣布,影片中的男主角由已經遠赴美國一段時間的天王巨星洛熙擔綱出演!


  洛熙的fans們欣喜若狂,在洛熙的公司門前聚集歡呼,給洛熙寄去無數的禮物和鮮花,在網路中為慶祝洛熙的回歸發出無數祝賀貼,甚至自發籌款在各大報紙買下版面歡迎洛熙的歸來!


  與洛熙fans們的激動興奮不同,各媒體雖然也興奮異常,卻紛紛關注的是,已經宣布暫時告別演藝圈的洛熙為什麼又會接下《畫境》的出演?他的加入和尹夏沫的出演有沒有關係,是兩人舊情復燃,還是尹夏沫嫁入豪門后婚姻並不順利,只得靠拍戲來排解,洛熙此次出演為了名正言順地陪伴安慰她?

  珍恩知道洛熙也會出演《畫境》時,頗有點擔心。以歐辰以往的性格,絕不會允許夏沫和洛熙有任何接觸的機會。雖然夏沫精神恍惚的這段時間,歐辰默許洛熙可以經常出現在夏沫身邊,然而兩人一起拍片的話,不可避免地會有各種親密的接觸,進行各種感情的交流和溝通……


  歐辰會不會阻止夏沫出演呢?


  可是,自從自從接下電影《畫境》之後,夏沫似乎在漸漸地恢復,她不再整天坐在客廳的窗前發獃,而是每日沉默地讀著劇本。隨著劇本一頁一頁的翻動,她的表情也隱約有著似喜似悲的變化,就像是有了新的寄託,從原本那個自我封閉的世界換到了電影故事的世界中。


  如果歐辰阻止她拍片,夏沫會不會又回到昔日的蠶繭里?


  不過,珍恩的擔心似乎是多餘的,歐辰彷彿並不在意洛熙的出演,他繼續將歐氏集團的業務交給下屬去處理,每日陪在夏沫的身邊,甚至開始學著親手為夏沫做飯。


  這天是《畫境》正式開拍的第一天。


  清晨的陽光灑照著尹夏沫,劇本靜靜地放在她的膝上。歐辰端著托盤從廚房走出來,空氣中瀰漫出早飯的香氣,他先將溫熱的牛奶放在她的面前,然後將煎蛋夾在烤得金黃的吐司片中,又放入了幾片火腿、番茄和生菜,做成一個三明治,小心翼翼地放到她的唇邊。


  「夏沫,吃點東西好嗎?今天也許會在片場呆很久……」歐辰耐心地溫聲勸說她,將三明治湊近她的嘴唇,「……如果不吃東西,沒有好的體力,萬一正在拍戲你昏倒了怎麼辦……」


  「吃一點……」


  「乖……」


  「煎蛋煎得很香的,你嘗一嘗,很好吃……」那隻握著三明治的骨節分明的手上有被油花濺傷的水泡,不知道是做了多少個失敗的煎蛋,才有了最終這個金黃金黃完美的成果。


  望著那隻手上的水泡。


  尹夏沫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下,緩慢地,她的目光看向半蹲在自己面前的歐辰,眼底有某種輕輕的觸動,就像水波下隱約的漣漪。然後,她咬了一口他手中的三明治,慢慢地咀嚼著,然後,緩緩地咽了下去。


  因為緊張,歐辰的手僵硬地頓在她的面前!


  她沒有吐!


  這一次她吃了進去沒有吐出來!

  狂喜將他全身攫緊,甚至沒顧得上確定剛才她望著他的眼神是不是他的幻覺,將牛奶輕輕放在她的唇邊,他屏息緊張地說:

  「再喝一點牛奶。」


  奇迹般地,她喝了牛奶,又吃了幾口三明治,雖然一早上她吃的還是很少,但是對於歐辰來說,已經足以令他欣喜若狂的了。


  收拾完早餐,歐辰將她膝上的劇本放入她隨身的包中,幫她穿上外套,開車將她送到片場。他的心情如此之好,以至於開車的時候,他的唇角竟有了一點微笑的弧度。


  珍恩卻還是有點擔心。


  夏沫這樣的精神狀況能夠參加電影的拍攝嗎?她能記得住台詞,能在強烈的聚光燈下和眾人面前順利地表演和說出對白嗎?

  第一天正式開拍的時候,珍恩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然而隨著吳導演喊出的「Action!」,照明燈刺眼的光線下,夏沫奇迹般地活了起來!


  攝像機鏡頭前。


  深夜,在超市貨架旁整理商品的尹夏沫聞聲望去,是洛熙眼睛亮亮地笑著,喊著她,抱著一堆即將在畫展中展出的畫稿出現在超市門口。


  特寫鏡頭推進尹夏沫的面部。


  她唇角的笑容像花兒一樣綻放,望著洛熙,就像望著全世界最值得驕傲的寶藏,眼中如大海般充滿了幸福的光芒……


  ……


  滿地血泊。


  尹夏沫驚恐地抱著胸口中槍的洛熙,拚命地喊著,眼中狂亂的淚水滴落在洛熙蒼白的臉上,她捂著洛熙胸前流血的傷口,身子絕望地顫抖著,喉嚨沙啞地吶喊……


  ……


  珍恩站在外圍,望著被六、七架攝像機包圍住的夏沫,此刻的夏沫就像小澄去世前的那個夏沫,光芒四射。她在鏡頭前或笑或流淚,所有的感情都投入在影片的故事中,每一個笑容,每一滴淚水都動人心魄。


  或者夏沫就會好起來了呢?


  珍恩暗暗地祈禱,祈禱是天國的小澄安排了這部電影讓夏沫拍,這部電影是夏沫恢復正常的轉機。


  「ok!」


  但是似乎珍恩的祈禱並沒有太多的效果,隨著吳導演滿意地揮手喊停,燈光暗下,尹夏沫眼睛里點燃的光芒也黯淡了下來。


  她沉默地坐回場邊。


  等待著下一場需要她出鏡的戲。


  她又彷彿回到了那個封閉的空間,看不到始終陪在她身邊的歐辰,看不到默默關注著她的洛熙。她只是低頭看著劇本,才短短的時間,劇本的邊頁已經被她的手指磨得發舊了起來。


  一天一天。


  尹夏沫彷彿割裂成了兩個人,拍戲時全情投入的夏沫和不拍戲時沉默恍惚的夏沫。不知怎的,這樣的夏沫讓珍恩更加膽戰心驚。


  隱約的,珍恩有種不安的恐懼,就好像夏沫是在燃燒她最後所有的生命演出這部電影,而當電影拍完的時候……


  珍恩不敢將自己的恐懼流露出來讓歐辰發現。


  歐辰早已不是昔日那個冰冷倨傲的歐辰少爺,在他令人心驚的憔悴消瘦中,更多的是令人吃驚的溫柔。每天照顧著夏沫的一切瑣事,他甚至細心到幫夏沫修剪指甲,彎腰替夏沫擦去鞋子上的灰塵。而在夏沫沉默出神的時候,歐辰也沉默出神地望著夏沫,如同他的生命就在她的體內,當她的生命消失的那一刻,他的生命也會隨之消失。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


  《畫境》的片場始終沒有像其它電影拍攝過程中那樣喧鬧過,無論在什麼地點拍攝都有歐氏集團請來的保全公司將追尋過來的記者們和圍觀的群眾遠遠隔離開,無論是劇務們搬動燈光道具、還是其它演員在場邊的閑聊都是靜悄悄的。


  「ok!很好!」


  吳導演的喊聲是片場唯一的高音。聽到這場戲也順利完成,攝像師和燈光師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和劇務們一起將攝像機和照明燈搬到下一個場景處。因為下場戲接著就要開拍,尹夏沫和洛熙沒有走回場邊的休息區,兩人並肩坐在巨大的礁石上。


  今天的戲是在海邊拍攝的。


  春日的海邊清冷清冷,尹夏沫默默地望著蔚藍色的海面,海風將她的長發吹得有些凌亂。一件外套輕輕披在她的肩上,那外套上還有著洛熙的體溫,而她彷彿一無所知,怔怔望著大海。


  「我在紐約的時候,每周都去教堂,有一次,聽到了一段祈禱文。」洛熙同樣地望著大海,聲音隨著海風飄進她的耳中,「願上帝賜我平靜的心,讓我接受我無法改變的事情……」


  海面上有金色的陽光。


  「……願上帝賜我勇氣,讓我改變我能改變的事情……」


  被海風吹過,海面上的金色的陽光像碎金子般一波波盪起。


  「……願上帝賜我智慧,讓我能夠分清這兩者。」


  遠處,幾隻海鷗在海面上飛翔,一波波盪起的陽光將它們的翅膀染成如自由般的金色。尹夏沫怔怔地看向海面,陽光將她的睫毛也映成淡淡的金色。


  「所有可以做到的事情,你都已經為小澄做到了,那些沒有辦法改變的事情,就接受它吧。」洛熙痛惜地凝視著單薄如紙的她,「而現在的你,可不可以為了小澄,振作地生活下去呢?」


  海風輕輕吹過。


  歐辰沉默地望著坐在礁石上的那兩人,他手中拿著夏沫的外套,原本正要走過去的腳步停了下來。


  金色的陽光將她和洛熙照耀在一起,她肩上披著洛熙的外套,洛熙溫柔地凝視著她,似乎正在對她說些什麼,她似乎在聽又似乎仍是發怔。縱使隔著遠遠的距離,歐辰也可以感覺到洛熙眼中對她的深情。


  如果當初沒有硬把她從洛熙身邊奪過來……


  如果小澄去世后一直陪在她身邊的是洛熙,而不是他……


  蔚藍的大海。


  金色的沙灘。


  那陽光中礁石上的兩人就像鑲著金邊的美麗油畫,而他卻是破壞畫面的多餘存在。


  「少爺。」


  一個熟悉的聲音將歐辰喚醒,他掩住眼底的沉黯,轉頭看去,竟是許久未見的沈管家。尹澄過世后,精神恍惚的夏沫沒有回去歐宅,她舊日的公寓太小,歐辰也不想讓她被過多打擾,於是就讓沈管家留在歐宅不必跟過來。


  「少爺,這是剛才收到的一封信,好像是……」


  沈管家儘力想要剋制聲音中的緊張,然而雙手的顫抖依舊泄露了他激動的心情。方才一個大學生模樣的男孩子來到歐宅的大門外,說是澄少爺的同學,依照澄少爺生前所託將這封送來,他吃驚得顧不得許多,立刻決定將信送到少爺手中。


  「……好像是澄少爺寫的……」


  那是一封淡藍色的信,信封上的字體清秀優美。


  「小澄?!」


  休息區中的珍恩無意識中聽見了,她先是一愣,然後血液呼地衝上來,她從椅子中跳起來,驚呼一聲,猛地撲向沈管家手中的那封信!

  歐辰的身體也頓時僵硬起來!


  他緊緊盯著那封信,淡藍色的信封右下角,寄信人名字那裡,有一個熟悉而清秀的字——


  「澄」。


  小澄……


  遠處的礁石上,尹夏沫恍惚聽到了那個名字,她緩緩地扭過頭。歐辰穩定了一下心緒,握著信,大步走向海邊的她。


  「夏沫!這封信……小澄的信……」


  歐辰將那封信遞向她,喉嚨忽然沙啞得有些說不出話來。她死死地盯著他手中的信,霍地站起來,洛熙急忙扶住她,不讓她被腳下碎礁絆倒。


  海風清冷清冷。


  尹夏沫從歐辰手中拿過那封信,手指輕輕地顫抖著。


  那封信彷彿是從天國寄來的,淡藍色的信封上沒有郵戳,只是簡簡單單地寫著收信人「姐姐」,寄信人「澄」。


  良久,她望著那封信。


  兩滴淚水滑落,打濕在淡藍色的信封上,淚跡緩緩地暈開。那是小澄最喜歡用的信封,他說淡藍色是大海的顏色,是最適合她的顏色。


  同樣淡藍色的信紙上。


  那清秀的字體熟悉得如同小澄那雙天使般澄凈的眼睛,如同他在輕聲地喊她「姐姐」,在笑著對她說話——


  姐:

  如果你收到這封信,那麼我已經在天國了。你不要傷心,我在天國一切都會很好,除了有時候會很想你很想你。


  姐,我真的不想離開你……


  可是,就像你說的,上天是公平的,它每給予人們一些,就會拿走一些。上天將你給予了我,讓你成為我的姐姐,讓我成為你的弟弟,這是它恩賜給我的最幸福和幸運的事情。姐,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嗎,即使上天再次讓我從你和生命當中選擇,哪怕是選擇一百次,我也要成為你的弟弟,其它的全都可以捨棄。


  所以,我實在是幸福的啊。


  姐,不要因為我的離去而難過,好嗎?我只是暫時離開你一下,很快就會重新回到你的身邊。在我離開你的這段日子裡,你要好好地活著,快樂地活著,替我去看世界各地的美景,替我去吃世界各地的美食,不要生病,不要太累。


  姐,我只是暫時地離開你一下。下一世我還會回到你的身邊,那時候,我希望我能變成你的哥哥,讓我來照顧你,把你寵得像個小公主。或許,不用等那麼久,我就會回來,也許我會變成小娃娃鑽進你的肚子里。


  呵呵,姐,你看,你只是暫時地看不見我,而我在天國每天都可以看見你。每當看見你的笑容,我就會有一百倍的快樂,每當看到你難過,我就會有一百倍的傷心。


  姐……


  請為了我,也要每天生活得很快樂,好嗎?


  我永遠愛你。


  你的小澄

  金色的陽光照耀在淡藍色的信紙上,淚水一滴滴滑落下尹夏沫蒼白消瘦的面頰,她的身體一陣陣地顫抖著,長發被海風吹得凌亂飛揚,她緊緊握著那信紙,一片片的淚水將上面的字跡暈濕。


  然後。


  她窒息著暈倒了過去,兩滴淚滑向她的耳際。洛熙心痛如絞,伸出雙臂想要抱住她,卻有人已經緊緊地將她擁入懷中,於是她的淚水便淌入了那人的胸前。


  「夏沫!」


  歐辰痛聲低喊,抱緊她冰冷的身體。


  雪白的天花板,消毒水的氣息,似乎有無數的白影來來去去,耳邊的聲音如棉絮般斷斷續續,有人一直緊緊握著她的手,那種心痛和恐懼從他的手指一點點傳入她的心底。


  就像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


  她以為……


  她會在那個漫長的噩夢裡死去。


  「歐先生,恭喜你,你太太已經懷有兩個多月的身孕……」隔著厚厚的棉絮,似乎有隱約的聲音對始終握著她手的那人說。


  握著她的那隻手頓時僵硬如鐵!

  而後又滾燙起來!

  那隻手握著她,火熱而顫抖!

  一張男人的面孔埋進她的手掌,似乎有熱熱的淚水打濕她的掌心,那個聲音沙啞激動:

  「夏沫,你聽到了嗎,孩子,我們有孩子了……」


  孩子……


  ……


  或許,不用等那麼久,我就會回來,也許我會變成小娃娃鑽進你的肚子里……


  ……


  耳邊斷斷續續地聽著歐辰那暗啞激動的聲音,她躺在病床上,漆黑的睫毛顫抖濡濕,當他滾燙的淚水落在她的掌心時,她的淚水也從緊閉的睫毛間滑落……


  在淚水的滑落中……


  她漸漸恍惚了時間……


  彷彿有白天的光芒與夜晚的漆黑在慢慢地交替……


  就像不斷有著生命的逝去……


  又有著新生命的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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