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2)
劉詢來之前,不是沒想過劉弗陵和雲歌現在的情形,可怎麼都沒想到竟是這樣。死亡並不見得痛苦,等待死亡卻一定很痛苦,如果不是肯定劉弗陵的病況,一定不會相信這兩人是日日生活在死亡的陰影下。
劉弗陵命殿內所有人都下去。
劉詢恭敬地垂目靜坐,似乎等著隨時聽候劉弗陵吩咐。
劉弗陵淡淡目視著他,無甚喜怒,「朕還記得第一次見你時,你正在看《史記》,說『近來喜讀先帝年輕時的事情』,你和朕說說你的心得。」
劉詢有點怔,記得也是個天寒地凍的日子,當年還是一介寒衣,今日已是皇家貴胄,中間發生了太多事情,好似十分久遠,仔細一想不過才一年。
劉詢想了會兒后,謹慎地說: 「其實也就四個字 『隱忍 』『謀划』。」
當年,竇太后把持朝政,劉徹日日沉迷於打獵遊玩,又召了一幫年輕人陪他胡鬧,竇太后看他如此,殺心才稍減,不料就是這幫胡鬧的年輕人成了後來威名震天下的羽林軍。
劉弗陵微笑:「你謀划做得還算過得去,隱忍的功夫卻實在太差。心太急,太害怕失去,手段太毒辣,連『謀定、后動』都算不上。劉賀行事比你周全穩妥許多,法理人情兼顧。」
劉詢袖中的手不自禁地拳到了一起,力持鎮定地說:「田千秋的事情,是臣辦事經驗不足,是臣的錯。王叔自幼在天家長大,見識氣度都非臣所能及,臣在市井中長大,有時候行事不免偏激,臣日後會改,會好好跟著王叔辦事。」說著就向劉弗陵重重磕頭。
劉弗陵想起身,身子一軟,沒坐起來,輕嘆了口氣,「詢兒,你過來。」
劉詢聽到劉弗陵的「詢兒」,心頭竟是莫名一酸,他這一生,幾曾真正做過孩子?
他扶劉弗陵從榻上起來,行到大殿一側,只看整個牆上掛著一幅碩大的羊皮地圖,繪製著漢家江山。山巒、河流、大地、城池都用不同的顏色標註出來,各地的人口也在一旁有註明,讓看者陡然生出俯瞰天下的感覺。
劉弗陵問:「江山為何多嬌?」
劉詢回答得很快:「因為人。很多人喜歡看崇山峻岭,黃河咆哮,臣卻自小就喜歡看河道上的船來船往。艄公的號子,漁女的歌聲,還有河岸兩邊的叫賣聲,都讓我覺得歡喜。沒有人的河流太安靜,沒有人的城池是死城,沒有人,就沒有秀麗江山。」
劉弗陵點頭,「因為百姓,才有江山,所以治理江山一定要有一顆仁心。善待百姓,讓百姓安居樂業,江山才能秀麗壯美。」
「仁」字上,他已經全然輸給了劉賀,劉詢不敢多說,只道:「臣謹記。」
劉弗陵語聲忽然轉硬,隱有寒意,「但光有『仁心』還不夠。如果是太平之世,如果只需要守江山,『仁』治天下,好事一件!像文帝和景帝,二位先帝讓天下百姓享了三十多年的太平富裕。可現在內有權臣弄權,外有夷族進犯,還需要『狠心』,才可保社稷安穩、江山太平。」
劉詢猛地側頭看向劉弗陵,與劉弗陵眼光一觸,只覺得他眼內鋒芒刺人,竟生畏懼,立即又低下了頭。
劉弗陵道:「朕自八歲登基,自問行事,無愧天下百姓。」
劉詢說:「陛下是罕見的仁君。」
劉弗陵卻沒什麼歡喜:「可朕不是個好皇帝!朕有仁心,卻無狠心,行事果斷狠辣不及先帝萬一。」
劉詢無語。若劉弗陵是先帝,當年三大權臣的爭鬥也許就是另外一個局面,先帝根本不會顧忌百姓死活,衛太子之亂時,長安城血流成河,無數無辜百姓被殺。先帝連對自己的親兒子、親孫子都是寧可錯殺,不可放過,若劉弗陵是先帝,根本不會容他活到現在,那麼也就不會有現在的局面。
劉弗陵指著波瀾壯闊的漢家江山,肅容對劉詢說:「朕就將這江 山交給你了,只望你,心存仁念、手握利劍,治江山,穩社稷,造福天下蒼生。」
劉詢身軀劇震,不能置信地瞪著劉弗陵,半晌后,他近乎自言自語地問:「陛……陛下是一直都想挑一個果決剛毅的人嗎?」
劉弗陵微笑著說:「不錯!若選朋友,朕一定會選賀奴,可江山社稷不容朕用個人偏愛做主。怎麼了?你不想要嗎?」
劉詢忙跪下磕頭,人卻依舊有點怔怔,「臣……臣謝陛下!」又立即反應過來,稱呼不妥,改口道:「詢兒叩謝皇爺爺大恩。」
劉弗陵站得時間有點久,已經力盡,回身向榻旁行去,腳步虛浮,劉詢忙站起,扶著劉弗陵坐回榻上。
劉弗陵說:「你去告訴於安,命他們都進來。」
劉詢起身到簾外,依言轉述。
一會兒后,幾個人從外面魚貫而入。
劉詢一看來人,忙站了起來。
手握西北兵權的趙充國將軍、負責京城治安的雋不疑,還有太僕右曹杜延年。趙充國是劉弗陵的人,滿朝都知。杜延年有點令劉詢意外,雋不疑則令他震驚。
三人齊齊跪到劉弗陵榻前聽吩咐,劉弗陵指了指劉詢,「從今日起,你們一切行事全聽劉詢吩咐。霍光若同意讓劉詢登基,很好!霍光若不同意……」
趙充國定聲說:「臣等也會讓他同意。」
劉弗陵問劉詢:「你可聽到了?你可有信心?」
劉詢跪下,給劉弗陵重重磕頭,「臣叩謝陛下大恩,有三位大人相助,臣定不會辜負陛下厚望。」
劉弗陵讓他站起來,命趙充國、雋不疑、杜延年向劉詢磕頭。當三人當著劉弗陵的面發誓效忠時,劉詢突然有些不敢面對劉弗陵的目光。
三人退下后,劉弗陵說:「朕的布置,就不一一和你說了,他們三人,還有於安,會全部告訴你。楊敞是你舉薦的丞相,你應該有法 子對付他,朕就不操心了。張安世手握燕北兵權,毗鄰廣陵國的駐兵統領是他的親信,朕能將張安世算作你的人嗎?」
劉詢胸有成竹地說:「陛下放心,張氏家族的長兄張賀是臣的恩人,有張賀在,張安世即使不幫臣,也絕對不會幫霍光。」
劉弗陵點頭,「朕能為你做的事情,到此為止,以後的事情,朕不想再管。」
劉詢忙跪下磕頭,「臣接觸朝事的日子還很短,萬有不妥之處,還需要陛下提點。」
劉弗陵道:「朕的行事風格與你不同,從今日起,你按照你的方式辦事。只不過,一定要記住我先頭和你說的話,你的『隱忍』功夫還太差。」
「臣明白,霍光在朝堂內根深脈廣,絕非短日內能解決的,若太急,即使把臣的性命搭進去,也解決不了,臣日後,一定謹記『隱忍』二字,再不敢貪功冒進。」
劉弗陵讓他起來,坐到榻前,「你答應朕幾件事情。」
劉詢道:「聽憑皇爺爺吩咐。」
「第一,不管將來發生什麼,不許你殺劉賀。」
劉詢立即應道:「臣遵旨。」
「第二,不許為難上官小妹。」
「皇後娘娘是皇爺爺的髮妻,是臣的長輩,臣日後會向皇後行孫輩之禮,絕不敢輕慢。」
劉弗陵微愣了下,一字字說道:「她只是朕的皇后。」
劉詢不解,對呀!上官小妹是皇后,是皇帝的髮妻,有何不對?卻不敢問,只能恭敬地應「是」。
「朕會問過她的意思后做安排,不管她走與留,你都要遂她心愿。」
「臣遵旨。」
「在你登基之前,於安能給你不少幫助,等你登基后,恐怕不願意再看見他,對你而言,他知道得太多,用,不放心,不用,更不放心……」
劉詢急急想說話,劉弗陵做了個手勢,讓他不必多說,「放他出宮,不許你動他分毫。」
「臣遵旨。」
劉弗陵想了一瞬后,淡淡說:「也就這點事情了。你把這些東西都寫下來。」
劉詢提筆,將應承的事情,都在白帛上一一記下,署名、蓋好印鑒后,又印了個手印上去。
劉詢將書寫好的東西拿給劉弗陵看,劉弗陵點了點頭。
劉詢將白帛卷好,放在了案上,遲疑了一下問:「雲歌呢?」
劉弗陵一直的平靜淡然終於被打破,眼中轉過了不舍,「她只是個山野女子,以後和你們都不會再有關係。」
劉詢默默點了點頭,「臣有一事拿不定主意,想求教皇爺爺。」
「你問吧!」
「孟珏此人,究竟可用,不可用?」
劉弗陵不答,反問:「放眼天下,你能找到更好的人去制衡霍光嗎?」
劉詢搖頭,「沒有。」
「朕一直未真正用他,就是想把他留給你。你將來只是一人,臣子卻有成百上千,如何讓臣子彼此牽制,是一門極深的學問,你慢慢學吧!霍光在一日,你可以放心大膽地用他,霍光若不在了……」劉弗陵淡淡地說,「你比朕更知道該如何辦。」
劉詢點頭,「陛下還有什麼要叮囑臣的嗎?」
劉弗陵想了一瞬后說:「據於安事後給朕講,在和羌族勇士的打鬥中,你表現得毫無弱點,直到比試結束,眾人依舊看不透你武功高低。孟珏的功夫卻是有弱點可尋的,所以當克爾嗒嗒以為可以斬殺孟珏時,卻不料孟珏的『弱點』根本不是他的『弱點』。」
劉詢以為他當日已經做到最好,不料聽到劉弗陵這樣的評語,思索了一下,好似有所悟,心裡卻很不服氣,想著結果可是他贏、孟珏輸。他向劉弗陵磕頭,恭敬地說:「臣懂了。」
劉弗陵道:「你比朕更適合做皇帝,朕已沒什麼可教你的了,你 回去吧!」
劉詢磕頭,連著磕了三個,卻仍然未起來,僵跪了一會兒,又「咚咚」地連磕了九個頭,一個比一個重,到最後好似要磕出血來。
他的舉動有些莫名其妙,劉弗陵卻絲毫未阻止,只微笑著說:「把你的這份心留給天下百姓,你將這江山治理好,把朕未能做到的事情都做了,就可以了。」說著,人歪靠在了榻上,閉上了眼睛,揮了揮手讓他走。
劉詢站起,走了幾步,忽有些遲疑,猶豫了一瞬,終是不甘心,一咬牙,反身回去又跪下。
「陛下,臣斗膽了,但這次不問,臣怕……臣心中已經困惑了很久,陛下第一次召見臣時,問臣『這一生最快樂的事情是什麼?』『最想做的事情又是什麼?』臣斗膽想知道陛下的答案。」
劉弗陵沒有立即回答,閉著眼睛,似在思索。劉詢心中稍慰,劉弗陵和他當年一樣,這個問題也無法給出答案。
可慢慢地,劉弗陵的眉宇間溢出了笑意。「快樂的事情太多,一時想不出來哪件最快樂。」劉詢心中劇震,說不清楚是驚訝羨慕還是嫉妒。一瞬后,劉弗陵笑著說:「最快樂的事情是娶了個好妻子。」
劉詢屏息等著劉弗陵的下一個答案。
劉弗陵眉宇間的笑意淡去,一直未說話,劉詢靜靜站了會兒,看劉弗陵倦意深重,似已睡著,他輕輕起身,正想退下,忽聽到劉弗陵輕聲說:「最想做的事情是能陪著她一日日變老。」
劉詢心驚肉跳,不敢直視劉弗陵。
劉弗陵揮了揮手,劉詢立即轉身,腳步匆匆,近乎逃地跨出了屋子。
雲歌在屋子外面堆雪做雪人。
不知道從哪裡跑來兩隻山猴,毫不畏生地跟在她身後,一時幫她 堆一把雪,一時拽著雲歌的斗篷,好似怕雲歌冷,撣著上面的雪,一時也會幫倒忙,把雲歌掃好的雪推散。
雲歌不見急惱,笑眯眯地做著自己的事情,由著猴子在她身邊鬧騰。
在外面的時間久了,雖戴著雪帽,披著斗篷,可她的發梢、鬢角仍凝了不少雪花。
屋檐下立了好幾個宦官,卻沒有一個人過去幫忙,都只是靜看著。看到劉詢出來,她抬頭一笑,扔了掃帚,跑到屋檐下,一邊跺腳,一邊把斗篷、雪帽都摘下來,急匆匆地進了屋子。
兩隻猴子「吱吱」亂叫,似乎十分開心,也跑到屋檐下,學著雲歌的樣子,跺腳跳騰,把身上的雪都跳落,「滋溜」一下就鑽進了屋子。
屋外立著的宦官見慣不怪,任由兩隻猴子躥進了大殿。
七喜拿了劉詢的斗篷和雪帽過來,服侍劉詢穿上,看劉詢一直在看雲歌,笑道:「那兩隻猴子是姑娘去年撿回來的,養了一個冬天后,放回了山中。自陛下和姑娘來溫泉宮,兩隻猴子不知道如何得知了消息,時不時來看陛下和姑娘,還常常帶禮,上次它們送來的大桃子,比宮裡的貢桃都好吃。夠精怪的,兩隻山猴還懂得念舊情。」
七喜打著傘,一直把劉詢送到宮門口,賠笑說:「只能送侯爺到此了,奴才另命人送侯爺下山,看這天色,得多打幾個燈籠。」
劉詢道:「不必了,我常走夜路,不怕黑。自我第一次進宮,大人就對我多有照拂,劉詢銘記在心。」
七喜眼角餘光掃了眼四周,笑道:「都是奴才的本分,侯爺若有用得上奴才的地方,儘管吩咐。」
劉詢頷了下首,轉身離去,七喜要給他傘,他輕擺了下手,沒有要。
簌簌雪片,飄落不絕。因天色已晚,天空積的雲層都帶著鉛灰色,累累疊疊,墜得天像 是要掉下來,層林越顯蕭瑟。孤寂的山道曲折而下,好似沒有盡頭。
劉詢緩步穿行在雪花中,如閑庭信步,他本就身形高健,此時看去,低垂的天,昏茫的山,天地間似只剩他一人,襯得他更是雄姿偉岸。
七喜打著傘,站在宮門前,一直目送劉詢消失在雪中,輕輕點了點頭。
天快亮,劉詢才回到長安,顧不上休息,就命何小七去請張賀,約好在一個屠戶家相見。
他換了套便袍,剛要出門,黑子匆匆跑來,「大哥,有人……」一拍額頭,恭敬地說:「侯爺,有人求見。」
劉詢笑罵: 「別那麼多虛禮,本就是兄弟,叫的哪門子『侯爺』?」
黑子心中熱騰騰地,咧著嘴直笑,「俺也這麼覺得,『大哥、大哥』多親近,都是小七那個操蛋,非要俺叫『侯爺』。大哥,有個書生要見你。」
劉詢一邊向外走,一邊說:「我不是說了『誰都不見』嗎?」
黑子將手中打著的燈籠,高高舉起來,給劉詢看。
「俺也這麼回復的,可這人嘴特能扯,扯得都是俺們聽不懂的話,俺們幾個全給他扯暈了,他說和大哥是什麼故交,讓俺把這個燈籠交給大哥,還說他是來雪……雪什麼炭火的。」黑子嘿嘿一笑,實在想不起來書生的原話。
劉詢細看了眼燈籠,立即認出是去年上元節時,雲歌想要的那盞。他將燈籠接過,遞給一旁的侍從,「拿下去,好生收著。」又笑對黑子說:「命這個『雪中送炭』的書生來見我,若能說出個一二三四則罷,若說不出……」
黑子握了握拳頭,接嘴道:「俺們幾個就好好替他鬆鬆骨頭。」
書生見到劉詢,見禮問好,不卑不亢,氣度從容,並無一般小民初見皇族貴胄的拘謹。
劉詢笑道:「上次竟然看走了眼。」
書生笑說:「不是侯爺看走眼,而是侯爺心中有更多計較,顧不上仔細看在下。」
劉詢請他坐,「深夜求見,敢問何事?」
書生道:「在下姓李名遠,來自漠北,長安城是家父的故鄉,自小常聽父親提及天朝繁華,所以特來看看天朝的風土人情。」
劉詢心中微動,「令尊高姓大名?」
李遠十分乾脆地回道:「李陵。」
劉詢呆了一瞬,方笑道:「原來是匈奴王子遠道駕臨,本侯失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