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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心字已成灰(3)

  霍成君想了會兒說:「爹,你有沒有覺得皇帝挺奇怪的,他為什麼沒有頒布旨意,指定是誰接位?」


  霍光不說話,這個問題他也想過,甚至暗中做過準備,打算用雷霆手段應付一切,可劉弗陵無旨意,所有的計劃驟然都落了空,這個劉弗陵從來不按棋理落子!


  「爹,你覺得皇帝屬意的人是誰?」


  「現在看來,應該是劉詢。如果是劉賀,趙充國就不會一直反對劉賀登基,國璽和兵符也不會一直失蹤。哎!」霍光長嘆,「都是當年一念之仁,否則今日就不必……」


  霍成君不解,仔細想了會兒,試探著說:「爹爹的意思是爹一直知道劉詢。」


  霍光冷哼:「若不是我,你以為只靠衛太子的舊臣就能避開所有追殺他們的人?若不是我肯定地告訴上官桀劉詢已死,劉詢後來能在長安城外做劉病已?」


  霍成君小心地問:「爹爹打算怎麼辦?要不要設法把劉詢抓起來,問出國璽和兵符的下落。」


  霍光搖頭,「不會在他那裡。劉詢若有兵符,長安城怎麼還會是如今的僵持局面?」霍光一邊思索,一邊說:「我大概一開始就想錯了,我一直以為皇帝一定會選劉詢。可也許對皇帝而言,劉詢和劉賀是有差別,但是差別並沒有大到用天下萬民的性命去爭,就如我們霍家看待這兩人,不管誰登基,都有利有弊,沒有任何一個人好到值得我們霍家為他全力以赴、誓死扶持。皇帝應該只是一個傾向,因為害怕兵禍,所以並沒有孤注一擲選擇誰,他也許預留了一個時間,等誰佔了上風,他就選擇誰。」


  霍成君說:「那我們就慢慢等,現在仍是父親佔上風,到了皇帝定的日期,雲歌自然會出現,交出國璽、兵符。」


  霍光嘆氣,「皇帝駕崩前一定未料到有今日的局面,否則以他 的性格,絕不會如此做,我朝在西域花費了近百年的心血才有今日,不能功虧一簣!我等得起,可漢家江山等不起!西北的百姓也等不起!」


  霍成君呼吸一滯,「父親的意思是要讓劉賀立即登基?只怕不容易……」


  霍光搖頭,微笑著說:「爹本想給你挑個英俊夫婿,可……唉!劉詢雖長得不如劉賀,不過更容易讓你做皇后。」


  霍成君早羞紅了臉,捶著霍光嚷,「爹,人家陪著您聊正經事情,爹卻拿女兒打趣!我才不管誰做皇帝呢!」


  霍光決心既定,一切就不再成問題,輕鬆了許多。


  霍成君坐到霍光身側,「那劉賀怎麼辦?雖然沒有正式登基,可很多人已當他是皇帝了。」


  霍光皺眉思索,很久后,才道:「我還是看走眼了。能讓劉弗陵考慮將江山交付的人,絕對不是個荒唐人!」他立劉賀,又廢劉賀,劉賀必定會對他不滿。劉賀身邊的人也不能再留。既然決定了除草,就務必要除盡,否則不知道什麼時候它又長了出來,最後打蛇人反被蛇咬。


  聽到外面僕人稟告「大司農田延年到了」,霍光對霍成君說:「你回去吧!這些事情爹自會處理,你安心等著進宮做皇后就行了。」


  霍成君紅著臉,輕應了聲「是」,起身離去。


  深夜。


  霍禹已經睡下,卻又被人叫醒,說霍光要見他。


  霍禹知道必有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不敢遲疑,忙趕著來見霍光。霍光命他明日一早就拉劉賀去上林苑遊玩,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都不能讓劉賀離開上林苑。霍禹忙應是,轉身想走,霍光又叫住了他,凝視著他說:「爹平常對你嚴厲了些,只因為霍家滿門將來都要倚靠你,你能明白爹的苦心嗎?」


  霍禹看著父親迅速蒼老的面容,斑白的頭髮,心中一酸,以往對父親的憤怨全散了,「都是兒子不爭氣。」


  霍光微笑著說:「明日的事情不可走漏風聲,你一定要做到。」霍禹跪了下來,定聲說:「爹放心,兒子雖然有時候有些荒唐,要緊的事情卻不敢糊塗,明日兒子一定會把劉賀留在上林苑。」霍光又命人一一傳了霍雲、霍山、范明友來,細細叮囑,等所有事情安排妥當,東邊已露了魚肚白。


  清晨。


  大司農田延年當庭奏本,陳述劉賀荒唐,說到劉賀竟然在劉弗陵棺柩前飲酒吃肉時,他傷心欲絕、痛哭失聲,不少臣子想到劉弗陵在時的氣象,再看看如今朝堂的混亂,也跟著哭起來,一時間,大殿里哭聲一片。


  田延年哭著對霍光說:「昔日伊尹當商朝宰相時,為了商湯天下,不計個人得失,廢了太甲,後世不僅不怪他,反而皆稱其忠。將軍今日若能如此,亦是漢之伊尹也!」


  霍光躊躇著說:「以臣廢君,終是有違臣道!」田延年哭說:「將軍不敢做主,可以請太後娘娘做主。」


  眾人都齊齊說好,雋不疑也進言說:「大司農說得很有道理,我們不妨請太后選擇賢人。」


  霍光只能答應。


  漢朝太后的起居宮殿是長樂宮,可因為劉弗陵剛駕崩,劉賀還未正式登基,所以上官小妹仍住在椒房殿。


  小妹聽完眾人來意,驚懼不安,望著霍光,遲遲不肯說話,霍光誠懇地說:「太後有什麼想法儘管告訴臣等。」


  小妹怯怯地問:「不知道大將軍覺得誰是賢人,足擔社稷?」霍光掃了眼田延年,田延年奏道:「衛太子的長孫劉詢,先皇曾多次誇讚過他,說他『可堪重用。』」


  霍光點頭,「臣也記得先皇說過這話。」


  小妹眼中突地有了淚水,「本宮也聽過,好像是去年除夕夜當著各國使節說的。」


  眾位臣子都一邊回憶,一邊頷首。


  霍光問:「那太后的意思……」


  小妹道:「眾位愛卿都是我大漢的棟樑,若各位覺得劉詢是賢者,本宮就頒布旨意,廢除劉賀,迎立劉詢。」


  趙充國立即跪下,一面磕頭,一面大聲說:「太皇太后英明!」霍光、田延年、雋不疑也跪了下來,紛紛口呼「太皇太后英明」。


  楊敞看到僵持的兩方已經意見一致,也忙跪倒,大呼:「太皇太后聖明。」


  所有大臣紛紛叩拜,小妹任由他們叩頭,眼睛凝望著前方,卻毫無落點,只有一片蒙濛霧氣。


  霧氣中浮現著他的淡淡笑意。


  她握著他的手。


  他說:「我信你。」


  至此,百官在迎立新君一事上,終於意見一致。


  六順看到霍光率領朝廷重臣來見上官小妹,卻無霍禹、范明友、鄧廣漢幾人,想到當年公主家宴的情景,心中「咯噔」了一下,忙命手下的小宦官設法把消息傳遞出去。


  劉賀一大早就去了上林苑打獵遊玩,住在驛館的紅衣接到六順的消息,立即去尋劉賀,可整個上林苑外都有重兵駐守,根本無路可入。


  紅衣自小在王府中長大,宮廷風波看過的、聽過的已多,見到今日的場面,遍體生寒,想著劉賀生死未卜,心下一橫,決定無論如何也要見到他。


  可是如何進去呢?

  上林苑佔地寬廣,從孝武皇帝劉徹開始,就是皇家禁地,武帝末年,土地流失嚴重,加上天災人禍,很多農民無地可種,他們看上林苑附近的山坡水草肥美,雖知是皇家禁地,可走投無路下,仍偷偷在上林苑放牧。劉徹知道后,下令殺過幾次違命者。但不放牧是餓死, 放牧卻還可以多活幾天,所以仍有農民來此,竟是殺之不絕。劉弗陵登基后,聽聞此事,下令禁止誅殺牧者,朝臣反對,劉弗陵只淡淡說:「天下治,民自歸。吾等過,民犯險。」朝臣訥訥不能語。


  後來,牧者發覺兵士只會偶爾來驅趕,卻不會真正逮捕他們,膽子漸大,來此放牧的人越來越多,皇家禁苑不見珍禽異獸,反而常聞牛哞羊咩,也算一大奇景。再後來,隨著劉弗陵的執政,來此放牧的人越來越少,但仍會有好奇、貪玩或偷懶的牧童來此放牛,只要不太靠近兵營駐紮區,士兵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他們去。


  上林苑漸漸變成了一處極奇怪的地方,雖是皇家禁苑,卻可在外圍的山坡上偶見牛羊。


  紅衣所立之處,恰是一面山坡,當她看到遠處的牛群時,計上心頭。


  連比帶畫中,她用重金將所有牛買下,又請放牛人在牛尾上綁上麻繩,把牛驅趕到上林苑附近的山坡上。


  放牛人知道此處是軍隊駐紮的禁區,但禁不住重金相誘,又看紅衣一個嬌滴滴的弱女子,不像能鬧出什麼事情的壞人,所以依言照做。


  羽林營是令匈奴都膽寒的虎狼師,今日她卻要孤身一人闖此龍潭虎穴,不是沒有怕,但……紅衣深吸了口氣,毅然將牛尾上的麻繩全部點燃。火燒屁股,上百頭牛立即狂性大發,揚蹄朝上林苑衝去,大地都似乎在輕顫。


  瘋牛連虎豹都會退讓三分,上百頭瘋牛的威力可想而知。上林苑外的士兵猝不及防間,被牛群衝散。


  漫天煙塵中,眾人只看一個女子一身紅衣,手持長劍,尾隨在牛群后,飄然而入,身姿曼妙。


  羽林營不愧是聲震天下的虎狼之師,在短暫的驚慌后,立即鎮定 下來。有人持鐵盾上前,結隊驅趕牛群;有人挽弓射牛,每箭必中牛脖;還有人負責追捕紅衣。


  追捕的士兵高叫:「兵營重地,擅闖者,格殺勿論!立即止步,也許還可保得一命。」


  紅衣充耳不聞,身形不見停,反倒更快。她在樹林、溪流、屋宇間飛掠而過,游目搜索著劉賀,身後的羽箭綿綿不絕,紅衣只能聞音閃避。


  一路飛縱,終於看到遠處校場上的劉賀。他正搭弓射靶,身形挺拔,姿容俊美,仿若畫中人,校場四周發出雷鳴般的喝彩聲。


  守在校場外的士兵看到紅衣,立即圍堵過來。


  紅衣心內焦急萬分。如果她能說話,此時也許只需要一聲大吼,可她一聲都發不了,只能迎著密密麻麻的刀刃繼續向前。


  挽起清冷的劍花,以纖弱之姿,迎滔天巨浪。


  每前進一步,都有鮮血飄落。紅衣不知道這些鮮血是她的,還是別人的,她唯一知道的,就是不管多艱難,她都一定要見到他。


  漸漸接近校場,人群中越來越多的人聽到兵戈聲,紛紛回頭看。只看一襲燦若朝霞的紅影,在漫天的刀光劍影中飄飛。每一次都覺得那紅色雲霞會被絞碎,可她就如疾風中的勁草,每一次的折腰后,卻又堅韌地站起。


  劉賀正引弓欲射,看到眾人的異樣表情,笑著回頭,恰看見一線寒芒堪堪從紅衣裙邊劃過,心神劇顫,立即喝叫:「住手!」霍禹卻不出聲,羽林士兵也就對這個未登基皇帝的命令置若罔聞。紅衣在刀光劍影中苦覓生機。


  突然,劉賀將手中的弓箭對準了霍禹,「立即命他們住手。」


  校場寂靜,所有人都似屏住了呼吸。


  兵器相撞的聲音,仍持續不斷地從校場外傳來,寂靜中顯得十分刺耳,令所有人心驚肉跳。


  只看劉賀臉上往日的嬉笑不羈蕩然無存,眼內鋒芒凌厲。有人偷 偷想拔刀,劉賀隨意踢起地上的一隻羽箭,好似看都沒有看,卻正中


  那人心口,武功之高讓霍禹震驚。他冷聲問霍禹:「我能當場殺了你,可你有膽弒君嗎?」霍禹有了懼怕,忙跪下,「臣不知道這女子是王上的人。」扭頭下令:「住手!都住手!」所有士兵立即收起兵器退開。


  紅衣向劉賀走去,剛走了兩步,忽想起他最討厭女子的殘忍殺戮,立即將手中的長劍扔掉。劉賀看到紅衣無事,一顆掉落的心,才回到了原處。剛才看到刀劍叢中的紅衣時,只覺刺向紅衣的每一劍都在刺向自己,居然如得了失心瘋般,想都沒有想地就把箭對準了霍禹,只要霍禹不下令,即使明知道霍禹是霍光唯一的兒子,他也會不管後果地射殺霍禹。


  紅衣走到劉賀面前,柔柔地笑著,一邊笑著,一邊向他打手勢。劉賀臉色越來越凝重,一個旋身,如大鳥一般飛撲霍禹。霍禹想閃,侍衛想救,卻看劉賀如入無人之地,所有碰到他掌鋒的人,聲都未發,就一個接一個地倒到了地上。霍禹在劉賀手下才走了四五招,就被劉賀擒住。


  劉賀的一連串動作兔起鶻落,迅疾如電,等羽林士兵圍過來時,霍禹已經在劉賀的手中,眾人都不敢再輕動。


  如老鷹提小雞,劉賀拎起霍禹,將他丟給身後的親隨,「用他開路,立即回未央宮,命令所有人,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許反抗,一切等我吩咐。」


  隨從抓著霍禹迅速離去。


  劉賀看隨從走了,掃了眼周圍持刀戈的士兵,笑起來。絲毫未將他們放在眼中,一面向前走,一面去摟紅衣,「靠在我身上休息會兒,我倒要看看誰敢動我?」


  紅衣溫柔地凝視著劉賀,唇邊的笑意柔得如同江南春雨。她握住了劉賀的手,身子卻軟軟地向地上滑去。劉賀這才發覺,紅衣後背鮮血淋漓,只因為她穿著紅色衣裳,所以一直看不出來她已受傷。


  劉賀一把抱住了她,臉上平靜的笑全部消失,換上了慌亂,對著周圍的士兵吼叫:「去傳太醫!」


  士兵沒有動,劉賀的聲音如寒冰:「我一日姓劉,就一日能將你們抄家滅族!」


  士兵不見得畏懼個人生死,可是家人卻是他們的軟肋,立即有人跑著去找太醫。


  紅衣感覺體內的溫暖一點點在流失,她有很多話要告訴劉賀,可手上再無力氣,在空中勉力比畫了下,卻畫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劉賀努力去按她的傷口,「紅衣,你要服侍我一輩子的,不許你逃走!」


  她張了張嘴,想將多年的心事告訴他,可心中的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只有幾聲喑啞的「嗚」「嗚」「呀」「呀」。


  她眼中有淚,臉上卻仍然笑著,因為公子說過最喜歡看她的笑顏,她已經沒有了聲音,不能再沒有笑容。


  「紅衣,紅衣,再堅持一會兒,太醫馬上就到!」


  她摸索著去解腰上的穗結,劉賀一把將穗結扯下,按著她的手說:「不許再亂動!」


  她的手簌簌直顫,伸手去握他的手,想讓他握住那個繩穗。劉賀卻以為她想要繩穗,把繩穗用力塞到她手裡,很生氣地吼道:「我讓你不要再亂動!」她每動一下,血就流得更急。


  紅衣伸著手,想將繩穗遞給他。她眼中淚光閃動,卻仍努力地笑著。周圍的一切都已淡去,她似乎又回到了昌邑王府,彼此日日相伴、朝夕相處的日子。


  不過四五歲大,就進了王府做奴婢,接受嬤嬤的調教。


  不管相貌,還是心眼,都算不得出眾的人兒,可因為生了一副好歌喉,他把她要到了身邊,日日命她唱歌給他聽。


  那一年,她八歲,正是滿樹梨花壓雪白的季節,她穿著紅色的衣裙,躲在樹下練歌……


  紅衣嫣然一笑,合目而逝。


  剛伸出一半的手,猛然墜落,那個繩穗飄飄搖搖地跌入了塵土中。


  劉賀如遭雷擊,只覺得胸內有個地方猛地炸裂,千萬碎裂的粉齏中有刺骨的疼痛,痛得整個人如要散掉。他覺得慌亂恐懼,槍林箭雨、生死一線間都不曾有過這樣陌生的感覺,陌生得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如此。


  他緊緊地摟著紅衣,想用自己的身體溫暖她,留住她漸漸流逝的體溫,臉貼著她的臉頰,低聲說:「我早和你說過的,你的賣身契是死契,是王府的終身奴婢,永生永世不能離開。」


  紅衣眼中的淚此時才緩緩沿著臉頰掉落,無聲無息地墜入了塵土中,唇畔卻依舊笑意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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