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我在這裡(1)
不要認為你能指引愛的方向,因為當愛發現你夠資格時,自會為你指引方向。
畢竟是年輕,我的病來得快、去得也快。兩天後,所有不適癥狀全部消失,我的身體徹底康復了。
可是,兩天間,我思來想去,依舊沒有辦法回答吳居藍的質問。
晚上,我洗完澡,剛吹乾頭髮,就聽到吳居藍叫我:「小螺,江易盛今天晚上值夜班,我們去醫院看看他。」
去看江易盛?去醫院?我的心突地一跳,想了想,大聲說:「好!馬上就下來!」
我迅速地把睡衣脫下,換上外出的衣服,紮好頭髮,就往樓下跑。
走到媽祖街的街口,我們打了一輛計程車,二十多分鐘后,就到了醫院。
這是我第一次在江易盛值夜班時來找他,問了好幾個護士,才在住院部的病房外找到了江易盛。
他驚訝地問:「你們怎麼來了?誰身體不舒服?」
我說:「身體很健康,就是來看看你,陪你聊聊天。」
江易盛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若有所思地掃了我和吳居藍一眼,問:「你感冒好了?」
「好了!」
江易盛說:「好得倒真快!走吧,去我辦公室坐一會兒。」
我們沿著長長的走廊走著,兩側都是病房。
因為時間還早,病人都還沒有休息,大部分病房的門都大開著。視線不經意地掠過時,總能看到縮微的紅塵百態:老公幫偏癱在床、不能翻身的老婆翻轉身體;老婆從床下拿出便壺,準備服侍不能行走的老公小解;有的病人瘦骨嶙峋、眼神死寂,孤零零一人躺在床上;有的病人頭上纏滿紗布,胳膊上插著輸液管,和家人有說有笑;有的兄妹為了醫藥費在吵架慪氣;有的夫妻在分吃一個蘋果、情意綿綿……
小小一方天地,卻把人生八苦都折射了——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蘊熾盛,讓看到的人都覺得莫名的壓力大。我有意識地約束著自己的目光,盡量只盯著前方看,不去看病房內。
一直走到走廊盡頭,沒有了病房,我才鬆了口氣。
江易盛說:「我的辦公室在樓上,就兩層樓,咱們走路上去吧,等電梯更慢。」
我和吳居藍都沒有異議,跟在江易盛身後,進了樓梯間。
我們走到一半時,看到一個穿著淺灰色襯衣、黑色西褲的男人站在樓梯拐角處,額頭抵著牆壁,正無聲地流淚。
看得出來,他在努力壓抑哭泣,整個身體緊繃,下垂的兩隻手緊緊地握成了拳頭,可痛苦和絕望過於強大,讓他時不時地泄露出一兩聲破碎的嗚咽。
這是醫院,而且是重症病房區,誰都能想象到是為什麼,我們儘力放輕了步子,希望能絲毫不打擾他地走過去。但樓梯就那麼大,他顯然察覺到了有人來,立即用手擦去了淚。
我和他擦肩而過時,忍不住仔細看了他一眼,這才發現是一張認識的面孔。我一下子停住了腳步,失聲叫道:「林瀚!」
他抬起了頭,看到我,努力地擠了個笑,「沈螺,你好!」
我隱隱猜到他為什麼會在這裡哭泣,心情剎那間變得很沉重,我對江易盛和吳居藍說:「你們先上去,我和朋友聊幾句。」
等江易盛和吳居藍離開后,我試探地問林瀚:「你要有時間,我們在這裡坐一會兒?」
林瀚似乎早已疲憊不堪,一聲不吭地在台階上坐了下來。我挨著他,坐到了他身旁。
林瀚三十歲出頭,在稅務局工作,據說是最年輕的處級幹部,很年輕有為。我和他是在醫院認識的,因為我們有一個共同的身份——癌症病人的家屬。只不過,我是爺爺得了胃癌,他是妻子得了胃癌。
他的妻子發現得比我爺爺早,又正年輕,還不到三十歲,及時做了手術,有很大的康復機會。我遇見他們時,他們正在進行術后的康復治療,我曾經向他求教過如何照顧和護理胃癌病人,他給了我很多幫助和鼓勵,兩人迅速從陌生變得熟悉起來。
上一次我見他,是六個月前,也是在醫院。我幫爺爺來拿葯,碰到了他。他喜氣洋洋地告訴我,他陪妻子複查后,確認手術很成功,應該會完全康復。
沒有想到,只是六個月,他又從希望的雲端跌到了絕望的深淵。
我躊躇著想問一下具體的情況,可又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林瀚主動問:「你怎麼在醫院?」
我說:「剛才那個醫生是我的朋友,我來看他。」
林瀚說:「不是來看病就好!我聽說你爺爺去世了,本來打算去看看你,但小芸被查出癌細胞擴散了,我就沒時間聯繫你。」
我看他沒有迴避這個話題,應該是太過壓抑悲痛,願意和我這個有過類似經歷的人聊一下。我問:「小芸姐現在怎麼樣?」
林瀚艱難地說:「醫生說……就這兩三天了。」
我反應了一瞬,才理解了他的意思,他老婆這兩三天里就有可能死亡!?
我不敢相信地喃喃說:「怎麼會這樣?」
林瀚低垂著頭,哽咽地說:「我也一直在想怎麼會這樣。醫生說讓家屬做好思想準備,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她爸媽……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她還那麼年輕……婚禮上,她說最渴望的幸福就是和我一起慢慢變老,還說一定要生兩個孩子,可她連孩子都沒來得及生……」
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林瀚,在死亡面前,所有的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我只能默默地陪著他。
林瀚絕不是一個軟弱的男人,甚至可以說,他比我認識的絕大多數男人都堅強,否則不可能陪著妻子和病魔抗爭了兩年多。但此時此刻,所有的堅強都蕩然無存,他像個孩子般悲傷絕望地失聲痛哭。
我和林瀚說完話,目送著他離開后,沒有上樓去找江易盛和吳居藍,而是沿著樓梯慢慢地一層層往下走。
這一刻,我沒有勇氣去面對吳居藍,只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今天晚上,從他叫我出門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吳居藍另有目的,絕不是僅僅來看看江易盛這麼簡單。雖然我並不清楚他究竟想做什麼,但我做好了面對一切的準備。
走過病房時,我隱約明白了吳居藍的用意,但是,連吳居藍都肯定沒有想到他的醫院之行效果會這麼好,我竟然碰到了林瀚。
難道連老天都覺得他的選擇是正確的?
出了醫院,我沒有坐車,沿著人行道,心神恍惚地慢慢走著。
林瀚一個人躲在樓梯間里默默哭泣的畫面一直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
從某個角度而言,我短短几十年的壽命,對吳居藍而言,不就是像一個得了絕症的病人嗎?我和他在一起,不就是像林瀚的妻子和林瀚一樣嗎?短暫的歡樂之後,是瑣碎的折磨之苦,漫長的別離之痛。
對林瀚的妻子而言,不幸已經發生了,當然希望有人能不離不棄地陪伴照顧自己,可對林瀚呢?如果沒有昨日的開始,是不是就不會有今日的苦痛呢?
那天晚上,聽到吳居藍質問我「你的愛就是明知道最後的結果是痛苦,還要自私地開始嗎」?我只是覺得我忽略了站在他的立場去考慮問題。
現在,我才真正地意識到,這不僅僅是立場的問題,而是,在時間面前,我對他而言,就是一個得了絕症的病人。
我要他愛我,就是要他承受愛我之後的痛苦,我要的愛越多,有朝一日,他要承受的痛苦就越多。
這真的是我想要的愛情嗎?
不是!這肯定不是我想象中的愛情!
我徒步走了一個小時,走回了媽祖街,卻依舊沒有想清楚自己究竟該怎麼辦。
我在街口的小賣鋪,買了一打啤酒,提著啤酒去了礁石海灘。
我坐在礁石上,一邊喝著啤酒,一邊看著黑漆漆的大海。
電視劇中,有一個很俗濫的橋段:男主角和女主角歷經磨難終於在一起了,可突然間男主角或女主角發現自己得了絕症。這個時候,不管是男主角還是女主角,都會默默地把病情隱瞞下來,企圖把另一方趕走,希望對方不要再愛自己。
每次看到這樣的情節,我總會打著哈欠說:「能不能有點新意啊?」現在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這個橋段那麼俗濫了,因為這是情到深處的一個必然選擇,編劇再想推陳出新,也不能違背人性。
我一邊大口地喝著酒,一邊用手指抹去了眼角沁出的淚,難道我也必須要像電視劇里的女主角一樣忍痛割愛嗎?
可是,吳居藍不是電視劇里的男主角,他可不會我怎麼趕都趕不走。
從一開始,他就態度很明確,壓根兒不想接受我!
如果不是我死纏爛打,他才不會搭理我呢!
他絕不會給我往死里作的機會,我必須要想清楚。
在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中,我打開了第六罐啤酒。
理智上,我很清楚再這麼喝下去不對,這裡絕不是一個適合獨自喝醉的地方,但是現在我就是想喝。算了,大不了待會兒給江易盛打個電話,讓他來把我扛回家。
我正一邊喝酒,一邊胡思亂想,手機突然響了。
我掏出手機,看是吳居藍的電話,本來不想接,都已經塞回口袋裡了,可念頭一轉,終究捨不得讓他擔心,還是接了電話。
「喂?」
吳居藍問:「你在哪裡?」
我裝出興高采烈的聲音,「我和朋友在外面喝酒聊天。不好意思,忘記給你和江易盛說一聲了。」
「什麼朋友?」
「在醫院裡偶然碰到的一個老同學,本來只打算隨便聊一小會兒,可同學叫同學,竟然來了好幾個同學。你先回家吧,不用等我,我要晚一點回去。」
「多晚?」
我抓著頭髮說:「大家聊得挺嗨的,一時半會兒肯定散不了,我帶了鑰匙,你不用管我,自己先睡吧!」
吳居藍沉默。
我覺得我已經再裝不下去,瀕臨崩潰的邊緣,忙說:「他們叫我呢,你要沒事,我掛電話了。」說完,不等他回應,立即掛了電話。
我仰起頭一口氣把剩下的半罐啤酒全部喝完,又打開了一罐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