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山河破碎風飄絮(4)
阿珩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地搖搖頭,「沒什麼,你好好照顧瑲玹,大哥回來後會獎勵你的。」
朱萸燦然而笑,「嗯,我知道!」用力點點頭,腳步虛浮地離開了。
雲桑盯著她的背影,「真是個傻丫頭,原來她對青陽……不但我們沒看出來,連她自己都不懂。你說她現在究竟明不明白自己對你大哥的心意?」
「大哥已經不在,明不明白都不重要了。」阿珩口中說著不重要,眼淚卻潸然而落,也許大哥是明白的,可明白的大哥卻一直任由朱萸不明白,只因為他肩頭的責任未盡,也許他曾想過有朝一日,等肩頭的責任盡時,再帶著朱萸去天南地北流浪,就像他們初相遇時一樣。如果沒有那麼一天,他寧可朱萸永遠不明白,永遠不懂得傷心,但他不知道朱萸終於傷心了。
「朱萸她真的會一直等下去嗎?她們木妖一族可比神族都命長。」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很聽大哥的話,當年她在虞淵外,差點被虞淵吞噬,可大哥讓她等,她就一直在等,連腳步都沒挪一下。」
千年萬年的等待,畫地為牢,將漫長的光陰都凝固在了分開時的一瞬,永遠都是那個人欲走還未走時,款款談笑、殷殷叮嚀的樣子,看似痴傻,何嘗不是一種聰明呢?雲桑輕聲嘆了口氣,默默走向桑林,飛舞的蛾蝶環繞在她的身周,如一朵盛開的鮮花,漸漸消失在鬱鬱蔥蔥的桑林中。
第二日,阿珩帶著小夭去了玉山。
幾百年前,阿珩跟著少昊迫不及待地離開玉山時,從沒有想到有朝一日她會回來,並且帶著她和赤宸的女兒。
重回玉山,阿獙顯得十分興奮,又是跳,又是叫。前來迎接的宮女親熱地歡迎阿獙,卻攔住烈陽,說道:「小公子,請止步。」
烈陽一愣,阿珩抿唇笑道,「姐姐不認識他了嗎?這是烈陽啊。」
宮女吃驚地瞪著烈陽,結結巴巴地說:「烈陽,你怎麼修成了個小矮子?」
阿珩大笑,阿獙也是笑得直打滾,烈陽氣得索性變回了原身,飛到枝頭。
宮女對阿珩壓著聲音說:「脾氣還是這麼大。」
小夭東張西望,問:「娘,你不是說到處都有桃花嗎?我怎麼什麼都沒看到。」
阿珩也沒想到,再次踏足玉山時,一切已經面目全非。
幾百年前的玉山一年四季都開滿桃花,亭台樓閣掩映在絢爛的桃花間,不管何時都芳草鮮美,落英繽紛,人行其間,如走在畫卷中。
而現在的玉山,一朵桃花都看不到,只有一片才抽著嫩葉的桃樹。
這些倒還好,畢竟阿珩已經聽聞,神農王死時,玉山天降大雪,青山不老,卻因雪白頭。可是王母的樣子——當年的王母青絲如雲,容顏似花,一雙美目寒冽若秋水,立於桃花樹下,顧盼之間,真正是艷若桃李、冷若冰霜,可如今的王母滿頭白髮,容顏枯槁,雙目冷寂。
阿珩獃獃地看著王母,小夭是自來熟,笑嘻嘻地跑到王母身邊,問王母:「奶奶,桃花呢?我娘說這裡有很多桃花。」
王母說:「桃花都謝了。」
阿珩讓小夭給王母行禮,等行完禮,宮女帶著小夭下去玩。
阿珩和王母漫步在桃林間,阿珩對王母說:「我這次來玉山有兩件事情。」
王母沒有說話,阿珩突然改了稱呼,「湄姨。」
王母冷冷一笑,「你母親在臨死前終於肯提當年的事了?」
「其實我早就知道了,我在小月頂住過幾日,伯伯和我講了你們的事情。」
王母身子一顫,腳步頓了一頓,阿珩鼓了下勇氣才說:「伯伯說,他一直想著你們三個在一起的日子,那是他生命中過得最暢快淋漓的日子。」
王母面沉若水,沒有什麼反應,只是慢慢地走著。
阿珩又說:「娘臨去前,我問娘要不要來趟玉山,可娘一直沉默,後來娘讓我把這個帶給您。」
阿珩打開包裹,將一套鵝黃的衣衫捧給王母,衣衫上面躺著一個桑木雕刻的傀儡小人。王母冷眼看著,卻不去接,當年纈祖決絕而去,幾千年間從未回頭,如今再回頭,已經晚了!
阿珩無奈,只能把傀儡人放在地上,傀儡一接地氣,迎風而長,變成了一個美貌的少女,和幾百年前的王母長得一模一樣,神氣態度卻截然不同。少女雙眼靈動,笑意盈盈,烏黑的青絲挽著兩個左右對稱的髮髻,髻上扎著鵝黃的絲帶,絲絲縷縷地垂下,十分活潑俏麗。
阿珩輕聲唱起了母親教給她的古老歌謠。
少女輕盈地轉了一個圈,開始跳舞,長袖翩飛,裙裾飄揚,舞姿曼妙。
王母怔怔地看著。
少女鵝黃的衣衫簇新,衣袖處卻裂了一條大口子,跳舞時,手一揚,袖子就分成兩半,露出一截雪白的胳膊。
她仍記得,白日里她的衣袖被樹枝掛破了,她不會女紅,阿纈卻十分精通女紅,答應晚上替她補。
可是,那支舞,她永遠沒有跳完,那個晚上,也永沒有來臨。
阿珩的歌聲結束,傀儡少女也跳完了舞,化作粉末,隨風而散,就如那些往事,被時光的狂風無情地吹散,不留絲毫痕迹。
樹林間突然變得太安靜,連微風吹過枝頭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王母縱聲大笑,笑得滴下淚來,「這算什麼?」
阿珩說:「對不起!娘讓我告訴你『對不起』!」
王母的笑聲戛然而止,阿纈是她這一生見過的最驕傲的女子,從未低過頭,即使打落了牙齒也會面帶笑容和血吞下,那個驕傲到近乎跋扈的西陵纈哪裡去了?
王母沉默了很久,問道:「你母親為什麼不親自來說?」
阿珩說:「我不知道,問她時,她總是沉默。她在病中,親手紡紗織布做了這件衣裳,讓我帶給你。」
王母靜靜地站著,目光雖然盯著阿珩,卻好似穿透她,飛到了幾千年前。
阿纈答應替她補好衣衫,卻沒有做到,幾千年後,她送來了一套親手做的衣衫。千年來,這是她心頭的刺,又何嘗不是阿纈心上的刺?
王母忽而笑起來,笑容多了幾分淡然,少了幾分尖銳,「看看我現在的樣子!她堅持不來玉山很對。」王母接過衣衫,朝桃林外走去。
阿纈堅持不見他們,王母堅持著維護容貌,渴盼著能再見他們,兩人殊途同歸——都是一個「痴」字。這已經是她們最後的美好記憶,她想抓著不放,而阿纈不忍去破壞。
王母站在山崖前,看著雲霞如胭,彩光如錦。
當年攜手同游的三兄妹已經死了兩個。如今,夕陽西下,真的只有王母一個了。
阿珩走到王母身旁,也許因為心結解開,王母的面容很柔和,只是眉目間有揮之不去的惆悵,「你還有什麼事?」
「我想把我的女兒託付給您,請您護她周全。」
「她的父親是高辛國君,母親是軒轅王姬,誰敢傷她?」
「她叫小夭。」阿珩在案上把兩個字寫出來,「並不是高辛的王姬。」
王母不敢相信地問:「她是赤宸的孩子?」
阿珩點點頭。
王母看著阿珩,笑了,眼中卻有憐惜,「你知道嗎?當年我明明知道是赤宸闖入玉山地宮,盜取了盤古弓,卻將錯就錯,把你關在玉山六十年,是存了私心,想破壞你和少昊的婚約,讓你和赤宸在一起。」
「我後來猜到了。」
「如果沒有我的一念之私,你和少昊也許最終能走到一起,也就沒有今日之劫。」
阿珩說:「我從不後悔和赤宸在一起,我慶幸此生遇見了他。」
王母說:「我會照顧好小夭,不過我更希望你能和赤宸一塊兒來把她接走。」
阿珩向王母行禮道謝。她把小夭叫來,殷殷叮囑小夭要聽王母的話,不要總惦記著玩,多用功修鍊。
小夭自小膽子大不懼生,有個新地方玩,十分雀躍,她一邊胡亂點著頭,一邊就想跑去玩耍,阿珩拉住她,「小夭……」欲言又止,眼中全是不舍。
小夭奇怪地看著母親,「娘?」
阿珩為她仔細地整理好衣衫,握著她脖子上掛的玉瞳,「還記得娘叮囑你的話嗎?」
「記得,要好好戴著,裡面有很重要的東西。」
阿珩用力抱住了小夭,摟得很緊,小夭一邊叫「娘,疼」,一邊扭著身子掙扎,阿珩放開了她,「去玩吧。」
小夭蹦蹦跳跳地跟著王母走了,走了幾步突然回頭,「娘,你快點來接我啊,我的狐狸毛還在哥哥那裡。」
「嗯。」阿珩說不出話來,只是用力點頭。
烈陽從枝頭飛下,變回人身,「可以走了?」
阿珩對烈陽說:「你留在這裡,幫我看著小夭,如果我不能回來,等天下太平后才允許她出玉山。」
烈陽冷哼:「想都別想,要死一塊兒死,要生一塊兒生!」
「經歷了這麼多事情,我發現死容易,生艱難,留到最後的一個才是最難的。」阿珩朝烈陽跪倒,「我只能把最難的事情交給你,你捨得讓阿獙代替你嗎?」
烈陽不說話,只是盯著阿珩,面容冰冷,碧綠的眼珠中隱隱有一層晶瑩的淚光。
阿珩眼中也全是淚,她站了起來,對阿獙說:「我們走吧。」
阿獙含淚看了眼烈陽,默默地飛向高空,烈陽一動不動,孤零零地站著,沒有抬頭目送他們,而是一直深低著頭,盯著自己的腳尖。
他們都以為這一生一世都是一家子,反正死都不怕了,不論生死肯定能在一起,卻不知道還有不得不活下去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