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惆悵有誰知(2)
俊帝愉悅地笑了起來,眼角有細細的皺紋散開,卻無損他的魅力,「我那麼辛苦地做國君圖什麼呢?自己什麼都不能幹,一是沒時間,二是一旦隨便了,就有御史來罵你昏君。我要真是個無能的昏君,你反倒做不了什麼,正因為我什麼都不能做,你恰好什麼都可以做。誰叫我是個能君,權勢威儀都夠大,凡事鎮得住呢?」
小六隻覺匪夷所思,可又忍不住想大笑,有爹的感覺真是太好了!有個強橫的爹的感覺更是好得沒話說!
那一晚,小六和俊帝坐在亭子的石階上,一直說話。
小六覺得好像有很多很多話要告訴爹,她第一次獵殺老虎,她偷妖蛇蛋,她配製毒藥,她去逛娼妓館,她開醫館……山村裡收留她的胖大娘教會她做飯,她被美麗的舞伎追求,撿她回去當醫師的老木,她撿回去的麻子、串子……簡直有太多的事情、太多的人,她想說出來,讓爹知道。
她想讓爹明白,過去的二百多年,不僅僅是痛苦,還有很多很好玩很快樂的事情,她碰到的人也不都是壞人,還碰到了很多好人。因為這些五顏六色的經歷,她甚至完全無法想象老老實實做王姬的生活,她覺得這本就是她應該過的生活,所以,爹不必難過,更不必自責。
小六記不得後來講了什麼,只記得自己在邊笑邊說,說到後來,她累了,像小時候一樣,趴在爹的膝頭睡著了。
早上,小六像只小貓般,躡著腳尖,慢悠悠地走出屋子,在庭院里打了幾個轉,懶洋洋地倚靠著花樹,眯眼看著陽光,幸福地笑。
顓頊和十七坐在廊下在下棋,看到她和花樹人面嬌花兩相映的樣子,十七的心漏跳了幾下。顓頊打趣小六,「你偷吃了魚嗎?」
小六手拉著花枝,「我昨天晚上和爹說了好多話。」
「就你話最多,卻說得好像你每天都沒說話一樣。」
小六撲過去,作勢要掐顓頊的脖子,「我告訴你,別以為我現在沒了靈力就好欺負,惹火了我,我讓你口不能言、手不能動。」
顓頊忙道:「好好好,我在下棋,你別弄亂我的棋子。」
小六低頭看棋盤,發現這個棋盤不是一般的棋盤,而是神族們用的棋盤,據說方寸棋盤就有四野征戰之意,小六說:「我也要玩。」
顓頊哄她,「我好不容易說動十七和我下棋,和他下完這盤就帶你玩。」
小六噘嘴,蹭到十七身邊:「我要下。」
十七果然把手邊的棋盒放到了小六手邊,小六示威地看了顓頊一眼,捏起一枚棋子,左看看、右看看,落在了一個地方,側頭問十七,「這裡好嗎?」
「很好!」卻是顓頊和十七異口同聲,只不過一個滿是嘲諷,一個溫暖平和。
顓頊站了起來,把小六推到他坐的地方,「反正你是成心不讓我和十七下棋,那你和他玩吧!」
小六拍手,「這才像個哥哥嘛!」
小六接著顓頊的棋往下走,照樣是悔棋、臭棋不斷。十七卻很耐心,不管小六做什麼,他都好脾氣地說好。可他也不是敷衍著小六亂下,而是真的在和小六對弈,該吃掉棋子的地方也不留情。只不過吃完了,他會告訴小六如果前幾步她下在哪裡,他就不能吃掉她的棋子。
在顓頊看來,這就好像小孩在滿地打滾、胡攪蠻纏,大人既沒有打他一頓阻止他,也沒縱容他滿足他的要求,而是慢慢地講道理,一遍聽不進去,就講第二遍;兩遍聽不進去,就講第三遍;三遍聽不進去,就講第四遍……
小半個時辰后,顓頊在棋盤上建造的大好江山就被小六給折騰得千瘡百孔。小六不肯再落子,雙手在棋盤上胡亂幾抹,把棋子全打亂了,她宣布:「我贏了!」
顓頊搖頭嘆息,十七看著小六微笑,眼眸中透著纏綿不舍。
小六的心突突幾跳,安靜下來,沉默地看著十七。
十七說:「我要走了。」
小六把玩著棋子不語,十七說:「我一直不放心,但現在看到了,俊帝陛下和顓頊王子待你很好,你在這裡很開心,我必須回去處理自己的事了。」
小六說:「我明白。你什麼時候走?」
「待會兒我去和陛下辭行,我不想讓人知道塗山璟認識你,所以打算晚上離開,去別處略住兩天,再回青丘。」
小六說:「那你去和我爹辭行吧!」
顓頊起身,「我陪你一起去。」
小六坐在庭院里等著,約摸半個時辰后,十七一個人回來了。
小六問:「我爹說什麼了嗎?」
「問了幾句家裡的事情,沒說什麼特別的話。」
小六道:「現在到天黑還有一段時間,你想做什麼?」
「你想做什麼?」
「什麼都不做,就這麼曬著太陽,聞著花香,吃著零食。」
自從小六說過喜歡吃鴨脖子、雞爪子、鵝掌,華音殿內就隨時都備著。十七拿來裝零食的大盒子,和小六並肩坐在廊下,對著滿庭繁花。
小六挑了個鴨脖子啃起來,「我爹說我的變幻是因為體內藏著一件神器,等他幫我把神器取出來,我就不會再變幻了。你說如果我是個醜八怪,怎麼辦?」
「你不是。」
「如果我是呢?」
「很好。」
「我是醜八怪,你竟然覺得很好?」
「形之美,人人可見,心之美,非眼能看到,我願意獨享。」
小六一下子有些臉熱心跳,十七現在是不開口則已,一開口總能讓她敗退,「我心墨黑墨黑的,哪裡美了?」
「世間事,甲之砒霜,乙之熊掌,全憑個人所感,覺得美就美了。」
小六哈哈大笑,「就如王八對綠豆。」
十七凝視著她微笑,小六笑著笑著,輕嘆了口氣,「你一切小心。」
「我知道。」
「雖然你大哥所做的一切都是由你母親引起,可他不該報復到你身上。你縱使憐憫他,想化解他的仇恨,但不要讓他再傷害到你。」
「不要擔心。」
「我擔心?我才不擔心呢,我只是覺得你比較笨,所以善意地提醒一下。」
十七笑著,說道:「顓頊不要的那條九尾狐的尾巴,我帶走了。等煉製好靈器,我再拿給你。」
小夭點點頭,如果說九尾狐是狐族的王,那麼塗山氏的族長就是狐王的王,這世間不可能再有比塗山璟更清楚如何利用九尾狐妖力的人了。
小六一邊吃零食,一邊和十七聊天。想起什麼就說幾句什麼,想不起時,兩人就默默地坐著。
日影漸漸地西斜了,天漸漸地要黑了。
小六吃不動了,洗乾淨手,十七拿起帕子,小六伸手,十七卻沒有遞給小六,而是用帕子包住小六的手,慢慢地幫小六擦。早已經擦乾,他仍然沒有收回手,隔著帕子,用兩手握住了小六的手。
小六的心有些慌,低著頭。
十七低聲說:「十五年,不要讓別的男人住進你心裡。」
小六抬起頭,笑問:「那十五年後呢?十五年後我能讓別的男人進來嗎?」
十七的臉色有點變,雙手緊緊地握著小六的手。
小六輕輕地搖了搖手,柔聲說:「你安心去吧,十五年,我等你。」既然那絲牽念沒有辦法斬斷,那就給那絲牽念十五年吧,至於十五年後,那絲牽念是消失,還是織成了網,沒有人知道。
用完晚飯後,顓頊就親自護送十七離開了五神山。
顓頊回來時,小六躺在庭院中的沉香榻上看星星。
顓頊坐到榻旁,「在想什麼?」
「看星星。」
「不難過嗎?我以為你很喜歡他的陪伴。」
「我是很喜歡他的陪伴,可是我更知道這世上誰都不能陪誰一輩子。你我都是經歷過太多離別的人,那種撕心裂肺的痛受過太多次了。心不想再承受那種痛,自然而然就變得很懂得自我保護,說好聽了叫理智,說難聽了就叫冷酷。顓頊,你有沒有這種感覺?擁有時,不管再歡喜,都好似一邊歡喜,一邊有另一個自己在空中俯瞰著自己,提醒著自己失去。因為這份清醒理智,縱使歡喜也帶著隱隱的傷感,而真失去時,因為早有準備,縱使難過也會平靜地接受。」
顓頊滑坐到榻下的龍鬚席上,頭仰靠在榻頭,和小六頭挨著頭一起看著星星。
半晌后,他說:「我一直覺得世上只剩了我一個,現在你回來了,我不再覺得孤單。」
相比小六,顓頊才是真正的孤兒。很小時,父親就戰死,母親自盡在父親的墓前,沒過幾年平靜日子,奶奶病死,一直照顧他的姑姑也戰死。失去了親人庇護的他,為了能活著,不得不離開故土,孤身一人來到高辛。
小六說:「對不起。」她是個很自私心狠的人,明知道顓頊在等她,明知道顓頊需要她,可是她因為心結,卻一逃再逃。
顓頊拍了拍小夭的手,什麼都沒有說。顓頊曾想象小夭應該是阿念那樣,生長在陽光與彩虹中,沒有見過陰暗和風雨,如四月的梔子花一般嬌美純潔。如果小夭是那樣,他會儘力保護她,為她遮去陰暗和風雨,可現在的小夭完全不是他以為的那樣,但他沒有失望,反而覺得這就是他想要的小夭,甚至比所有想象更好。縱然隔著漫長的光陰,他們之間依舊能完全地明白對方的心思,不管是美麗的,還是醜陋的,一個不怕表露,一個完全理解。
「我有件事情想告訴你。」有的話,小六藏在心裡,怎麼都無法說出口,怕一旦出口就是錯、就是痛,可不說,卻又像心頭養了只毒蟲,日日啃噬著她。只有對顓頊,她才能毫無負擔地傾訴。
「你說啊!」顓頊不在意地說。
小六低聲說:「那個九尾狐妖說我不是父王的女兒,說娘是蕩婦,和蚩尤私通,說我是那個嗜血惡魔蚩尤的野種。」九尾狐妖常常辱罵娘親,剛開始她發怒生氣,堅決不相信,和九尾狐妖頂嘴對罵,可三十年,九尾狐妖說了一遍又一遍,她糊塗了。
顓頊猛地坐了起來,瞪著小夭,他這才真正明白她為什麼不肯回來。
小六神情木然,眼中卻滿是凄然恐懼,「九尾狐妖說蚩尤和娘是姦夫淫婦,我就是他們的孽種,說娘狡詐狠毒,欺瞞了父王和天下人,如果父王知道真相,肯定會除掉我這個孽種……」
「閉嘴!」顓頊用力握住了小六的手,「你連九尾狐妖的話都相信?蚩尤可是被姑姑殺死的,而且師父是多聰明的人,難道會不知道你是不是他的女兒?你捫心自問,師父對你如何?」
小六看著顓頊,眼中帶著迫切地求證,「我是父王的女兒?」
顓頊斬釘截鐵地說:「你肯定是師父的女兒!」
父王和哥哥都是絕頂聰明的人,有兩個絕頂聰明人的判斷,小六終於釋然地笑了,「嗯,是我太傻了,我肯定是父王的女兒!」
顓頊嘆了口氣,撫著小夭的頭說:「以後誰若再對你說亂七八糟的鬼話,你告訴我,我來幫你處理。」
小六點頭,「你知道嗎?漪清園裡的亭子翻修過多次了,可我畫的畫還在。」
顓頊說:「師父很好。當時,四個王叔聯手想除掉我,我想起爹爹在世時講過不少大伯和俊帝的事情,姑姑也曾和我提過,雖然她和俊帝不再是夫妻,但日後若有為難時,可寫信向俊帝請教。無奈下,我就給俊帝寫了信,他立即給我回了信,說五神山隨時歡迎我去。我來時很忐忑,可師父待我就像是他的親兒子,從如何修鍊到如何處理國事,他全都教我。我做得好時,他會以我為傲;我做錯時,他會毫不留情地責罵。有一次我被刺客傷到,他鼓勵我訓練只屬於自己的私人侍衛,你知道嗎?那些侍衛連他的話也不能聽,有一次他測試他們,故意下了和我相悖的命令,後來但凡聽了他話的人,他讓我全殺了,他說這些侍衛是我相托生命的人,必須只對我忠心。」
小六嘆道:「父王這麼好,你說為什麼我娘會自休於父王?我曾以為是父王做了什麼對不起娘的事情,可是你也看到了阿念的娘,阿念的大名叫高辛憶,小字阿念,又憶又念,可見父王對過往的回憶念念不忘,心中只有娘一人,可是為什麼娘不要父王了呢?很多時候,我真的很恨她!」
顓頊想起了自己的娘,嘆氣,「不知道!我們都沒辦法理解她們!有時候,我也恨我娘,她自盡時,抱著我哭,對我說請我原諒她。她生了我,卻又拋棄我,你說我怎麼去原諒她?」
小六說:「以後我若有了孩子,不管發生任何事情,我都不會離開他!」
顓頊說:「以後我娶女人,先問她,我死了,你活還是死?如果說要和我同生共死的,都不要!」
小六和顓頊看著彼此,相對大笑。
顓頊的下巴搭在榻上,臉依在小六手邊,「等我準備好了,我們一起回軒轅山。我想知道朝雲殿的鳳凰花是否還燦如朝霞,奶奶種的碧玉桑是否還碧綠如玉。」
小六撫著他的鬢角,「上朝雲殿的路是血腥之路。」
顓頊不以為然地笑道:「權謀之路本就是踏著鮮血和屍骨,我不僅想要回朝雲殿,還想要整個軒轅山。」他在人前永遠都溫文爾雅、風度翩翩,是彈琴下棋、釀酒打鐵的溫潤公子,讓所有人如沐春風,可在小夭面前,他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雄心和冷酷。
小六笑,「你去搶吧!」就如鳳凰註定要翱翔九天,顓頊天生就屬於權力,她從小就知道。
顓頊說:「現在朝堂內的臣子幾乎全是王叔的人,我曾試探地叫人上書,奏請接顓頊王子回軒轅城,幾乎全朝堂反對,奏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如果我回去,必須要一個借口,讓所有人無法反對,我大概要利用一下你了。」
小六笑嘻嘻地說:「請隨便利用!」
顓頊的額頭貼在小六掌心,低聲說:「你回來了,真好!感覺不再是孤身作戰。」
「喂,我沒說過要幫你,要和你並肩作戰吧?」
顓頊抬頭,一臉得意地盯著她,「你會不幫嗎?誰叫我是你哥呢!就算你本來打算不幫,我真遇到危險時,你還不是要乖乖地來幫我!」
小六給了他一拳,「你無恥!人家哥哥都說要保護妹妹,你倒好,竟然眼巴巴地要我保護你。」
顓頊嘆氣,「沒辦法,自小打架就打不過你。」
「還好意思說?」
「小夭。」顓頊的笑意漸漸淡去,幾分嚴肅地說,「我知道你散漫慣了,但我更知道你不可能對我坐視不理。我一旦回到軒轅,所做必會波及你,要對付我的人必定也會算計到你,我又何必惺惺作態地說我的事不想把你卷進來呢?與其一邊嚷著不讓你卷進來,一邊讓你被人盯上,還不如早早說清楚,你好歹有個防備。」
小六拍了拍顓頊的手,表示她都明白。
小六說:「顓頊,你還記得嗎?外婆臨終前抓著我們的手,嘆息說我們都是苦命孩子,讓我們以後一定要相互扶持,彼此照顧。」
「記得。」早刻在心上,怎麼可能忘記?顓頊清楚地記得奶奶反覆叮囑。因為父母的慘逝,他已懂事,鄭重地向奶奶承諾一定會照顧保護妹妹,小夭卻還不解世事,只是迫於氣氛嚴肅,學著他說我會照顧保護哥哥。
「我當時覺得外婆病糊塗了,你是苦命,可我哪裡苦命了?現如今想來,外婆好似已經預測到我們的命運。」
顓頊輕聲道:「當年朝雲殿曾歡聲笑語一堂,現在只剩我們倆了!」
小六沉默了,望向天空的星星,顓頊也抬頭看著天上,「謝謝奶奶、大伯、大伯娘、二伯伯、爹爹、娘親、姑姑、朱萸姨,讓我和妹妹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