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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1)

  阿獙叫了一聲,提醒阿珩已經到達朝雲峰。


  阿珩心如刀割,根本沒有勇氣走進朝雲殿,可是炎灷和仲意同歸於盡的消息很快就會傳遍大荒,阿珩不想讓別人告訴母親這個消息。如果要說,那就讓她親口來告訴母親。


  她抱著昌仆走進了朝雲殿,纈祖正在教導瑲玹誦書,聽到腳步聲,笑著抬頭,看到阿珩的樣子,神色驟變。


  瑲玹飛撲過來,「娘,我娘怎麼了?爹呢?爹爹怎麼沒回來?」


  纈祖對瑲玹柔聲說:「你先出去玩,大人們有話要說。」


  阿珩跪在母親面前,嘴唇哆哆嗦嗦,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這一刻,她終於體會到了大哥當年跪在母親面前的絕望和自責。


  纈祖臉色慘白,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忽然站起來,溫和地說:「你先去洗漱換衣服,我來照顧昌仆。」


  「娘——」


  纈祖揮了揮手,「收拾乾淨了慢慢說。」宮女過來扶著阿珩下去沐浴更衣。


  阿珩匆匆洗漱完,急忙去看母親。昌仆已經換過了一套衣服,在榻上安睡。母親坐在榻旁,雙手捧著仲意的衣袍,一遍又一遍地仔細撫摸著。


  阿珩輕輕走過去,跪在母親膝前。


  纈祖低聲問:「仲意是不是很英勇?沒有丟下自己的士兵獨自逃生?」


  阿珩嗓子乾澀,說不出話來,只能用力地點了點頭。


  纈祖微微而笑,「很好,像他的外公一樣!」


  「娘!」阿珩抓著母親的手,「你要是難受,就哭出來吧!」


  纈祖摸著阿珩的頭,面容枯槁,神情憔悴,眼睛卻分外清亮,好似僅剩的力量都凝聚到了眼睛里,「你在這裡看著昌仆,她性子剛烈,過剛易折,我去看看瑲玹。我不想他從別人那裡聽到父親的死訊,他的父親死得很英勇,應該堂堂正正地告訴他。」


  纈祖仔細地把仲意的衣袍疊好,放在了昌仆的枕邊,蹣跚地走出屋子,走到桑林里,牽住瑲玹的手,「奶奶有話和你說。」


  一老一小,在桑樹林中慢慢地走著。纈祖步履蹣跚,腰背佝僂,可她依舊是所有孩子的精神依靠。


  「仲意!」


  昌仆剛一醒,就驚叫著伸手去抓,卻抓了個空。


  站在窗前看母親和瑲玹的阿珩立即回身,「嫂子。」


  昌仆看了看四周,發現她們已經身在朝雲殿,「仲意呢?仲意在哪裡?」


  阿珩回答不出來,昌仆眼巴巴地盯著阿珩,似乎在哀求她給自己一點希望,阿珩覺得昌仆的視線如同尖刀,一下又一下刺在她心上,痛得她不能呼吸,可是她卻沒有辦法躲避,因為躲避會更痛。


  「四哥、四哥……」阿珩結結巴巴,語不成句。


  昌仆看到枕頭旁的衣袍,眼中的光瞬間全滅了,她抓著阿珩的肩膀拚命搖晃,厲聲怒吼:「你為什麼要獨自逃走?為什麼沒有救他?他是你四哥,你怎麼不救他……」阿珩就如一片枯葉,被疾風吹得完全身不由己,再劇烈一點,就會粉碎在狂風中。


  昌仆搖著搖著,身子一軟,突然趴在阿珩的肩頭,失聲痛哭:「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啊?他們明明約定了夫妻一心,生死同擔,他為什麼要違背諾言,讓她獨生?

  就在前一瞬,他還抱著她,親著她,讓她沉醉在最甜蜜的幸福中,現在卻屍骨無存,一切都煙消雲散。她不相信!仲意沒有死,絕對沒有死!

  昌仆的哭聲漸漸變成了慘嗥,撕心裂肺,猶如一隻悲鳴的野獸。


  阿珩再也無法剋制,眼淚如決堤的河水般湧出,可她不敢哭出聲,只能緊咬著唇,用盡全部力氣挺著背脊,不讓自己倒下。


  昌仆哭得五內俱焚,悲怒攻心,暈厥了過去。


  阿珩不敢放任自己的傷心,迅速擦乾了淚,照看著昌仆。


  纈祖牽著瑲玹的手走進來,不過短短一會兒,瑲玹竟好似突然長大了,小小的臉緊緊地綳著,眼中的淚珠滾來滾去,卻一直倔強地憋著,就是不肯哭,憋得臉色都發紅。


  瑲玹站在榻旁,去摸母親的臉,神情十分嚴肅。


  纈祖對阿珩吩咐:「你把所有事情從頭到尾講述一遍。」


  阿珩遲疑地看著瑲玹,纈祖說:「他如今是我們家唯一的男丁,不管他能理解幾分,都讓他聽著吧!」


  阿珩聽出了纈祖的話外之意,臉色立變,「大哥、大哥還在。」


  纈祖淡淡地說:「你們真以為我不知道嗎?青陽是我生的,是我把他從小一點點養到大。珩兒,你會認不出你的女兒嗎?那是你心頭的肉,一笑一顰你都一清二楚。你和仲意竟然膽大包天,想出這樣瞞天過海的計策。」


  阿珩急急解釋:「娘,我、我……不是四哥,是我。」


  「我明白你們的苦心,知道你們怕我難過,怕我撐不住,可你們太小看你們的母親了,軒轅國能有今天,也是你母親一手締造,如今雖然上不了戰場,不代表我已經老糊塗了。」


  阿珩跪在纈祖膝前,纈祖對瑲玹說:「你好好聽著,聽不懂的地方不要問,牢牢記住就行。」


  阿珩開始講述,從她察覺事情有異,派烈陽送信回軒轅求救,向高辛借兵,被少昊拒絕,到炎灷用自己做陣眼引爆火山全部講了一遍。


  纈祖一直默不作聲,昌仆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睜著眼睛,獃獃地望著帳頂,聽著阿珩的講述。


  昌仆突然問:「為什麼父王一直沒有派兵?如果我們的神族士兵再多一些,只要有一個精通陣法的神族大將布陣,即使炎灷用自身做陣眼,我們也不至於全軍覆沒。」


  阿珩說:「我能用性命擔保烈陽的可靠,這場戰役對軒轅至關重要,父王絕對不想輸,只要他接到消息,肯定會全力阻止炎灷,唯一的解釋就是父王沒有收到烈陽送的信。」


  誰敢截取送給軒轅王的信?誰能有這個膽子,又能有這個能力?

  阿珩想通的一瞬,悲怒攻心,嘶聲問:「前日夜裡父王是住在指月殿嗎?」


  纈祖身子晃了一晃,向後倒去,阿珩忙扶住她,「娘,娘!」


  纈祖緩了緩,對昌仆哭道:「我對不起你,是我姑息養奸。」


  昌仆噙淚說道:「娘,您在說什麼?」


  纈祖老淚縱橫,「因為年輕時的大錯,我對彤魚氏一直心懷歉疚,卻沒想到一錯再錯!我早該看明白,有的錯既然犯了,寧可自己受天譴,也要一錯到底,我若當年心狠手辣地直接殺了彤魚氏和她的孩子,也不會有今日!」


  昌仆忙掙紮下榻,跪在纈祖面前,哭道:「娘,你若再責怪自己,仲意就是死了也不得心安。」


  纈祖摟著昌仆和阿珩,嘶聲痛哭,阿珩和昌仆也是淚若雨下。


  瑲玹安靜地坐在一旁,看到娘、姑姑、奶奶三個女人哀哀哭泣,似懂非懂,只是牢牢記著奶奶的叮嚀,努力地記住一切,奶奶說了,他如今是家裡唯一的男子漢了,必須要堅強。


  一個宮女跌跌撞撞地跑進來,「王后,來了一大群人,他們都穿著哀服,戴著哀冠……」


  看來父王已經收到消息,派人來稟告母后。阿珩說:「就說我們知道了,讓他們都回去吧。」


  宮女緊張地咽了口唾沫,結結巴巴地說:「不,不行,軒轅王也來了。」


  一時間,屋子裡的人都沉默了。


  纈祖恨道:「讓他滾回去!就說我不想見他,今生今世都不想見!」


  宮女驚駭地張著嘴,阿珩站了起來,扯扯宮女的衣袖,示意宮女跟她走,昌仆也追了出來,「我有話和父王說。」


  阿珩和昌仆走進前殿,看軒轅王全身縞素,神色哀戚,一見阿珩,立即問:「你母后如何?」


  阿珩說:「母後身體不太舒服,正在卧榻靜養。」


  軒轅王提步就行,「我去看看她。」


  阿珩伸手攔住了他,「父王,母后受不得刺激了。」


  軒轅王愣了一愣,「那……那改日吧。」


  軒轅王對昌仆說:「神族的兩百士兵都陣亡了,奉珩兒之命提前撤離的四千若水戰士全部活下,我已經派人繼續搜救,也許還能救出一些若水的戰士,你若有什麼要求,儘管開口。」


  昌仆眉目冷厲,剛要張口,阿珩搶先說道:「父王,我在三日前派烈陽送信回來,講明炎灷意圖引爆火山,請您立即派神將救援,如今烈陽下落不明,不知父王可收到了信?」


  軒轅王心念電轉,立即明白了一切,氣得臉色發青,五官都幾乎扭曲,可漸漸地,他神色恢復了正常,「這事我會派人去查。」


  阿珩對軒轅王徹底死心,軒轅王肯定也會通過別的方式重重懲罰夷澎,可那不是阿珩想要的懲罰。


  昌仆跪下,說道:「父王,雖然仲意已經屍骨無存,可我想求您為仲意舉行一個隆重的葬禮。」


  軒轅王說:「我本就是這個安排,還有其他要求嗎?」


  昌仆搖搖頭。


  軒轅王道:「那我走了,你們若需要什麼,派人來直接和我說。」


  躲在殿外的雲桑看到軒轅王走了,才帶著朱萸走進前殿。她雖然嫁給了青陽,可在朝雲殿,仍是一個外人,所以她也一直深居簡出,凡事盡量迴避。


  阿珩向她問安,昌仆木然地坐著,猶如一個泥偶,對外界的一切事情都渾然不覺。


  雲桑十分心酸,她還記得幾百年前的那場婚禮,火紅的若木花下,昌仆潑辣刁鑽、精靈古怪,在她心中,仲意和昌仆是唯一讓她羨慕的夫婦,令她相信世間還有伉儷情深,可老天似乎太善妒,見不得圓滿,竟然讓他們生死相隔。


  雲桑對阿珩說:「前幾日,我深夜睡不著,出外散心,看到軒轅山下有火光,就過去查看了一下,正好看到夷澎領著幾個妖族圍攻一隻琅鳥,其中一個好似是狐族,說什麼要把琅鳥的鳳凰內丹取出,敬獻給狐王去療傷,我意識到是烈陽,就設法救了他,本想今日你回來時就告訴你,可我去找你時,隱隱聽到哭聲,似乎不太方便就迴避了,沒想到竟然出了這麼大的事。」


  阿珩忙對她行禮,感激地說:「多謝你,烈陽如今在哪裡?」


  雲桑說:「在珞迦那裡。烈陽的傷勢非常重,我幫不了他,只能把他送到珞迦那裡,讓珞迦幫他療傷。」


  剛才只顧著烈陽的安危,沒有細想,阿珩這會兒才發覺雲桑剛才說的話疑點很多,烈陽的功力比雲桑強,烈陽都對付不了的人,雲桑肯定應付不了,唯一的解釋就是當時珞迦在場,不是雲桑救了烈陽,而是珞迦救了烈陽。


  雲桑冰雪聰明,看阿珩神色,知道她已明白,索性坦然承認,「我知道瞞不過你,其實那天晚上我是出去見珞迦,因為聽說炎灷要投降,我有點不信,就去找珞迦詢問戰況,可惜我們去得晚了,烈陽已經昏迷,不知道烈陽為何而來。」


  去得早又能如何?雲桑雖然嫁給了青陽,可彼此都只是互相利用,即使知道了這個消息,也不見得會傳遞給軒轅王。阿珩甚至暗暗慶幸他們不知道,否則也許雲桑會設法通知炎灷,到那時只怕連四千士兵和昌仆都逃不掉。


  阿珩想到此處,突然冷汗涔涔,她如今怎麼變成了這樣?雲桑和珞迦待她一直親厚,身為戰敗的異族,冒著得罪夷澎的風險救了烈陽,她卻如此多疑。可她能不多疑嗎?少昊對她和仲意何嘗不好呢?但不管再好,那都是私情,在大義之前,他們這些生於王室、長於王室的人都只能舍私情、全大義。


  泥偶般的昌仆突然站起來,向外跑去,阿珩忙拉住她,「嫂子,你去哪裡?」


  「你沒聽到仲意的簫聲嗎?你聽。」昌仆凝神聽了一會兒,著急起來,「怎麼沒有了?剛才明明聽到了。大嫂,阿珩,你們聽到了嗎?」


  雲桑潸然淚下,阿珩心痛如絞,卻沒有任何辦法可以寬解昌仆,也許只能寄希望於時間。


  對有些人而言,時間會淡化一切,可對昌仆而言,也許時間只會一次又一次提醒她,仲意不在了!


  就如神農王在妻子的墓旁對阿珩所說,漫長的生命只是令痛苦更加漫長!


  軒轅王下令舉國為仲意服喪。


  軒轅國如今國勢正強,大荒內各族各國都派了使者來弔喪,少昊作為仲意的姻親,雖不能親來,也派使者帶著王姬玖瑤來為舅舅服喪。


  軒轅王在軒轅城內為仲意舉行了盛大的葬禮,阿珩不想纈祖白髮人送黑髮人,苦勸她留在了朝雲殿。


  行完儀式,安葬時,昌仆要求只能軒轅族在場。


  等把盛放著仲意使用過的器具的棺木放入墓穴,宗伯正要下令封閉墓穴,一直沉默的昌仆突然說:「等一等!」


  眾人都驚詫地看向昌仆,昌仆凝視了一會兒仲意的棺材,回身對眾人哀聲說道:「今日我在這裡哀悼我的夫君仲意,在若水,還有六千多女人和我一樣,在哀悼痛哭她們的夫君。對我們若水族而言,勇敢地戰死沙場是一種榮耀!可我們不能接受被人陷害而死,那是對亡靈的褻瀆!對所有死者的不敬!親人的死亡就像是活生生地掏出了我們的心,可被人陷害而死的死亡卻像是心被掏出后,又被浸泡到了毒汁里!仇恨一日不除,我們的心就永遠都泡在毒汁里!」


  昌仆盯著夷澎,「軒轅夷澎,你可聽到了地下亡靈們憤怒的吼叫,若水女人們痛苦的哭泣?」


  夷澎淡淡地說:「我不知道四嫂在說什麼,請四嫂節哀順變,不要胡言亂語。」


  軒轅王對侍女下令:「王子妃傷痛攻心,神志不清,快扶她下去。」


  侍女們想把昌仆強行帶走,一群若水大漢噌一聲拔出大刀,擋在昌仆身周,殺氣凜然。


  昌仆朗聲說道:「王姬發現了炎灷在布陣引火山爆發,派人送信給軒轅王,請求他派神將去化解炎灷的陣法,我和仲意一直苦苦拖著炎灷,拖到了傍晚。只要援兵及時趕到,就肯定沒有今日的葬禮。可信件在中途被人截取,截取信件的人就是他——軒轅族的九王子!」昌仆指著夷澎,所有人都震驚地看向夷澎。


  昌仆的視線慢慢掃過所有的軒轅族人,眸光冷冽,面容肅穆,一瞬間軒轅王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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